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內茶香猶在,君臣對坐。
虛介子得到李徹誠請,應允出山之后,兩人之間的關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之前兩人的身份天差地別,雖然互相欣賞,但終究沒有什么關系。
而如今有了王遠山這個聯系,又定下了君臣之誼,卻是少了幾分試探,多了幾分共謀大事的坦誠。
虛介子重新坐下,捋了捋長須,重瞳之中智慧的光芒流轉不息。
他思忖片刻,開口道:“陛下既已決意革新,老夫便斗膽,將胸中一些粗淺思慮,陳于御前。”
“老夫觀先師遺學,察古今之變,參酌此世實情,所得之五條綱要。”
李徹精神大振,身體微微前傾。
早就知道這老爺子有干貨,一位活了上百年的智者,怎么可能對政治沒有絲毫感悟呢。
只是李徹沒想到,這老爺子肚子里這么有貨。
他頓時如同最專注的學生,恭敬請教道:“先生請講,朕洗耳恭聽!”
虛介子伸出第一根手指,蒼老的手指骨節分明:“其一,曰‘明華夷之序,定遠近之策’。”
“此即方才所言外交分層之要,然需更進一步,設立專門衙門,專司其職。”
“對藩屬國,除冊封、過問內政外,可定期派遣使節行教化、傳技藝、察民情,潛移默化,加深羈縻。”
“對朝貢國,則設專門部門精細管理貿易,優其稅利,廣其往來,使其商賈百姓皆以通慶為榮為利。”
“如此,外邦非懼我兵威,乃慕我文明,賴我財貨,服我德政,外患可漸弭,外利可日增。”
李徹頷首,虛介子想的很全面,儼然已是一套可執行的制度設計了。
剛好,自己手里不缺外交人才,此事歸京后便可立即實行。
虛介子伸出第二指:“其二,曰‘破門閥之錮,開上下之途’。”
“陛下科舉取士,已開一隙天光,然需輔以政策。”
“一為方才所言《遺產析分令》,以律法破其經濟根基;二為‘州縣官學普及令’,將讀書之權從世家壟斷中逐步解放;三為‘實務取才考功法’,于科舉經義之外,另設算學、格物、律法、農工等實務科目,單獨取士授官。”
“寒門子弟無家學淵源,如此便可慢慢出頭。”
“長此以往,朝廷人才來源必廣,世家獨占鰲頭之局面,不攻自破。”
“好!”李徹忍不住輕喝一聲。
這一政策又是和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也就是虛介子之前一直在說的‘摻沙子’。
虛介子伸出第三指,語氣更顯凝重:“其三,曰‘立社倉之制,穩百姓之心’。”
“民以食為天,糧價穩則天下安,陛下可命各州縣,于豐年以平價購糧儲倉,歉年平價放出,平抑糧價。”
“更進一步,可仿先師書中‘合作社’之念,鼓勵鄉里成立義倉、社倉,民間互助,朝廷監督扶持。”
“同時,大力推廣農耕,優選糧種,倉廩實,民心安,縱有宵小煽惑,亦難撼動。”
此乃夯實國家根基之策,李徹深以為然。
所謂無農不穩,任何改革都需要穩定的基層作為支撐。
虛介子伸出第四指:“其四,曰‘興格物之學,蓄強國之力’。”
“請陛下于奉國大學之外,另設‘格物院’,專司研究算學、物理、化學、工學等學科。”
“老夫可牽頭整理先師典籍,擇其基礎實用之內容,先譯述為今文,培養第一批種子。”
“待其開花結果,便可制作更強之火器、更利之農具、更捷之車船。”
李徹心中激蕩,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
王遠山留下的知識寶庫,必須要好好發揮,而虛介子就是最合適的掌舵人。
虛介子緩緩伸出最后一指,目光如炬:“其五,曰‘改制兵之略,減財政之負’。”
“陛下以強兵立國,然如今四海初平,仍維持龐大常備軍,耗費錢糧無數,此非長久之道。”
“可試行‘府兵’與‘精兵’結合之制,于內地安穩之處,擇田土授予兵戶,平時耕作,農隙操練,戰時征召,可大大減輕朝廷養兵之費。”
“而于邊疆要地、戰略要點,則保留精銳職業軍隊,配以火器,專司戍衛與征伐。”
“同時,裁汰老弱,整合番號,提高餉銀,使精兵更精,弱兵轉民,此消彼長之間,軍力未必減,而國庫壓力可大為緩解。”
“省下之錢糧,正可用于前述諸策。”
這一策,李徹還是有些顧慮的。
李徹對軍隊有自己的想法,他認為,真正的軍人就該是脫產的,職業的。
府兵屯田制度有局限性,拿農具的手再去拿武器,終究是有些問題。
但李徹沒有立刻表達自己的反對,只是微微頷首。
五策言畢,虛介子端起已微涼的茶,輕啜一口,不再言語。
這五策,乃是一位學貫古今的百歲智者,窮其一生思考凝結出的治國精華。
從外交到內政,從破舊到立新,從民生到軍備,從眼前到長遠......層層遞進,環環相扣,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強國藍圖。
后來史家將此次涼亭對策,稱為《云夢五策對》,視為大慶王朝由武功轉向文治,由強盛邁向鼎盛的關鍵轉折點。
良久,李徹長長吐出一口氣:“先生今日所言,字字珠璣,句句良方!”
