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清晨,金城火車站籠罩在薄薄的晨霧中。
姜海棠穿著藏藍色“的確良”襯衫,拎著帆布行李包,站在月臺上。
遠處傳來蒸汽機車的轟鳴聲,鐵軌微微震顫,列車即將進站。
陸良辰一身筆挺的軍綠色干部裝,一手抱著還在揉眼睛的小桃子,一手提著裝滿吃食的網兜。
“媽媽真的要走嗎?”小桃子趴在陸良辰肩頭,聲音帶著剛睡醒的軟糯,還有一些不舍得。
媽媽才剛回來幾天啊,怎么就要走了呢?
姜海棠心里軟得一塌糊涂,她接過女兒,在她紅撲撲的小臉上親了又親。
“媽媽很快就回來,給你帶會眨眼睛的洋娃娃。小桃子在家要乖乖聽爸爸的話哦!”
“好,媽媽,小桃子會乖乖的?!毙√易迂Q起一根手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從口袋里掏出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給媽媽的!”
手帕里是三塊小桃子最愛吃的動物餅干,姜海棠鼻子一酸,小丫頭怎么可以這樣招人稀罕呢?
“媽媽的寶貝,媽媽會想你的。”
“嗚——”汽笛長鳴,綠皮列車噴吐著白煙緩緩進站。
站臺上頓時人聲鼎沸,拎著大包小包的旅客開始涌動。
姜海棠心中雖然不忍,還是將女兒遞給陸良辰。
陸良辰把網兜遞給姜海棠:“煮雞蛋十個,蔥花餅五張,一罐牛肉醬,五根黃瓜,都是張師傅給你準備的,夠吃到京城了,老頭子說,等你回來了,給你做好吃的。”
“你幫我謝謝他?!?/p>
陸良辰點頭,又頓了頓,從內袋掏出個牛皮紙信封,“這是全國糧票二十斤,工業券五張,你……”
“我用不了這么多,你不是都給我很多錢了嗎?”姜海棠推回去,“再說了,我們出去學習,部里都安排好了。”
“窮家富路,就算出國不用,在京城的時候,說不定也能用得到?!标懥汲焦虉痰厝M她包里。
“我到了京城,會抽時間幫你去看看家人的,我也會去看看……”
陸良辰點頭:“應該的,你去陪陪姜爺爺,他會很開心。”
列車員開始吹哨催促,姜海棠匆忙把東西收好,最后親了親小桃子的臉頰。
陸良辰突然上前一步,借著幫她整理衣領的動作,在她耳邊飛快地說:“每周三廠辦能接到國際長途,我等你電話?!?/p>
姜海棠立即聽明白了,這估計是陸良辰想辦法申請的。
“旅客同志們請注意,開往京城的T18次列車即將發車……”
廣播里傳來字正腔圓的播報聲。
姜海棠拎著行李登上列車,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透過有些模糊的車窗,她看見陸良辰抱著小桃子站在月臺上,小桃子正拼命揮動著小手。
列車緩緩啟動,陸良辰突然跟著跑了幾步,嘴唇開合著說了句什么。
姜海棠的眼眶酸酸的,剛出發,她已經開始思考了怎么辦?
車下的男人和孩子,是她放不下的牽掛??!
列車加速駛離站臺,金城的輪廓漸漸消失在晨霧中。
姜海棠拿出一個筆記本,開始在上面寫寫畫畫起來。
乘務員推著餐車經過:“同志,需要早餐嗎?有稀飯和饅頭?!?/p>
“謝謝,我自己帶了。”
姜海棠笑著向乘務員道謝之后,打算把早飯拿出來,卻覺得有些食不下咽。
最終,她還是沒有吃飯,而是繼續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努力汲取知識。
她總有一種時間不夠用的感覺,總想努力地多做點兒工作。
火車穿過華北平原,窗外的景色由連綿的麥田逐漸變成起伏的山丘。
姜海棠坐在靠窗的位置,手中鉛筆在筆記本上沙沙作響,她時而蹙眉思索,時而快速勾勒幾筆,筆尖在紙上留下一道道流暢的線條。
忽然,對面座位傳來一聲輕咳。
姜海棠抬頭,看見一位約莫五十歲出頭的女同志正望著她。
女同志戴著老式的黑框眼鏡,鏡片后是一雙銳利而溫和的眼睛,眼角有幾道細紋,卻絲毫不減其神采。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藏藍色列寧裝,胸前別著一枚小小的徽章,整個人透著股干練沉穩的氣質。
“同志,你這軸承改良圖畫得不錯?!迸就屏送蒲坨R,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專業性。
她伸手指向圖紙某處,姜海棠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長,指節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齊干凈,卻帶著些許磨損的痕跡,那是常年與機械打交道才會有的痕跡。
姜海棠沒想到,對面就座了一名專家,她忙微笑著看向對面的女同志。
姜海棠眼睛一亮,立即放下鋼筆,微微前傾身子,問道:“您懂機械設計?”
