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五十分,常委會會議室里已經坐了大半的人。
張國梁、劉紅梅、柳昌明他們都到了,一個個表情平靜得像沒事人,可放在桌下的手都攥得很緊。好在,他們都很清楚,今天這情況是集體叛變,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叛變。
想到這些的時候,他們竟然還有一種輕微的解脫感。
彭來昌等人進門坐下之后,表情多少有些不自在,想到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想到表決不通過之后,所面臨的結局,彭來昌當真是愁眉苦臉。
中間那幾個中立派倒是輕松,交頭接耳地聊著天氣,顯然不想摻和這趟渾水。
彭來昌掃了眼左邊,沒看到趙天成,心里突然冒出個奢望:難道他臨時有事不來了?
可這念頭剛冒出來,會議室門就被推開,趙天成邁著大步走進來。
趙天成感覺今天是非常重要的日子,早上的時候,還讓老婆拿出新的襯衫熨帖。
此刻,頭發梳得锃亮,臉上帶著慣有的威嚴,路過彭來昌身邊時,眼神明顯壓人一等,大有等著瞧的意思。
彭來昌迎上趙天成那眼神,心瞬間就沉到了谷底……
不自居地趕緊移開目光,假裝整理手中的文件。
而趙家幫的人,個個都是人精,看到彭來昌那局促不安的表情時,都有些好奇。這明明大局已定的事情,怎么還犯愁起來了。
八點五十五分。
周明主任準時到來。。
他畢竟是代表華紀委常書記,進來之后,拿著個筆記本,直接在主位上坐了下去,而后按照蔣震給他布置好的內容,左右看了看與會同志之后,輕咳一聲說:“咳,這,人都到齊了吧?”
“到齊了。”彭來昌低聲說。
“好……”周主任看了看手表后,攤開面前的材料,抬起頭說:“今天是你們省委常委會會議,可是,之前跟彭來昌書記溝通過,希望在你們這個會議上,先完成一件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什么事情了,就是討論并表決那二十二名干部的處理問題,彭書記,你先說說情況。”
彭來昌清了清嗓子,拿起面前的報告:“各位同志,關于那二十二名干部的問題,省紀委已經做了補充調查。這些同志確實存在違規接受宴請、收受小額禮品的情況,但沒有涉及重大貪腐,也沒有造成嚴重后果。考慮到他們平時工作表現不錯,除了其中兩位情節較為嚴重的干部之外,對于其他的干部,省紀委已經形成最終的調查報告,報告建議……淡化處理,給予誡勉談話,督促整改。”
“淡化處理?”趙天成直接打斷,聲音陡然提高說:“彭書記,你這話是在糊弄誰?高震岳同志,把公安廳的調查報告念一遍!讓大家聽聽,這些人到底是不是‘小額禮品’那么簡單!這當著華紀委領導的面兒,怎么還信口開河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高震岳身上。
高震岳是公安廳廳長,也是趙天成一手提拔起來的,是趙家幫的核心成員。
彭來昌對這個高震岳當真是忌憚三分,因為在他眼中,高震岳絕對是趙天成最最忠心的一個人!
看到高震岳翻動面前的材料時,彭來昌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兒了。
可是,他忽然發現高震岳異常得很呀……
他這會兒明明是該發飆的時候,可是那臉色怎么越來越白,跟他媽低血糖了似的?
高震岳那刻真的是有點兒低血糖的感覺,捏著報告的手都微微有些抖……
這是背叛啊……
他這輩子最最痛恨的事情就是背叛!
如果不是妻子的背叛,他不可能血濺五步安排人對付自已的自已!
而今,自已卻要做出背叛恩師的決定……
此刻,怎能不緊張?
“高震岳?”趙天成見他磨磨唧唧的時候,不爽地喊了一聲。
聽到趙天成點名,他遲疑了一下后,慢慢抬起頭。
張國梁心里一緊,轉頭凝眉看著高震岳那緊張的側臉,看到高震岳眼神一定的時候,他知道——蔣震安排的第一炮要響了。
“趙書記……”高震岳的聲音因為緊張,有些發干沙啞,他沒念報告,反而抬起頭說:“那份報告,是有問題的。”
“你說什么?”趙天成以為自已聽錯了,皺眉反問,“高震岳,你再說一遍!那是公安廳聯合經偵總隊做的報告,怎么會有問題?你之前不是信誓旦旦說沒有問題嗎?現在這么重要的會議上,你說有問題是什么意思?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說,那二十二名干部的問題,比報告上的更嚴重!?對不對?”
趙天成壓根就沒有想到高震岳這幫人會背叛他,因為他們這些人都是自已提拔起來的!一起聚會聚餐的時候,這幫人表現得就跟自已的兒子閨女似的!
