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降,市委小食堂最大的一個包間內,燈火通明。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茶香和菜肴的熱氣,氣氛看似輕松,卻透著一種不言而喻的正式。
鄭儀提前幾分鐘到了,正站在窗邊,看著樓下院子里陸續亮起的路燈。
周揚輕步走進來,低聲道:
“秘書長,李總的車到了。”
鄭儀轉過身,臉上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笑意,迎向門口。
省交通投資集團總經理李滄海走了進來。
他約莫五十出頭,身材保持得很好,沒有常見國企老總的富態,反而顯得精干,穿著合身的藏藍色西服,沒打領帶,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容,眼神銳利而通透。
“鄭秘書長!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李滄海聲音洪亮,隔著幾步遠就伸出了手,熱情洋溢。
“李總,歡迎歡迎!一路辛苦!”
鄭儀上前兩步,緊緊握住他的手,用力搖了搖,笑容真誠。
“您可是大忙人,能撥冗過來,是我們明州的榮幸。”
“哎呦,秘書長這話可就見外了!”
李滄海擺手笑道,目光在鄭儀臉上掃過,帶著幾分欣賞和感慨。
“當年在省里開會,我就說小鄭你是棟梁之材,這才幾年?果然應驗了!如今主政一方,造福百姓,了不起!”
他這話半是客套,半是真心。
鄭儀之前在省政研室工作時,就以思路清晰、文筆老辣、敢于直言著稱,給當時還在省發改委任副職的李滄海留下過深刻印象。
“老領導您可別捧殺我了。”
鄭儀笑著謙讓,引著李滄海入座。
“在您面前,我永遠都是當年那個需要學習的后輩。明州底子薄,問題多,我這也是趕鴨子上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啊。”
“謙虛!太謙虛了!”
李滄海指著鄭儀,對陪同他前來的幾位集團副總笑道。
“你們看看,鄭秘書長這覺悟,這境界!”
眾人紛紛笑著附和,包間里的氣氛頓時熱絡起來。
鄭儀親自接過服務員端來的茶壺,給李滄海斟茶。
“知道您好這口,特意備的獅峰,您嘗嘗。”
“哎喲,好好好!還是你記得!”
李滄海端起白瓷茶杯,先聞了聞香氣,然后細細品了一口,瞇起眼睛,贊嘆道:
“嗯!醇厚甘爽,好茶!秘書長有心了!”
“您喜歡就好。”
鄭儀微笑。
寒暄過后,酒菜陸續上齊。
鄭儀舉杯起身。
“李總,各位老總,這第一杯酒,我代表明州市委市政府,歡迎各位到來!感謝交投集團長期以來對明州發展的支持!”
“干杯!”
“干杯!”
眾人紛紛起身,杯盞交錯。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桌上的氣氛更加融洽,話題也開始從風土人情、過往趣事,逐漸轉向了更實際的方面。
李滄海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看向鄭儀,語氣隨意卻帶著分量:
“秘書長,不瞞你說,這次來,一方面是老朋友聚聚,另一方面,也是帶著任務來的。”
他稍微正了正神色。
“集團董事會最近在研究下一步的投資布局。省委省政府也多次強調,省屬國企要勇于擔當,在穩增長、促投資方面發揮更大作用。”
“明州這幾年,發展勢頭不錯,尤其是最近,我看動靜不小啊。四海集團那件事,你們處理得漂亮,快刀斬亂麻,顯示了市委的魄力和決心!現在的營商環境,應該清爽多了吧?”
他這話問得很有水平。
既是肯定,也是試探,想知道四海倒臺后,明州真正的權力格局和投資環境。
鄭儀微微一笑,放下酒杯。
“感謝老領導關注。四海集團是明州的毒瘤,鏟除它是民心所向,也是市委義不容辭的責任。”
“至于營商環境,”
他語氣平和卻自信。
“不敢說盡善盡美,但可以負責任地向李總和各位老總保證,現在的明州,是真心實意想做事、能做事、也能做成事的地方。”
“市委市政府的態度很明確:一切為了發展,一切服務于企業。只要是合法合規、有利于明州長遠發展的項目,我們一定提供最高效的服務,創造最優質的環境!”
“好!”
李滄海撫掌一笑。
“要的就是秘書長這句話!有你這個態度,我們就放心了!”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些,更顯推心置腹。
“不瞞你說,集團手里,確實有幾個大的交通基礎設施項目,正在尋找合適的落地區域和合作伙伴。”
“比如,省里規劃多年的那條縱貫南北的高速公路復線,還有幾個關鍵樞紐的擴容升級工程……投資規模都不小,帶動效應也強。”
同桌的交投集團幾位副總,眼神也都亮了起來,顯然這才是他們此行的核心目的。
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鄭儀聽完,臉上雖然依舊帶著笑意,眼神卻并沒有出現他們預期中的那種熱切和急切。
他沉吟了片刻,緩緩開口,語氣依舊恭敬,卻帶著一種清晰的、不同于常規思路的冷靜。
“李總,不瞞您說,您提到的這幾個項目,確實是能顯著改善明州交通格局、拉動經濟增長的大好事。放在幾年前,我們肯定是求之若渴,哪怕砸鍋賣鐵也要爭取落地。”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有些沉重。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了。”
“大拆大建、單純依靠固定資產投資拉動增長的時代,恐怕……已經過去了。”
這話一出,李滄海臉上的笑容僵硬了起來,他帶來的幾位副總也面面相覷,臉上難掩驚訝和錯愕。
他們走遍各地,見到的地方領導,無一不是千方百計、磨破嘴皮子地想從他們手里爭取大項目、大投資。
像鄭儀這樣,幾乎可以說是“潑冷水”的,還是頭一次遇到!
