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娘再繡帕子時,帕子的角落都會繡上這么一個標記來。
這是他們母子心照不宣的秘密。
有時候在王府后院,他跪在地上,給那些奴仆讓路讓他們先行時,看到他們鞋襪上的標記,常常會想,你們有什么可高傲的。
還不是穿著娘做的鞋子?
那些人一言不合想要發泄的時候,用娘做的鞋子踹他的時候,看著那被云朵包圍的小魚,他也覺得沒那么疼了。
……
稚子時,并不懂大人的喜悲。
重生為帝后,他讀了許多書學了許多東西后,再回看前世,方明白娘帶著他掙扎著在王府后院活下來,是怎樣難如登天的事。
“這香囊你從哪里來的。”
帝王手中的弓都拿不住了,鋃鐺墜地。
他直直地看著姜敘白,話中帶著哽咽:“誰給你的?那人此時在何處?”
姜敘白注意到一直掛在腰間的香囊落到玄璟淵手中,眼底閃過一抹柔 軟。
他此次去賑災,并非一帆風順。
中間也曾途遇小范圍的雪崩,陷入絕境,奄奄一息時,是這香囊里的一味雄黃一味朱砂,讓他得以清醒,撐到了后頭援兵的到來。
她贈他的平安符,果真救了他一命。
活下來后,他便日日攜帶在身,即便穿著鎧甲,也要綁在鎧甲外頭的銅片上。
“陛下還記得嗎?”
姜敘白解釋道,“那次,云氏的兄長因為科舉舞弊之案,被您和沁柔郡主帶到宮里接受盤問,當時攝政王也在場,九死一生,差點殞命。”
“京郊雪災的消息剛傳來,末將要回宮復命時,碰上了在皇城門口求助無門的云姑娘。”
“末將便帶著她入宮覲見。”
“為表謝意,她便送了這枚護身符,盼此程一路平安。”
“如今平安歸來了,也算沒辜負她的囑托。”
想到那站在宮廊殿宇前,對他瑩然一笑的女子,姜敘白的聲音愈發溫柔。
“陛下,末將與云姑娘的婚事……”
姜敘白話說到一半,便看見玄璟淵紅了眼眶。
雙眸怔然地看著他,眼底血絲彌漫,像在壓抑著什么一樣。
幾步沖過來,抓著他臂上冰冷的鎧甲,任那鎧甲上的鱗片,扎破他這雙自重生以來,便沒提過重物的手。
“這是云清絮的?”
“你說這是云清絮的?!”
剛開始是質問,后來已變得聲嘶力竭。
“這香囊……是云清絮給你的?!”
姜敘白不明白玄璟淵為何會有這么大的反應,錯愕地看著他,點了點頭,復又問道。
“陛下,可有什么問題?”
有問題。
怎么會沒有問題!
他記得那日的光景,他甚至想起來在貢院門口,他一聲令下,侍衛們高舉著板子,狠狠砸在她身上的那一幕。
那時他想,他要做個清正的國君,絕不能姑息這種偷奸耍滑之輩。
可他萬萬想不到,自己的狠厲與殘忍,竟然用在了……用在了娘身上。
踉蹌兩步,玄璟淵眼底一派慘然。
他真的沒想到是她啊!
怎么是她……
是啊。怎么不可能是她?
既然他可以重生,娘親憑什么不能重生?
他重生而來,雖然沒了那個無怨無悔愛他的人,可他卻一直盼著娘親能長命百歲。
那個世界,娘沒了他的拖累,應該可以離開王府吧?
可以尋一良人,輕松平靜的過完后半生吧?
可他怎么忘了……娘那么疼他,那么愛他,將他視若生命,剩下最后一口飯也要求著他吃了的娘親……他既死了,她又怎會獨活!
“云清絮在哪兒?”
“她在哪兒?!”
玄璟淵快要瘋了,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人生生挖出一個大洞來,十來歲不諳世事的少年,頭一次明白人間的世事無常,明白心痛的感覺。
“朕要去找她!”
玄璟淵不顧一切地要沖出去。
一旁的林婉如,看到這一幕,神色巨變。
眼角狂跳,胸腔蔓延著滔天的不安。
總覺得要大難臨頭一般。
不,她不信這些莫須有的預感。
她只信自己的本事。
強令自己鎮定下來,林婉如抓著那一把箭矢,擋在玄翼的身前,聲音,因緊張而顫抖。
“陛下,攝政王下了令,將您囚禁在乾清宮,婉如能帶您出宮,已經是竭盡全力了。”
“您莫要忘了此行出宮的目的。”
“那女囚若沒有死,您反而暴漏了您的位置,待被攝政王追查到您的蹤跡,攝政王震怒之下,對您的囚禁只怕不僅是三個月了,他肯定會……”
玄璟淵此刻哪里有心情跟她廢話?
抬腳,毫不留情地踹在林婉如的胸口——
“滾啊!”
他現在只想找到娘親。
別說是三個月五個月了,就是被玄翼那王八羔子關上三年五年,他都要找人!
嘩啦——
背后一陣冷風刮來,將那半開的寶葫狀窗扇徹底吹開。
街上紛紛嚷嚷的議論聲傳來,越來越嘈雜。
“怎么回事?王爺怎么跪下了?”
“王爺在干什么?有人要用箭了斷這女賊,不是好事嗎?他為何要給這女賊擋箭!”
“你知道個屁,王爺是要凌遲,這么一箭過去要了女賊的命,他豈不是很沒面子?”
“可,可也不至于自己擋著……”
……
被一腳踹到窗臺下的林婉如,還來不及咽下喉頭的血腥,便聽到了這紛紛的議論聲。
面色驟變,蒼白著臉站起來,急急地朝刑臺上看去,正好看到后背中了一箭的玄翼,扯掉了那蒙在女子面上的黑布。
一張掛滿鮮血的臉,暴在日光下。
兩行血淚,凝固在她的眼角。
女子毓秀澄凈的五官,與那斑駁的血痕,在陽光下,交織成一種奇異的肅殺的美。
刑臺下的百姓,頓時唏噓聲四起。
“想不到這女賊生的如此貌美,怪不得咱們王爺會為她擋箭。”
“呸!禍國殃民的玩意,長得漂亮又如何,脫光了到床上不都一個樣?”
“你們說,她這脫也脫了,死也沒死成,不如就別殺了,扔到官窯里頭讓她接客吧,也算是贖罪,我出十兩銀子一晚,不能再多了。”
“滾吧,十兩銀子你當官窯做慈善呢?我比你大方,我出二十兩!”
男人們之間的交談,直白又骯臟,比了會兒價后,彼此對視,嘿嘿一笑,眼底是躍躍欲試的興奮。
……
轟。
林婉如扶著窗柩,眼前發黑,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完了。
徹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