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嚴雄渾的《國際歌》旋律在禮堂穹頂下最后回響。
最后一個音符落下,肅穆的儀式感仿佛還凝固在空氣中。
“開學典禮結束!請各位學員按序離場!”
主席臺上,徐省長已率先起身,在張立峰副部長和陳向華校長的陪同下,步履沉穩地離開。
學員們也紛紛起身,動作間帶著一種儀式結束后的松弛,又混雜著被點燃后的熱切。
輕微的交談聲開始響起,像解凍的冰面下細微的流水。
“徐省長的講話,真是發人深省啊……”
“是啊,沉下來,這三個字,分量太重了……”
“明州那位張市長發言也不錯,挺務實。”
“畢竟是要回去挑大梁的人……”
低語聲鉆進鄭儀的耳朵。
他沉默地收拾起桌上那本鮮紅的筆記本和鋼筆。
旁邊李國濤長長舒了口氣,活動了一下挺得發僵的脖子,湊近鄭儀,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慣常的直爽和試探:
“鄭處,這位張副市長……是回明州頂那個雷的吧?嘖嘖,這擔子可不好挑。剛才臺上那發言,聽著硬氣,就是不知道回去真刀真槍干起來,是個什么成色?”
鄭儀動作沒停,只是抬眼淡淡看了李國濤一眼,沒接話。
成色?是孤勇者還是新代言人?
現在下結論為時過早。
上工作人員的提醒聲打斷。
“請各位學員按照分班名單,十分鐘后前往指定教室參加班會!中青一班的學員,請到201會議室!”
鄭儀看了看自己學員證上的分組:中青一班。
他起身,隨著人流往外走。
走廊里,學員三三兩兩散開,各自前往不同教室。
鄭儀注意到,前排那些“核心人物”幾乎都走在前頭,保持著一種默契的距離感。
張林走在最前面,身旁是那位省紀委的女主任趙穎,兩人似乎在低聲交流什么,神情嚴肅。
兩人并肩而行,卻又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像兩個各自獨立的磁場,彼此試探又互不干擾。
鄭儀放慢腳步,下意識地與他們拉開距離。
這是一種本能的政治敏感,在黨校這種特殊的場合,尤其在開學第一天,過早地形成或卷入某種“小圈子”,絕非明智之舉。
“鄭處!”
鄭儀還沒走幾步,李國濤的大嗓門從后面傳來,打破了鄭儀的思路。
“咱倆一個班的吧?走這么快干什么,一塊兒!”
鄭儀暗暗嘆了口氣。
這位同屋的能源集團副總顯然不懂什么叫“保持距離”。
他只得點頭,和李國濤一起向201會議室走去。
就在這時,一個穿黨校制服的年輕工作人員快步從側面通道走過來,準確地攔在鄭儀面前。
“請問是省委政研室的鄭儀同志嗎?”
年輕人聲音很輕,帶著公事公辦的態度,但又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恭敬。
鄭儀心頭一跳。
“我是。”
“請跟我來一下。”
工作人員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什么事?”
鄭儀下意識問了一句。
工作人員壓低聲音:
“徐省長想單獨見您。”
這句話聲音極輕,但落在鄭儀耳中卻不啻驚雷。
他感覺到身旁李國濤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那張慣常掛著豪爽笑容的國字臉瞬間凝固,眼睛里閃過震驚、困惑和某種復雜的計算。
這位能源集團的老總顯然沒想到,自己隨口喊住的“對鋪兄弟”,居然能得省長親自召見!
李國濤反應很快,立刻往旁邊退了一步,臉上堆起笑容:
“鄭處你先忙!班會那邊我幫你記著!”
鄭儀點點頭,沒多解釋,跟著工作人員快步走向側面的專用通道。
身后,他能感覺到李國濤灼熱的目光一直追隨著自己,直到拐角。
通道不長,卻很安靜,鋪著厚厚的地毯,腳步聲被完全吸收。
工作人員在一扇標著“貴賓休息室”的門前停下,輕輕敲門。
“進來。”
里面傳來徐省長熟悉的聲音。
工作人員推開門,側身讓鄭儀進去,自己則輕輕關上門,留在了外面。
徐志鴻坐在靠窗的單人沙發上,脫下的夾克掛在衣帽架上,白襯衫的袖口挽起,露出結實的小臂。
他手里捧著一杯茶,熱氣裊裊上升,氤氳著他平靜的面容。
沒有隨行秘書,沒有其他領導,就只有省長一個人。
“徐省長好!”
鄭儀立刻站直身體,聲音恭敬而清晰。
徐志鴻放下茶杯,指了指對面的沙發:
“坐。”
鄭儀謹慎地坐下,只坐了半個身子,脊背挺直,雙手自然地放在膝蓋上。
“茶自己倒。”
徐志鴻指了指茶幾上的茶壺和空杯子。
“謝謝省長,我不渴。”
鄭儀禮貌地推辭。
“怎么,怕我給你下毒?”
