江昭陽再次應了一聲“是”,隨即轉身,步伐穩定地退出了這間象征著全縣最高權力的辦公室。
厚重的實木門在他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里面那份沉甸甸的期許,也隔絕了窗外過于明亮的陽光。
門外的走廊空曠而安靜,墻壁潔白,地面光可鑒人。
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在空間里輕微回蕩,帶著一種奇特的回音。
他乘電梯下到了一樓大廳。
那份蓋著省里大紅印章的通知,此刻正安靜地躺在他手中。
他低頭看了一眼,那鮮紅的印章顯得格外醒目,甚至有些灼人。
他下意識地將文件折疊了一下,握緊,讓那刺目的紅隱沒在掌心。
明天就要去省城報到,時間緊迫。
今天顯然是沒必要趕回幾十公里外的琉璃鎮了。
他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找到了“邱洪”的名字,撥了出去。
電話響了兩聲就被接通了。
“邱書記,”江昭陽的聲音平穩如常,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我明天要到省城參加一個會。”
“下午還要參加一個廉政講座聽課,時間有點趕,今天就不回去了。”
“哦?去省里開會?”電話那頭傳來邱洪爽快的聲音,但緊接著,那爽快里就摻進了一絲明顯的探詢,“什么會啊江鎮長?”
“省里直接通知的?還是縣里安排的?”
他的語氣帶著慣常的熱情,卻也像一根無形的探針,試圖從江昭陽的話語里挖出更多的信息。
邱洪對江昭陽的一舉一動,尤其是涉及到上級的動向,有著天然的關注。
江昭陽握著手機,目光投向天空。
這份沉甸甸的一等功榮譽,在塵埃落定之前,在省委禮堂的聚光燈真正打在身上之前,他不希望成為任何風波的起點,也不愿成為同僚間微妙情緒發酵的引子。
在權力場中,過于耀眼的榮譽,有時并非純粹的助力,反而可能成為無形的靶心。
他需要時間,需要空間,需要這份榮譽以一種更自然、更無可爭議的方式被知曉。
“嗯,縣委通知的。”江昭陽的回答簡潔明了,巧妙地繞過了邱洪第一個關于“省里通知”的探詢,直接將源頭定位在縣委,這既是事實,也堵住了邱洪進一步深挖省里關系的可能。
“哦?縣委通知的?那具體是什么會?”邱洪顯然沒有放棄,追問立刻跟上,那聲音里的好奇和探究幾乎要穿透聽筒。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江昭陽話語里的避重就輕。
江昭陽微微吸了一口氣,走廊里安靜得能聽到自己平穩的呼吸聲。
他對著話筒,語氣刻意地放得更為輕松,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和隨意,仿佛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嗨,邱書記,就……那么個會唄。”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一個最合適的、能最大限度降低對方興趣和警惕的說法,“別人不愿意去,就讓我去了。”
話音落下,電話那頭陷入了一瞬間短暫的沉默。
邱洪顯然對這個含糊其辭又刻意貶低會議重要性的回答有些意外。
別人不愿意去?縣委安排的會,怎么會是別人不愿意去的?
難道還能討價還價?
這個解釋非但沒能解惑,反而像投入水中的一顆石子,激起了更多猜測的漣漪。
邱洪張了張嘴,還想再問點什么,比如會議的具體名稱、內容,或者“別人”指的是誰……
但江昭陽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邱書記,”他迅速接上,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和與果斷,“我爸媽在鎮上我的房子住了有些日子了,那邊條件畢竟不如縣城。”
“還得麻煩你安排一下,今天就送他們回縣城家里吧。”
“他們住久了,也習慣縣城這邊環境了。”
這個請求合情合理,立刻轉移了話題的重心。
邱洪被打斷了追問的思路,只得應承下來:“啊,這個沒問題!包在我身上!江鎮長你放心去開會。”
“好,那就辛苦邱書記了。”江昭陽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感謝和結束通話的意味,“這邊還有點事要處理,先掛了。”
“行行,那你忙……”邱洪的話音未落,江昭陽已經干脆利落地按下了掛斷鍵。
“嘟…嘟…嘟…”的忙音在邱洪那邊的聽筒里響起,硬生生切斷了他尚未出口的疑問。
邱洪拿著手機,眉頭微微皺起,看著屏幕上“通話結束”的字樣,心里那點疑惑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像墨滴入水,慢慢暈染開一片更深的迷霧。
去省里開會?別人不愿意去?縣委通知……
江昭陽最后那句輕描淡寫的話,像一根柔軟的羽毛,在他心頭反復搔刮,帶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癢意和不安。
江昭陽將手機揣回褲兜,指尖再次觸碰到口袋里那份折疊起來的通知。
紙張的棱角隔著布料,帶來一種真實的觸感。
他邁開腳步,皮鞋踏在縣委大樓光潔堅硬的水磨石地面上,發出清晰而規律的“嗒、嗒”聲。
每一步踏出,都像是踏在一條無形的界限上。
身后,是熟悉的縣域政治生態,是邱洪的探詢,是即將啟動的、充滿變數的副縣級干部考察程序,是魏榕那句沉甸甸的“市委一般會尊重”。
而前方,是通往省城的道路,是莊嚴肅穆的省委禮堂,是即將被聚光燈籠罩的一等功表彰臺。
他走出縣委大樓那氣派而莊重的門廳。
大樓前的廣場開闊,停著不少公務車輛。
遠處,縣委大院門口,那面巨大的國旗在無風的空氣中靜靜垂落,紅得耀眼。
他站在臺階上,身影在陽光下被拉得很長。
那份折疊的通知,靜靜地躺在他的口袋里,像一個滾燙的秘密,一個沉甸甸的承諾,更是一個需要他獨自穿越、小心應對的新起點。
他抬頭,望向遠處有些模糊的城市天際線。
省城的方向,就在那片模糊之后。
明天,他將踏入一個更廣闊的舞臺中央,接受至高的榮譽。
而此刻,他需要做的,只是安靜地準備,然后,低調地前行。
在權力場這片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的深水之上,他深知,唯有靜水流深,方能承載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