這樣一群人,怎么可能背叛?
“不是……我想說的是,那份報告之所以有問題,主要是我的問題。”高震岳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當時接到調查任務時,當蔣省長給我那二十二人名單時,我急于出成果,就讓下面的人加快進度。后來我才發現,部分辦案人員存在主觀認定的情況,甚至個別同志有…有刑訊逼供的嫌疑。所以那份報告的數據不準確,不能作為處理依據。省紀委的補充調查,才是客觀真實的。”
“轟”的一聲,會議室里炸開了鍋。
中立派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彭來昌這邊的人更是不敢置信地看著高震岳——這高震岳是反水了嗎?
王立慶的眼睛瞇了起來……
他沒看高震岳,反而掃了眼張國梁他們。
果然,趙家幫那幾個人臉上一點驚訝都沒有,反而透著股“早有預料”的平靜。
他心里咯噔一下,轉頭看向蔣震,看到蔣震也那么平靜的時候,他內心里升騰起一個恐怖的想法——蔣震把趙家幫都策反了?
趙天成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猛地拍了下桌子,蹭一下直接站起來,冷盯著高震岳:“高震岳!你知不知道自已在說什么?你是公安廳廳長,怎么能出爾反爾!是不是有人逼你?你說!”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掃向蔣震,“蔣省長,是不是你搞的鬼?”
“趙書記,話可不能亂說。”蔣震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開口,“高副省長是老同志了,有自已的判斷。他都承認報告有問題,你怎么還揪著不放?這常委會是集體決策的地方,不是你一個人的一言堂吧?怎么?還不給人家說真話的權力了?”
“你!”趙天成氣得手指都在抖,他轉頭看向張國梁,語氣緩和了些,帶著點期盼,“國梁同志,你說!你是常務副省長,分管經濟,你覺得這些干部的問題,能淡化處理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張國梁身上。
他是趙家幫的二把手,跟了趙天成接近二十年,他的態度至關重要。
彭來昌的心當真是提到嗓子眼兒了呀……
——假如張國梁也站到自已這邊的話,那么今天這場會議絕對是有勝算的啊!
趙天成盯著張國梁,等著他站出來反駁蔣震,可是,看到張國梁那么磨嘰,且表情還有點不正常的時候,他心中忽然就有了一種極為不好的預感。
張國梁的心里翻江倒海……
他想起十幾年前,自已下派到縣城去當縣長鍛煉,因為替老百姓說話被書記排擠,是趙天成第一時間把他調回省委,拍著他的肩膀說“跟著我,好好干”!
這是工作上的事情,生活上的事情,趙天成又何嘗不是細心?
去年母親生病,趙天成親自安排最好的醫生給母親醫治。
昨晚,昨晚的時候,趙天成還拍著我的肩膀說“明天看你的”。
可是,這么多的恩情,在真正的利益面前、生死面前、上下臺之間,又算得了什么呀!?
想到蔣震手里的證據,想到單元門口守著的便衣,再想起妻子收拾行李時哭紅的眼睛時,他很是特殊的眼神看了趙天成一眼之后,回過頭掃視全場后,輕輕咳了一聲:“咳。”
他清了清嗓子,慢慢站起來……
這種場合開會,一般是坐著說話就行,可是,他為了表明自已對蔣震的態度,直接站起來發言。
這是,非常非常正式、非常非常嚴肅的態度表達!
但是,他不敢看趙天成了。
余光瞥見趙天成慢慢坐下后,他避著趙天成的目光,看著周主任說:“我認為,高副省長說得對。辦案要講證據,不能主觀臆斷。省紀委的補充調查我們之前開會的時候都看過了!非常細致,非常合理,非常符合我們廣貴省當前的現狀!省紀委這邊查了干部的問題,但是,他們更核實了這些領導干部的工作成績!其中有五個同志,去年在鄉村振興工作中是先進個人!還有多名同志,連年獲得省委省政府的表彰!所以,我們不能搬起石頭砸自已的腳,前面表彰,后面否定!”
他說著,演技也是越來越強,提高聲音說:“就這樣一種情況,絕對不是‘淡化處理’,是‘實事求是’最正確的處理!我們查處干部是為了治病救人,不是為了一棍子打死。如果只是小額違規,就把人擼下來,誰還敢干事?這不符合上級‘嚴管與厚愛結合’的要求。所以,我同意省紀委最終的那份調查報告。”
會議室里徹底安靜了。
彭來昌的眼睛瞪得溜圓,“心”如果可以表達的話,此刻他的心已經不是在嗓子眼兒,而是已經完全跳出來了啊!
——張國梁竟然反水了!
——這可是趙家幫的二把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