徐志鴻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露出一個罕見的、帶著調侃意味的表情。
這突如其來的玩笑讓鄭儀有些措手不及,緊繃的神經卻因此松弛了幾分。
“不是,省長……”
“那就倒上。”
徐志鴻的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平靜。
“喝杯茶的時間,我還是有的。”
鄭儀不再推辭,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半杯。
茶湯澄澈,香氣清冽,是上好的龍井。
“兩個月沒見了。”
徐志鴻的目光落在鄭儀臉上,像是在審視什么。
“從澤川回來后,在政研室還適應嗎?”
“適應的,省長。”
鄭儀雙手捧著茶杯,感受著溫度透過瓷壁傳遞到指尖。
“陳主任和其他同事都很關照我,工作上也在努力適應新的崗位要求。”
“嗯。”
徐志鴻微微頷首,“上次在澤川,你的表現很不錯。”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
“那份關于‘發展代價’的觀察和思考,很有見地。羅老回來跟我詳細談了,他說你有雙銳利的眼睛,能看到表象之下的東西。”
鄭儀心頭一熱。
羅教授的認可,省長的肯定,都是對他那段“冒險”最大的安慰。
“謝謝省長和羅老的肯定。我只是做了分內的事。”
“分內的事……”
徐志鴻輕聲重復了一遍,目光變得深邃。
“很多人連分內的事都做不好,或者不愿做。你能看到問題,還敢說出來,這已經很難得了。”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時瓷器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聽說秦月快生了?”
話題突然一轉,讓鄭儀有些意外。
“是的,省長。預產期在明年一月。”
提到妻子,鄭儀的眼神不自覺地柔和下來。
“嗯。”
徐志鴻點點頭,“這個時候來黨校學習,家里安排好了嗎?”
“安排好了。岳母會搬過來照顧她。”
“那就好。”
徐志鴻的語氣罕見地帶上了一絲人情味。
“家庭很重要。尤其是你們這個階段,事業家庭都要兼顧,不容易。”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變得銳利起來。
“鄭儀,知道我為什么叫你來嗎?”
鄭儀心跳加速,但面上保持著鎮定。
“請省長指示。”
“指示談不上。”
徐志鴻微微搖頭,“就是想當面跟你說幾句話。”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鄭儀。
窗外,陽光正好,遠處的樹冠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黨校這三個月,對你很重要。”
徐志鴻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不僅是學習知識,更是拓展視野,建立人脈。但我希望你不要把這里當成一個‘經營關系’的地方。”
他轉過身,目光如炬:
“你的優勢是什么?是敏銳的觀察力,是敢于說真話的勇氣,是能從復雜的現象中抓住本質的能力。”
“這些都是難得的品質,但也是容易讓人栽跟頭的品質。”
鄭儀屏住呼吸,省長的話像一把鑰匙,正在打開某扇他隱約感知卻從未真正看清的門。
“澤川的事,你看得很透。”
徐志鴻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鄭儀從未聽過的、近乎推心置腹的語氣。
“李天為的手段,杜維明的下場,杜老的退場……你看懂了,但看懂還不夠。”
“你要學會在看懂的同時,不被這些‘手段’和‘規則’同化,不把它們當成唯一的真理。”
徐志鴻走回沙發前,但沒有坐下,而是俯視著鄭儀,眼神中有種罕見的鄭重:
“記住,政治的最高境界不是玩弄權術,而是在錯綜復雜的局勢中,始終保持清醒的判斷和堅定的方向感。”
“權術可以解決一時的問題,但只有正確的方向和堅定的信念,才能走得更遠。”
鄭儀感覺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省長的每一個字都像錘子一樣敲擊著他的靈魂。
“這三個月,我希望你能靜下心來,好好思考一個問題。”
徐志鴻的聲音放得更輕,卻更加擲地有聲:
“當有一天,你站到更高的位置,面對更復雜的局面時,你要做一個什么樣的干部?”
“是隨波逐流,被規則同化?還是能在規則中堅守本心,做出真正對得起黨和人民的選擇?”
房間陷入短暫的沉默。
鄭儀感到一股熱流從心底涌上來,燒得他眼眶發熱。
這個問題的分量太重了,重得讓他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我……”
“不用現在回答我。”
徐志鴻擺擺手,臉上又恢復了那種平靜如水的表情。
“帶著這個問題去學習,去思考。三個月后,如果你有了答案,可以來辦公室找我聊聊。”
他看了看手表。
“班會快開始了,去吧。”
鄭儀立刻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禮:
“謝謝省長教誨,我一定牢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