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深秋的市委大院,比往日更添了幾分肅靜。
銀杏葉已落了大半,剩下的殘黃在枝頭倔強地掛著,襯著灰藍色的天空,顯出一種繁華落盡后的冷清。
距離那場席卷明州的四海風暴,已經過去數月。
表面的波瀾早已平息,媒體上充斥著關于城市新規劃、民生改善、營商環境優化的正面報道。
北河村的村民拿到了足額補償,開始了新的生活。
四海集團的資產清算接近尾聲,龐大的商業帝國徹底成為歷史。
新組建的明州城投集團,在陳默的帶領下,高效運轉,與省交投的合作穩步推進,幾個老舊小區改造和微循環道路整治的試點項目已經悄然啟動,獲得了不錯的反響。
市長張林最近意氣風發,頻繁出現在各種協調會和調研現場,說話底氣足了不少,儼然一副大干快上的架勢。
常務副市長馬天祥似乎收斂了許多,除了必要的公務活動,深居簡出,讓人摸不清動向。
副書記劉衛東依舊是那副溫和超然的樣子,喝茶,看報,參加會議,發言永遠滴水不漏,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
一切,似乎都在朝著鄭儀預設的方向,風平浪靜地推進。
他依然很忙,主持會議,審閱文件,聽取匯報,陪同鄒俠調研,偶爾去城投集團看看進展。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這份看似平穩的節奏之下,一股冰冷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動,并且越來越接近那個深藏于“春暉”溫暖名號下的巨大漩渦。
陳默的秘密調查,取得了突破性進展。
那個看似普通的下午,陳默再次出現在鄭儀辦公室,帶來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個小小的、加密的U盤。
他的臉色比上次更加凝重,甚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駭。
“秘書長。”
陳默的聲音極低,仿佛怕被墻壁聽了去。
“趙慶龍和他那幾個親戚開的皮包公司,基本查清了,就是個洗錢的白手套,利用虛高報價套取養老中心的資金,證據確鑿。”
“但這只是小魚小蝦。”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復雜地看著鄭儀。
“我們通過交叉比對入住記錄、異常繳費流水以及……一些特殊的護理服務清單……”
陳默似乎難以啟齒,頓了一下。
“發現有兩名退休干部,在過去三年間,接受的所謂‘特需養老服務’和‘專項捐贈補貼’,金額高得極其離譜,而且資金源頭……最終都指向四海集團及其關聯企業。”
鄭儀面無表情,手指在桌面上輕輕一點,示意他繼續。
“更重要的是,”
陳默的聲音愈發低沉,帶著一絲顫抖。
“這兩個人……身份特殊。”
“一位,是已經去世的原市人大副主任,馮坤。”
“一位,是退休多年的原市委書記,現在的市關工委名譽主任,錢漢忠。”
錢漢忠!
縱然鄭儀早有心理準備,知道這條線背后必然牽扯到重量級人物,但聽到這個名字,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錢漢忠!
明州政壇上曾經真正意義上的一棵“常青樹”!
論資歷,他比劉衛東還要老!
論影響力,他雖然在多年前就已經退居二線,只掛了個關工委名譽主任的虛職,但門生故舊遍布明州乃至省里的各個要害部門!
據說,就連現任省里的某位領導,早年都曾受過他的提攜!
這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老領導”!
甚至可以說是明州本土派系的精神象征之一!
四海集團……張四海……竟然能把“孝敬”送到這位老人的“養老賬戶”上?!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利益輸送了!
這背后蘊含的政治信號和可能引發的連鎖反應,足以讓任何知情者感到窒息!
鄭儀強迫自己冷靜,但后背已然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盯著陳默。
“證據鏈……完整嗎?”
“資金流向清晰,關聯賬戶明確,雖然經過多層偽裝,但最終都指向錢老的‘特需醫療’和‘生活補貼’賬戶。養老中心內部的賬目和記錄,我們也通過特殊渠道拿到了副本,相互印證。”
陳默的聲音干澀。
“而且……時間點高度吻合。幾筆最大額的‘補貼’,都發生在四海集團拿下幾個關鍵地塊和政府項目的前后。”
鄭儀沉默了。
馮坤已經死了,死無對證。
但錢漢忠還活著!
而且活得很好,很超然,很受人“尊重”!
動他?
怎么動?
以什么名義動?
調查一個退休多年的老領導,尤其是像錢漢忠這樣影響力巨大的元老,其敏感程度和可能引發的政治地震,遠超查處一個在職的市委常委!
一旦操作不當,或者證據不夠鐵,不能一擊致命,隨之而來的反噬,將是毀滅性的!
不僅是他鄭儀,所有參與調查的人,甚至支持他的鄒俠,都可能被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明州剛剛穩定下來的局面,將頃刻顛覆!
那些隱藏在幕后的、與錢漢忠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力量,會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蜂擁而至,將他們撕得粉碎!
鄭儀甚至能想象到那種場景。
“誣陷老干部”、“清算歷史舊賬”、“破壞安定團結”……一頂頂大帽子會毫不留情地扣下來。
所有的成績都會被抹殺,所有的努力都會被否定。
他將會從“改革先鋒”變成“政治投機分子”,甚至更糟。
鄭儀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投鼠忌器”,什么叫“牽一發而動全身”!
鄭儀緩緩抬起眼,目光重新變得深不見底,所有的驚濤駭浪都被強行壓入那一片幽深之下。
他看著臉色蒼白的陳默,緩緩開口,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
“所有原始證據,最高密級封存。U盤留下。”
“調查組……暫時靜默。沒有我的直接命令,停止一切針對此線索的主動動作。”
陳默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和不甘,但接觸到鄭儀那冰冷而決絕的目光,他立刻低下頭。
“是!”
“這件事,到此為止。在你我心里,爛掉。”
鄭儀的語氣加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秘書長!”
“去吧。城投集團那邊,按原計劃推進,要快,要做出聲勢。”
鄭儀揮了揮手,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匯報,只是一段無足輕重的小插曲。
陳默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敬了一個禮,轉身快步離開。
辦公室門輕輕合上。
鄭儀獨自坐在那里,良久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