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市《革命故事會》編輯部。
新一期雜志的樣刊已經出來了,顧小白拿著一本正在閱讀。
他跟主編又碰了碰,還是決定將高遠這篇《太極宗師》分為上下兩篇進行刊登。
顧小白的理由是,吊讀者胃口未必是件壞事,說不定可以增加雜志銷量。
姜若齊想了想,覺得是這么個理兒。
并且他理解顧小白的心思,編輯們不容易,因為組稿不是件容易事情。
尋不到合適的稿子,他們往往會親自上手寫,既當編輯又當作者。
留半部也好,起碼不用為下期的內容發愁了。
這一期發表的就是顧小白最先看到的那半部。
他嘿嘿笑著,對羅書全說道:“也不知道讀者們看到這里會不會跟我們有相同的感受。”
羅書全戴著副眼鏡,一副斯文敗類的樣子,也一笑,道:“顧老師,您英勇無畏,是真不怕被讀者們找上門來啊。”
顧小白就哈哈大笑起來,“不得不承認,小高老師的寫作水平就是高,這故事寫得太精彩了。”
那位胖胖的女編輯也稱贊道:“寫得確實好,顧主任,這算是全國各大雜志社復刊后的第一篇武打類型小說了吧?”
顧小白轉著眼珠兒說道:“應該是吧。”
不是應該,就是第一部。
1981年,《南風》雜志才開始連載梁羽生的《白發魔女傳》,從此開了香港作家在內地雜志上連載作品的先河。
同年,《武林》短暫連載過庸子的《射雕英雄傳》,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又給叫停了。
據說,庸子的小說在整個80年代都屬于盜版文學。
咱也不知道人家自個兒寫出來的作品為什么被劃分到盜版文學這個版塊中。
但庸老爺子也不是個凡人,經過一番協調,終于在90年代初,才跟三聯書店達成了合作協議,出了一套正版的作品集。
后來大家搞清楚了事情的真相,80年代的時候,老爺子還在《明報》任職。
《明報》反動思想嚴重得很吶。
反觀梁羽生,人家老梁是左派,跟大陸方面非常親近,所以人家才能掙大錢。
現如今,隨著高遠這篇《太極宗師》的橫空出世,國內武俠小說的初次連載輕而易舉就易主了。
又過了一天,明珠某印刷廠燈火通明。
新鮮出爐的《革命故事會》每一百本被捆成一包被送上車,發往各個報刊點、書店和郵電局。
這本雜志主要在長三角地區發行。
還沒覆蓋到全國。
上戲大門口就有一家報亭。
李健群拎著個行李箱,已經辦完了所有手續,今天正式去北影廠報到。
大姐姐心情很好,路過報亭,她駐足,想著買本雜志在火車上打發時間,便問道:“張姨,有《BJ文藝》嗎?”
報亭里頭露出一張中年女人風韻猶存的笑臉來,“是健群啊,哎呀很不巧,最后一本《BJ文藝》剛被另一個同學買走了。”
“那《收獲》呢?”
“《收獲》也沒了。”
“還剩什么呀?”
阿姨瞧了瞧,說:“剛送過來十本《革命故事會》。”
李健群倒也不挑,笑道:“麻煩您給我來一本吧,多少錢?”
阿姨遞給她一本,道:“兩毛四。”
李健群付了錢,把雜志接過來,又道了謝,拉著行李箱攔了輛板車,奔火車站了。
與此同時,從成都開往京城的列車站前。
候車站熱鬧極了,叫賣聲,吆喝聲連城一片。
站前書報亭前面人頭攢動。
“來本雜志!”
“沒有!”
“來本畫報!”
“沒有!”
“有什么?”
“革命故事會。”
“來一本吧。”身穿白襯衣,藍軍褲,腳蹬解放鞋的周全國說道。
售貨員把小冊子遞過來。
周全國接下,看一眼,32開的小雜志,兩毛四,咧著嘴,付錢。
心說總比在火車上大眼瞪小眼強。
于是拿著上車。
火車開動。
從成都到濟南,40多個小時的車程,他坐在位子上,百無聊賴,打開《革命故事會》。
第一頁就是碩大的四個字《太極宗師》!