“秘書長這話……是什么意思?”
李滄海微微蹙眉,身體向后靠了靠,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顯示出他內心的意外和一絲不悅。
鄭儀似乎沒有察覺到氣氛的微妙變化,或者說,他并不在意。
他拿起公筷,給李滄海布了一道菜,動作從容不迫。
“李總,您別誤會。我不是說這些項目不好,更不是不歡迎交投集團來明州投資。”
他抬起頭,目光坦誠地看向李滄海。
“我的意思是,我們雙方的合作思路,可能需要變一變了。”
“不能再走以前那種‘政府畫餅、國企投資、銀行埋單、最后留下一堆債務和閑置資產’的老路了。”
鄭儀的語氣平靜,卻字字清晰,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那條南北高速復線,規劃論證了快十年了吧?為什么一直沒動靜?除了資金問題,更關鍵的,是投入產出算不過賬!”
“沿途經過的地區,除了幾個節點城市,大部分區域人口在凈流出,產業基礎薄弱,就算路修通了,能有足夠的車流量嗎?收費能覆蓋巨額的建設和維護成本嗎?”
“更不用說巨大的征地拆遷成本和可能引發的社會矛盾。”
“還有那些樞紐擴容,當然有必要。但擴容之后呢?如果沒有足夠的產業和物流需求做支撐,擴建的站場、堆場,會不會又變成曬太陽的‘面子工程’?”
鄭儀一連串的問題,如同冰冷的雨水,澆滅了對方剛剛燃起的熱情。
李滄海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了下來,他帶來的幾位副總更是臉色尷尬,有人甚至低下頭,不敢看鄭儀的眼睛。
因為這些,恰恰是他們內心深處也知道,卻不愿、也不敢輕易觸碰的痛點。
“秘書長,”
李滄海緩緩開口,語氣帶著幾分被冒犯的冷硬。
“照你這么說,我們這些搞交通基建的,就沒飯吃了?國家拉動內需的政策,也不對了?”
“當然不是。”
鄭儀迎著他微慍的目光,語氣依舊沉穩,甚至帶著一絲敬意。
“交通是經濟發展的先行官,這一點永遠不會變。國家拉動內需的政策更是完全正確。”
“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能為了投資而投資,為了項目而項目。投資的方向、方式,必須要變,要更加精準,更加高效,更要考慮可持續性和真正的回報!”
他加重了語氣。
“就拿我們明州來說。”
鄭儀的目光變得灼熱起來,帶著一種強烈的現實感和對未來的清晰洞見。
“我們現在缺的,不是一條又寬又直、但可能車馬稀少的高速公路,不是一座規模宏大、但使用率不高的交通樞紐。”
“我們缺的是什么?”
“是城區里那些年久失修、一到下雨天就污水橫流、老百姓怨聲載道的地下管網!”
“是老舊小區破敗不堪、存在嚴重安全隱患的供水供電供氣設施!”
“是醫院學校周邊擁堵不堪、寸步難行的微循環道路!”
“是居民區里連個像樣活動場所都沒有、老人孩子無處可去的窘迫!”
鄭儀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強大的感染力和說服力。
“這些東西,看起來不起眼,單個項目投資額也不大,不像修條高速、建個樞紐那樣能上新聞、出政績。”
“但它們才是真正關系到千家萬戶的切身利益!才是真正能提升城市品質、增強老百姓獲得感幸福感的實事!”
“而且,您想過沒有?”
鄭儀的目光緊緊鎖定李滄海,語氣帶著一種洞察商機的興奮。
“把這些散落在城市各個角落、長期被忽視的短板補齊,把那些老百姓天天抱怨的痛點解決好,這是一個多么龐大、多么穩定、多么具有可持續性的市場?!”
“它不需要像大基建那樣依賴天量信貸,投資風險相對可控。”
“它直接面向終端用戶,服務需求真實存在,回報模式可以多元化、長期化。”
“它更是一個可以深度綁定地方政府、形成長期合作關系的巨大平臺!”
鄭儀的語速加快,眼神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老領導,我覺得,我們完全可以換一種合作方式。”
“由明州市政府牽頭,授權我們新成立的城投集團,與省交投集團共同出資,組建一家專業的‘城市更新與運營服務公司’。”
“這家公司,不追求宏大的規模,不搞脫離實際的形象工程。”
“它的使命,就是沉到城市的最基層,最細微處。”
“政府主導規劃,明確需求和標準。”
“公司負責具體投資、建設、運營和維護。”
“缺什么,我們精準地建什么!什么不好,我們科學地優化什么!”
“從一條條背街小巷的翻修,到一個個老舊小區的管網改造,再到一片片社區公園、口袋綠地的建設……甚至包括后續的停車管理、社區服務等增值運營!”
“用專業的市場化手段,解決政府想解決但可能力有不逮、或者效率不高的民生難題!”
“同時,通過合理的服務收費、政府購買服務、以及后續的增值運營,實現項目的良性循環和企業的合理回報!”
鄭儀一口氣說完他的構想,目光灼灼地看著李滄海。
“這雖然不是動輒幾百億的大項目,但這絕對是一個覆蓋整個城市、能夠持續幾十年、真正扎根于人民需求、同時也能創造巨大社會價值和經濟效益的大市場!”
“最重要的是,這個市場,將由我們政府,通過這家合資公司,牢牢掌握主導權!它將徹底改變過去那種被資本裹挾、被開發商牽著鼻子走的被動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