“工業部技術司,陳玉茹。”女同志伸出手,腕間露出塊老式上海牌手表,表帶已經有些磨損,卻依舊走得精準。
她的握手有力而溫暖,掌心帶著薄繭,顯然是個實干派。
姜海棠連忙自我介紹:“你好,我是金城紡織廠,姜海棠?!?/p>
她的聲音里帶著掩不住的興奮,“真榮幸,能和您在同一輛車上?!?/p>
“你這是打算改良進口的繞線機軸承?”陳玉茹看了幾眼圖紙之后,問道。
“我們廠的進口的繞線機軸承總是出問題,我一直在想辦法改進……最近廠里成立的專門的小組,打算改進這些機械,避免受制于人。”
“軸承座公差故意放大0.1毫米?!标愑袢憬舆^話頭,語氣篤定。
“您怎么知道的?”姜海棠十分驚訝。
“我們每年都會收到類似的報告,這是外國人為我們人為制造的問題,沒想到,你們廠已經開始準備改進設備了?!?/p>
“每一次受制于人,還要付出巨額的外匯,實在是不甘心啊!”
“是啊,誰能甘心呢?可目前,我們的能力和水平都還有所欠缺。海棠同志,我在這方面,也有一些心得,你們現在研究到什么程度了,或許,我也可以為你們的研究貢獻一份力量。”
陳玉茹說話條理清晰,時不時用鋼筆在紙上快速寫下幾個公式或數據,字跡剛勁有力。
她翻看著姜海棠自制的游標卡尺,眼中流露出贊賞:“做工很精細,看得出下了功夫?!?/p>
“我喜歡這個!”姜海棠始終保持著微笑。
突然,陳玉茹壓低聲音:“小姜,你英語怎么樣?“
姜海棠有些不好意思:“這方面沒有什么問題,我還兼職我們廠廣交會的翻譯?!?/p>
“哦,我說你這個名字怎么這么熟悉,終于想起來了,你是不是要去和周副部長匯合?”陳玉茹恍然大悟的開口,顯然,也是知道姜海棠這個人的。
姜海棠沒想到陳玉茹竟然是知道自己的,她下意識摸了摸耳后的發絲,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還以為,現在有許多如此出色的小同志,原來是我多想了,你是個非常優秀出色的同志,不光在研究方面有能力,還是個樂于助人的好同志?!?/p>
“我聽說過你的許多事跡……”
兩個人越說越投機,很快就到了飯點,陳玉茹堅持要請姜海棠吃飯。
姜海棠推辭不過,只能接受,兩個人一邊吃飯一邊繼續聊著。
“這次你們去D國,還有一個精密機械研討會,我手里有一張邀請函,你到時候可以去看看?!?/p>
“是給您的邀請函,您為什么自己不去?”
“我受傷了,長時間的舟車勞頓堅持不住。”陳玉茹說著,拍拍自己的大腿。
“嚴重嗎?”
“基本能自理,不過,出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路上也是吃苦受罪,加上去了D國,難免有諸多不方便的地方,今天遇到你,也是巧合,算是你的機遇?!?/p>
姜海棠聽到陳玉茹如此說,才不推辭了,她接過邀請函,手指微微發抖。
深吸一口氣,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眼中閃爍的光芒還是泄露了她內心的激動。
“你這一次的帶隊領導是周副部長,他可是個非常專業的人。”陳玉茹的聲音溫和而堅定,“一路上有機會的話,你可以多向周副部長請教,對你將來的發展,大有好處?!?/p>
姜海棠看著陳玉茹面前的水杯已經空了,便主動幫陳玉茹接水,等她回到座位上,卻看到陳玉茹拿出了一包芝麻糖。
芝麻糖特有的香甜味道在空氣里彌散開來。
“火車上人會很疲憊,嘗嘗這個?!?/p>
姜海棠掰下一塊,甜脆的口感讓她想起臨行前小桃子塞給她的餅干,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溫柔的弧度。
“你結婚了嗎?”
“您為什么忽然問這個?”
“剛才你嘴角的笑容很溫馨,那是想念孩子才有的,可是,你太年輕了一些!”陳玉茹笑著解釋。
“您是想到您家的孩子了?”
陳玉茹淡淡一笑,眼中閃過一絲懷念。
她從內袋掏出一張有些泛黃的照片,動作輕柔,像是在對待珍寶。
照片里穿軍裝的年輕女孩站在紡織機旁,胸前別著“技術標兵“的獎章,笑容燦爛。
“我家丫頭,在新疆兵團搞農機改造,我已經有兩年沒見過她了?!彼﹃掌曇衾飵е湴梁鸵唤z不易察覺的哽咽。
列車穿過隧道,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姜海棠看見陳玉茹眼中閃爍的淚光。
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未來的自己,同樣為事業奔波,同樣為子女牽掛。
“我相信,您的女兒,將來會成為和您一樣優秀的人。”
“只要她做出努力,我就會為她驕傲?!?/p>
“我還沒有結婚,不過收養了一個女兒,今年四歲了,非??蓯?,她的父親是烈士?!?/p>
姜海棠也開始講起自己的小桃子。
兩個不同時代不同年齡的母親,卻在這一刻有了生命中難得的交匯,
這一刻,姜海棠忽然明白,她們在接續一代又一代華國工業人的夢想與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