楊昱乾出外尋找名師學藝落泊京城之際,有幸遇上一八卦掌的真英雄董漢成,欲上前拜師,卻因董漢成另有要事在身而趕速離去令楊昱乾失望不已。
楊昱乾經過幾番波折,轉輾到河南溫縣陳家堡,欲拜太極高手村長陳正英為師,卻被一口拒絕,并將楊昱乾趕出村。
陳正英遭人下毒,楊昱乾在令陳正英不失尊嚴的情況下,救其一命。陳正英深受感動,破例正式收楊昱乾為徒。
期間,楊昱乾與陳正英的閨女陳少琪萌生感情。
后,為救師父性命,楊昱乾孤身北上京城,與仇人談判尋求解藥……
寫到此處,斷了。
周全國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看到激動處還抽動嘴角。
如同身在密室的張無忌遇到了趙敏,這貨脫下了趙敏的布襪,握著趙敏那粉雕玉琢、白嫩細膩的小腳丫,說:“沒有下半部,我撓了!”
意猶未盡吶!
他是西川人,雜志社編輯。
翻開篇頭,看一眼作者的名字:高遠。
周全國若有所思,這名字好熟悉呀。
又一想,《BJ文藝》上發表的《李志遠》作者就叫高遠吧,難不成,這是一個人?
好文章!
若是我們雜志有這么一篇文章刊載,那,火了。
火車發出的鳴嗚鳴聲終于停歇了。
李健群拎著行李從火車站臺走出來。
前來接她的是高遠。
他走上前,慚愧一笑,道:“沒給你回信,是因為最近有點忙,《李志遠》的拍攝我沒管,我在忙著逃軍訓呢,姐姐別見怪啊。”
李健群笑笑,端詳著他道:“你好像胖了一些,我沒生氣的,你能來接我,我就很高興了。”
高遠把行李箱從李健群手里接過來,說:“走吧,咱們先回廠招待所,晚上我給你接風洗塵。”
這時候,一大隊人馬急匆匆跑了過來。
打頭的是陳建功,后面跟著梁左、葛兆光、蘇牧、小查等人。
一見高遠,梁左便紅著眼睛,滿臉悲愴,不由分手拽著他的手腕急切道:“遠子,我跟你說個事兒,你千萬不能激動!”
高遠見他這副悲傷的樣子,心里咯噔一下,忙問道:“怎么了這是?你快說!”
梁左語氣沉重,張了張嘴,眼淚先下來了。
陳建功聲音低垂道:“遠子,南老走了。”
高遠如遭雷擊,腦袋嗡的一聲發出轟鳴,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李健群也懵了,連忙去拉他,卻怎么也拉不起來,急切道:“高遠,高遠,你別激動,別這樣,先起來,先站起來好嗎?你這樣,姐姐心里太難受了。”
高遠無動于衷,仍然跪著,捂著臉,眼淚如大雨一般嘩嘩落下。
他和先生從相識到相交,從相交到深受教誨的一幕幕像過電影一般在腦海中一幀幀閃現。
“小子,你是個有才華的,但切記不要被才華所累。”
“孩子你記住,既然走上了編劇這條路,就要為廣大人民群眾創作出更多有深刻意義的作品來,為新中國的電影事業貢獻你的一份力量。”
“小遠啊,你是我的關門弟子,什么叫關門?就是說,除了你,老頭子再也不會收別人為徒了,老頭子這扇門從此關上了!
孩子,你寫了幾部作品,都很不錯,先生以你為傲。
但是我要你記住,在文學創作這條路上,你當求真、務實、嚴謹、創新,要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好這條路。”
“哪天我若是不在了,你照顧好你的師母……”
天色突然間陰沉下來。
轟隆!
一個驚雷在半空中炸響。
緊接著,在這個八月底的夏日,瓢潑大雨墜落下來。
高遠雙拳緊握,高昂著頭,雙目赤紅,扯著嗓子仰天長嘯:“啊!!!!!”