“此非五策,實乃賜我大慶五根擎天之柱!朕......代天下萬民,謝先生!”
這一謝卻是情真意切,重于泰山。
待到李徹說完,虛介子緩聲道:“陛下言重了,此五策不過骨架框架,其中血肉填充,還需陛下與朝中諸公細細斟酌,緩緩圖之。”
“朕謹記先生教誨!”李徹眼中光芒璀璨,當即揚聲道,“阿強!”
一直守在亭外不遠處的胡強快步上前:“末將在!”
“傳朕口諭,留一半人手在此警戒,另一半人即刻協助先生,整理需要攜帶的典籍、物品,務必小心謹慎,不得有絲毫損毀。”
“我們明日便啟程回京!”
“末將領命!”
命令傳下,山腳下的守夜人們立刻行動起來。
這邊廂,一直侍立在涼亭外的林清源,正因方才皇帝對自家師尊行恭敬大禮而疑惑。
此刻見皇帝親衛開始動作,師尊似乎也要隨之離去,他再也按捺不住。
趁著虛介子走出涼亭的間隙,疾步上前,攔在虛介子身前。
“師尊!您......您這是要隨陛下離開云夢山?!”
在他心中,師尊虛介子就是云夢山的定海神針,是超然物外的世外仙隱,百年來從未長時間離開過這座山。
如今,竟要下山卷入那污濁不堪的官場嗎?
虛介子看著自己這位最得意的弟子,他臉上的驚愕和擔憂是如此真切。
他不由得抬手,輕輕拍了拍林清源的肩膀。
“清源啊。”虛介子的聲音溫和而平靜,“為師確實要隨陛下下山一趟。”
“為何啊?”林清源急道,“師尊,您常教導我們,云夢山一脈貴在超然,重在傳承。”
“山中清靜,正適合鉆研門派的無上學問,那朝堂之上紛爭不斷,人心叵測,您何必去蹚這渾水?”
“陛下圣賢,弟子雖不才,但也會拼盡全力輔佐,若師父有事,和弟子......”
“癡兒。”虛介子打斷了他,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笑容,“陛下并未強邀,是為師自愿的。”
他抬頭,目光越過林清源,望向山谷間奔流的云霧:“清源,你可知,先賢留下這浩如煙海的學問,是為了什么?”
林清源一怔,下意識答道:“自然是為了讓我云夢山一脈傳承智慧,窺探天地至理......”
“是,也不是。”虛介子緩緩搖頭,重瞳之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傳承智慧是過程,窺探至理是途徑。”
“但最終的目的,我師父在信中說得明白,是‘將彼世之智慧,化為此世之福祉’。”
他收回目光,凝視著林清源的眼睛:“為師在這山中,研讀先師典籍百年,常覺自身如坐擁寶山,卻只能偶爾拋出一兩塊碎石于山外,救得幾人,解得一困。”
“先師之學,如皓月當空,其光本應普照大地,澤被蒼生,卻因我等的保守與怯懦,鎖于這幽谷之中,蒙塵百年。”
他的語氣漸漸激昂起來:“如今,陛下銳意革新,志在天下,心系萬民。”
“更難得的是,陛下與先師淵源極深,能真正理解并重視這些學問。”
“此乃天時、地利、人和皆備!”
“為師下山,非是為全與陛下的君臣之義,亦非是為全我個人的虛名。”
“為師下山,是為將這些被鎖在山中的光芒,投射到世間最需要它們的地方去;是為讓先師的遺志,不再只是一句空談;是為了天下億萬百姓,能早一日免于饑饉、免于愚昧、免于戰亂,活得更有尊嚴!”
“這,才是對云夢山傳承最好的延續!”
山風徐來,吹動虛介子如雪般的須發和衣袍。
他站在那里,不再僅是云夢山的鬼谷子,更是一位布道者。
遠處的李徹,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負手而立,望著云霧繚繞的群山之巔。
云夢山的風,似乎也帶上了一絲不同以往的氣息,向著山外的廣闊天地,奔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