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說出來,不僅錢斌自己眼中閃過促狹之意,連旁邊侍立的李霖和秋白等人,都忍不住神色微動。
他們都想起了當年那樁胡鬧,卻改變了無數人命途的舊事。
即便是現在,朝廷中那群奉國文臣還被戲稱為‘麻袋派’,因為他們是被李徹用麻袋請來的。
不過麻袋派們反以為榮,其余文臣也羨慕不已,這反倒成了一番佳話。
李徹聽到這里,也忍不住跟著笑了出來,只是那笑容里含著淚光:“老師,那時弟子也是沒法子,奉國百廢待興,弟子身邊實在是無人可用啊。”
錢斌看著他,目光中并無責怪:“是啊......無人可用......所以你這臭小子......膽子才那么大......”
一老一少在這病榻前,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許多陳年往事。
奉國初建時的艱難,推廣算學遇到的阻力,建立第一座奉國大學時的興奮,還有后來那些驚心動魄的戰爭......
錢斌的記憶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每一次停頓都讓李徹的心跟著提起又落下。
他緊緊握著老師的手,仿佛想通過這種方式,將自己的生命力傳遞過去。
時間在低聲絮語中悄然流逝。
錢斌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含糊,眼皮也仿佛重逾千斤,不受控制地合攏,再次陷入沉寂。
“老師?”李徹心下一驚,連忙輕喚,“來人!御醫!御醫!”
身后的許偉早已做好準備,見狀立刻上前。
輕輕撥開李徹的手,熟練地為錢斌診脈,又翻開眼皮看了看瞳仁。
“陛下。”許偉退后一步,低聲道,“錢閣老無礙,只是精力不濟,又昏睡過去了,此乃......常態。”
李徹緩緩站起身,看著老師沉睡中依舊緊鎖的眉頭,只覺得一股無力感蒙上心頭。
他已經成了說一不二的帝王,可那又如何,依然留不住自己的老師!
李徹轉過身,眼中布滿了紅血絲,聲音嘶啞:“傳朕旨意!太醫院所有太醫,即刻前來會診!”
“還有醫學院!軍醫院的醫官也調來!朕不管他們用什么法子,誰能治好錢師的病,朕給他加官晉爵,賜金賜宅,蔭及子孫!”
眾人都知道李徹一言九鼎,但無人因此而心動。
大家都知道,陛下這已經是病急亂投醫了。
許偉心中暗嘆,臉上卻不敢有絲毫表露,只能躬身應道:“臣遵旨,這就去辦。”
他太清楚了,心肺衰竭,臟腑枯竭,這是生命的自然規律,非人力所能挽回。
御醫院、醫學院、軍醫院匯聚了大慶最頂尖的醫者,連他們聯合診斷后都束手無策,召集更多的人,也不過是徒勞無功罷了。
但他不敢說,此刻的皇帝聽不進這些。
旨意迅速傳開,整個太醫院乃至京中杏林都被驚動,無數醫官提著藥箱奔向這所不起眼的老宅。
錢府內外,一時間竟有些混亂。
就在這時,秋白快步走近,在李徹耳邊低語了幾句。
李徹黯淡的眼中驟然亮起一絲光芒,急聲道:“快請!快請先生進來!”
片刻后,一身素白寬袍的虛介子,步履從容地走了進來。
他剛與在京任職的幾位云夢山弟子短暫相聚,尚未來得及深談,便接到皇帝急召,沒有絲毫耽擱便趕了過來。
進得屋內,虛介子先是對李徹微微頷首。
李徹眼眶仍是紅的:“麻煩先生了。”
虛介子搖了搖頭,隨即目光便落在了床榻上的錢斌身上。
他沒有立刻上前,只是靜靜地站在幾步之外,那雙奇異的雙瞳緩緩掃過錢斌的面色和呼吸的節奏。
越看,他的面色越是凝重。
虛介子百歲壽齡,深諳養生導引之術,對生命的盛衰氣息有著遠超常人的敏銳感知。
在他眼中,錢斌的生命之火如同燃盡的燈油,那燈芯已然焦枯,生命火焰正在無可挽回地黯淡縮小,終將歸于寂滅。
這是天道循環,是壽終之象,非尋常藥石針砭所能逆。
而李徹還在滿懷希冀地看著他:“先生您通曉醫理,可有良方?”
虛介子收回目光,看向李徹。
皇帝那近乎乞求的樣子,讓他心中微嘆。
但他還是搖了搖頭。
李徹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
虛介子緊接著開口:“清源,去取老夫的銀針來。”
李徹頓時一驚:“銀針能救?”
虛介子回道:“陛下,老朽醫術淺薄,救不得天命。”
“然,若是施以針法,或可激發錢老最后一點本源元氣,令他神智清明如常約莫三日。”
“此三日,錢老可飲食如常,行動交談無礙,足以......交代身后之事,至少能了卻心愿,不留遺憾。”
李徹渾身一震,這已是眼下所能期望的最好結果了。
他抓住虛介子的手臂,力道之大讓虛介子都微微一怔:“多謝!先生,多謝您!若能如此,朕感激不盡!”
說著,竟又要行禮。
虛介子連忙托住他的手,搖頭道:“陛下不必如此,老朽見此間師徒情深,心有所感,略盡綿力罷了。”
“此針霸道,乃透支殘元,過后油盡燈枯,再無回旋余地,陛下需有準備。”
李徹重重地點頭,眼中含淚:“朕明白,能得三日從容告別,好過如此昏沉煎熬,請先生施術!”
虛介子不再多言,示意林清源打開醫箱。
里面是一套長短不一、顏色暗沉、非金非玉的奇異細針,針身隱約有古樸紋路,顯然是傳承久遠之物。
他凈手,凝神,立于床前。
如尋常醫者那般先診脈,隨后閉上眼睛,仿佛在感知著什么。
片刻后,他雙眼倏然睜開,重瞳之中似有微光流轉,出手如電。
只見他手指捻起一根三寸有余的長針,刺入錢斌頭頂穴位,手法輕柔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緊接著,第二針、第三針......
或刺或捻,或深或淺,分別落在神庭、膻中、關元等要穴。
隨著最后一根銀針輕輕捻入足底涌泉穴,虛介子額角也微微見汗,顯然耗神不小。
他退后一步,靜靜觀察。
室內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緊緊鎖定在錢斌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