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得過頭話呀。”她微微前傾身體，帶著點促狹，“要是現在話說滿了……任何說大話、打包票，都是給自己埋坑呀！”
“到時候結果萬一……圓不了場，您這位大學者的面子往哪擱？”
“我們環保廳的臉又往哪放？”
“面子？圓場？”
這兩個詞，像火星濺入了火藥桶！
王傳宗猛地站了起來！
他身后的椅子在光滑的地面上被帶出刺耳尖銳的摩擦聲，瞬間劃破了會議室的寂靜！
他雙手重重拍在桌面上，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臉頰漲得通紅，鏡片后的雙眼燃燒著近乎偏執的火焰：“如果終評真的過不了！如果這地下的毒魔真的還在作祟！”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決絕，“我王傳宗豁出身家性命！”
“把我房子賣了！把我畢生的積蓄、稿費、所有的家產，統統拿出來！”
“我請全國最頂尖的環保公司，用最先進的技術，把地洞里的化學毒氣物質滲透，一寸一寸、一點一點地清理干凈！”
“直到它達到你們環評的最高標準！”
“直到它變得像公園一樣安全為止！”
作為一名研究歷史多年的學者，他深知這個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對于傳承歷史、教育后人的重要性。
絕不能因為環評問題而功虧一簣。
這一刻，王傳宗豪氣干云。
知識分子那股“愛認死理”“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軸勁兒，被他發揮到了極致。
為了心中的理想和歷史的正義，他愿意押上自己的一切。
會議室里陷入了短暫的、落針可聞的寂靜。
眾人看著王傳宗漲紅的臉、激動的神情、微微顫抖的身體，以及那番驚世駭俗的“變賣家產”宣言，先是集體愣住，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震住了。
隨即，“騰”地一下，寧凌淇最先沒忍住，低低的笑聲從幾個角落響起。
緊接著，這笑聲如同漣漪般擴散開來，很快連成一片。
但這笑聲里，沒有絲毫的嘲諷和輕蔑。
那是一種混合著驚愕、感慨、深深動容乃至敬佩的笑。
笑聲中，有人悄悄抹了抹眼角，有人對著王傳宗用力點頭。
大家是被這位老教授近乎“迂腐”卻又無比赤誠的執著所打動了。
寧堃看著眼前這位激動得像個斗士的老教授，涌上的是無可言說的尊重。
一種近乎感動的東西在她心口微微發燙。
她太了解環保工作的復雜和艱難，也太清楚王傳宗此刻的承諾意味著什么。
她知道，這位老教授絕不是在說大話。
他是真的愿意為了這個項目，為了鳳凰山下那沉重的歷史真相，付出他所能付出的一切，包括他安身立命的房產和畢生積蓄。
“王教授，別著急。”
“請您放心，我們一定會全力以赴！調動最精干的專家力量，采用最嚴謹的分析方法，加班加點，用最嚴苛的標準，盯死每一個微克每升、每一個細微的數據起伏！”
“確保每一項檢測數據精準無誤，確保環評報告的科學性、嚴謹性和說服力達到最高標準！”
“我們和您一樣，都希望它能順利通過終評！”她的聲音柔和道。
她頓了頓，強調道：“當然，王教授，我們的‘全力以赴’，絕不是指在環評數據上做假，搞什么‘技術處理’！”
“那是對歷史、對人民、對子孫后代的極端不負責任！”
“我們求的是真相，是安全，是對這片土地和子孫后代的萬全之責，絕不是做假。”
“我們追求的‘順利通過’，是建立在真實、科學、安全的基礎之上！”
“是要用無可辯駁的數據證明，這片土地完全具備安全建設教育基地的條件！”
“我們要建的，不僅是一個銘記歷史的教育基地，更必須是一個對參觀者、對工作人員、對環境都絕對安全的地方！”
“這才不負歷史，不負未來！”
“如果達不到要求的話，從我們廳里拿出經費重新清理地洞。”
王傳宗重重地點了點頭。
寧堃的話剛脫口而出，臉頰便猛地騰起兩團火燒云，燙得她幾乎不敢抬眼。
一絲難以言喻的懊悔，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
自己剛剛還在提醒王教授慎言，怎么轉眼自己就一腳踩進了同一個泥潭？
剛剛自己還提醒王教授不要說過頭話，現在自己又重蹈覆轍了。
那筆經費的豈是她區區一個副處長能信口承諾的？
那些基金經費，每一項的立項、審批、劃撥，哪一個環節不得廳黨組研究、廳長們親筆簽批？
哪一分錢不是要經過復雜的預算評估和程序審核？
那豈止是“權限”，簡直就是橫亙在她與那個終極許諾之間、由無數繁文縟節和權力層級筑起的無形山巒。
要說服、要溝通、要匯報、要爭取……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那句輕飄飄的“從我們廳里拿出經費重新清理地洞。”
在她現在想來，簡直是把未來數年可能遇到的艱辛和可能的碰壁都濃縮成了一個無知無畏的瞬間。
自己真是太沖動了，怎么能在這種場合，頭一熱就輕率許下這種心里都沒底的承諾？
簡直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自己要做到這一步，真不知道要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說動領導才成。
她端起面前的茶杯，借著飲水的動作遮掩臉上的潮紅和內心的慌亂。
茶水有些涼了，苦澀感順著舌尖蔓延開來，倒像極了此刻的心情。
寧堃現在只盼著最終評審能順順當當，別再橫生枝節，讓她這句失言成為無足輕重的插曲。
應當說的都說完了。
應當打道回府了。
寧堃迫切地想結束這個讓她無比難堪的場合，離開這令人窒息的空氣。
“該說的都說了，”寧堃清了清有些發緊的嗓子，聲音努力維持著平板的公式化，仿佛剛才的失態從未發生，“王教授，您看……我們是不是該準備返程了？”
“早走的話，這環評終審工作也能早開始。”
“不行！絕對不行！”
寧堃的話音未落。
早已按捺不住的林維泉猛然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