航站樓里乘客們紛紛駐足,看著跪倒在地高聲嘶吼的年輕人,一時間目瞪口呆。
李健群眼眶通紅,也跪倒在他面前,雙手捧著他的臉,淚流滿面道:“遠子,斯人已逝,你要堅強,你一定要堅強。
這時候,回學校,回到你先生的家里,把先生的后世料理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不哭了,不要哭了,我在你身邊呢,你要冷靜,要理智啊。”
高遠聞言,瞬間清醒了過來,抹一把臉上摻雜著雨水的淚水,啞著嗓子對李健群說道:“姐姐,我失態了,但是我……我接受不了呀,我的先生他,他怎么就突然離去了呢?”
說著,他欲起身,雙腿卻如灌鉛一般,根本站不起來。
梁左趕忙攙著他的胳膊,將他扶起來,沉聲說道:“太突然了,先生82歲了,前些年又遭受了……
先生是突發心梗,昨晚睡下后就沒也再起來,師母今早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沒氣兒了。
好在……好在沒遭罪。”
高遠兩股顫顫,站都站不穩了:“你們怎么來的?”
陳建功低聲道:“學校派了車,費主任說,必須要接你回去,先生之前就有遺言,讓你送他最后一程。”
高遠涕淚橫流道:“辛苦你們扶我一下,回家,回先生家。”
梁左和李健群一左一右扶著他走出航站樓,上了車,直奔北大。
車子在寬闊的馬路上疾馳,不到半個小時,伏爾加進入校園,繞過朗潤湖,停在了湖東岸一棟四層的建筑前。
高遠下了車,跟司機師傅連聲再見都不顧上說,飛快地推開門下了車,疾步入單元內跑到二樓。
二樓東戶門口堆滿了人,見高遠走過來,老師、教授們都想跟他說點什么,最終張了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高遠也無視了他們,沖進屋里,一眼就看見先生的遺體擺放在客廳中央。
先生身穿中山裝,披著黨旗,臉上蓋著黃紙,安臥在一張一米半的床中央。
床前立著一個矮幾,矮幾上豎著先生的遺像。
黑白照片中,先生嘴角微翹,依然那么和藹可親。
照片下面有個香爐,插在香爐里的三支檀香散發著渺渺輕煙。
另有三個食碟擺在香爐下面。
注視著先生的遺像,高遠立刻崩潰了。
他快步走上前,撲通跪下,任淚水肆無忌憚地流淌下來。
他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再抬起頭,他嚎啕大哭:“先生,徒兒來晚了!”
“您怎么說走就走啊,怎么就不知會徒兒一聲,就這么撒手不告而別了呢,您讓徒兒今后有話跟誰去說啊……”他跪著挪到先生身前,揭開黃紙望著先生蒼白的面龐,撕心裂肺地哭嚎起來。
在場的眾人無不動容,流下了悲痛的淚水。
這淚水,不僅是為北大失去了一位優秀的老教授而流,也是為南之先生故去之后還留有這么一個不忘師恩的好徒弟而流。
南之先生的大徒弟汪若水走過來,俯身攙著高遠的胳膊低聲說道:“小師弟,起來吧,大家都理解你這會兒悲痛的心情,但你也得接受現實,先生已經走了,當務之急是安排好先生的身后事……”
高遠猛地抬頭,直視著他,然后抱著他的大腿悲痛道:“師哥,我……我來晚了呀,先生怎么就突然走了呢?”
汪若水也跪了下來,摟著高遠泣不成聲道:“太突然了,太突然了呀師弟,別說你接受不了,我接到學校領導電話通知的時候,也覺得跟天塌了一般……
誰能想到咱師父在睡夢中說沒就沒了呀,咱們還沒來得快給師父盡孝呀……”
師兄弟兩個人抱頭痛哭,看得在場的眾人無不動容,淚如雨下。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沙發上,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捻著一粒紅豆項墜默默垂淚。
高遠強撐著站起身,忍著雙膝劇烈的疼痛走過去,在老太太身前跪下來,緊握住老太太的手,淚流滿面道:“師母,您放心,家里有我在呢,還有我師哥在呢,先生的身后事,孩子們會辦得妥妥當當的,讓先生入土為安。
孩子向您保證,今后您就是我的母親,孩子會給您養老送終的。”
溫柔撫摸著他的面龐,老太太流著淚勉強笑了笑,“我放心,放心著呢,有你這孩子在,有你師哥在,師母很安心。
小遠,你瞧啊,這是你先生年輕時給師母的定情信物。
你先生奉王維為詩仙,他說,王維的詩是充滿了大愛的。
他還說,這首《相思》,借詠物而寄相思,風格明快,卻又委婉含蓄,語淺而情深,像涓涓細流,又如滔滔浪波。
正如他對我的愛情,你先生說,愛情就是如此,柴米油鹽長流水,生老病死如波濤。
小遠不哭,人終有一死,這是歸宿,師母看得開。
師母前半輩子有你先生的陪伴,知足了。
后半輩子有你陪伴,師母更知足了。
好孩子,你先生走了,他沒受罪就走了,這就是他最大的福分。
不哭,我不傷心,你也甭傷心。”
說著,她把項墜系在了高遠的脖子上。
“師母……”高遠把頭埋到師母的雙膝中,抱著她,淚水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趙建福走過來,輕輕拍著高遠的肩膀,低聲說:“好了,挺大一個老爺們兒,你振作一些,后面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拿主意呢,哭哭啼啼的,只會給你師母增添心理負擔。”
高遠把頭從師母的雙膝中抬起來,看一眼趙建福,擦干眼淚,說道:“趙老師,麻煩您給我拿一套孝袍子來吧。”
趙建福抽抽嘴角,為難地說道:“高遠,現在不興這個啊。”
高遠一瞪眼,怒喝道:“我不管那個,我給我先生披麻戴孝,天經地義,誰想告,讓他媽告去!”
趙建福嘆息一聲,妥協道:“你等等吧,我去請示一下校領導。”
十分鐘后,趙建福回來了,將一件白色孝袍子遞給高遠,低聲說道:“校領導考慮到情況特殊,請示了教育部的領導后得到批示,準許你以孝子的身份為南老送行。”
“謝謝老師。”
高遠說完,脫下濕漉漉的襯衣,把孝袍子穿好,圍腰系了條白帶子,又麻煩女老師給自己的布鞋上繃了白布。
給趙建福磕了個頭,然后走到靈床側面,再次跪了下去,頭抵住先生的身體,手伸到被窩里面,緊緊抓住了先生冰涼的手,久久不肯放開。
在場的眾位學校領導、教授、老師、同學們皆感慨一聲:高遠,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啊。
旁邊文學專業的同學們早已泣不成聲。
南老的遺體告別儀式三日后在八寶山舉行。
脫下孝袍的高遠穿一身黑色中山裝,將先生的骨灰盒安放進墓穴中,看著匠人們蓋上石板,用水泥將墓穴封好,然后跪下去沖著石碑磕了三個頭,又灑下一杯酒。
這才挽著師母的胳膊一步三回頭出了墓園。
之后的幾天里,同學們發現,高遠按時上課了,但他時常輕輕摸索著脖子上掛著的項墜神情恍惚。
傍晚之時,落日的余光灑落在未名湖畔。
高遠孤獨地坐在長椅上,懷抱一把吉他,聲音傷感且悲涼,輕輕彈唱著一首歌曲:紅豆生南國,是很遙遠的事情,相思算什么,早無人在意……
醉臥不夜城,處處霓虹,酒杯中好一片濫濫風情……
最肯忘卻古人詩,最不屑一顧是相思,守著愛怕人笑還怕人看清……
春又來看紅豆開,竟不見有情人去采,煙花擁著風流真情不在……
査建英、王曉萍、黃蓓佳、吳北玲等幾位女生每每遇見皆相擁而泣。
楊迎明、陳建功、葛兆光、梁左、蘇牧幾人眼眶泛紅,望著高遠蕭瑟的身影默默嘆息。
南老的突然離去,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了。
大家真害怕他從此一蹶不振。
這時候,系主任費振剛走了過來,對幾位同學說道:“你們回去吧,我過去跟小高聊聊,大家放心,他會聽我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