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嶼洲去山下吃的飯。
她知道。
但是,他吃完飯又回來了。
她尋思,吃晚飯的時候他就下山不會再上來了吧?畢竟,吃完飯就該休息休息睡覺了。
然而,她想錯了。
他根本沒下山吃飯。
到了飯點,豆飯和奔奔正準備去廚房做飯呢,飯店的人排著隊上山來了——來送飯。
送來了十二道菜,一大桶米飯。
“我不白吃白喝,請大家的。”范兒倒是十足。
奔奔不太理解,摸了摸頭發,“先生,你也沒有在這里吃喝過啊。”
謝嶼洲的臉,肉眼可見地沉了下來。
奔奔立刻閉嘴,不敢說了。
非常豐盛的一頓,在桌上擺開,但出了奔奔,沒有人坐下來吃。
奔奔大大咧咧坐下來之后,才發現大家都還站著,而且,都看著宋嘉木,不知道這頓到底該不該吃。
奔奔立刻也站了起來,看著宋嘉木。
把謝嶼洲氣得,臉色又黑了幾分,“許奔奔,你到底是誰的人?”
奔奔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快要哭了。
宋嘉木看著這一雙雙眼睛,率先坐了下來,“吃吧。”干凈利落。
大家伙兒這才坐了下來,謝嶼洲終于心安理得在院子里吃飯了。
鄧師傅這里的傳統,吃完飯,所有的事情都忙完,是要在院子里喝一會兒茶,再聊聊天的。
宋嘉木去取的茶具和杯子,今天準備煮茶喝。
當她和平時一樣把茶具擺開,才發現,咦,怎么少了個杯子?
沒有拿謝嶼洲的……
“你怎么還不下山去?”宋嘉木看著這已經黑下來的天色,脫口而出地問。
謝嶼洲坐在椅子上,就他面前空空的沒有杯子,再被宋嘉木這么劈頭蓋臉一問,臉色難看得無法形容。
宋嘉木這么一問之后,所有人都看著他,眾目睽睽,眼里好像都在問這個問題:你怎么還在這里。
“宋嘉木。”他臉上的倨傲自然而然又流露出來,“我記得,這窯口是我的吧?這一片的地皮也是我的。怎么?我反而不能留下來了?”
宋嘉木深深呼了一口氣,點頭,“沒錯,是我失言,很抱歉,我再去拿一只杯子。”
窯口是她的名字,但是,是他的錢買的。
在某種程度上他沒說錯,至少,目前是沒錯的。
今晚的夜茶,還是一樣的明月清風,柚子花香,但這茶,卻怎么也喝不香了,聊天,也怎么都不暢快了。
有謝嶼洲坐在這里,盡管他一句話不說,只喝茶看手機,巨大的壓迫感也不能忽視。
除了鄧師傅,和平常一樣自自在在喝他的茶,其他幾個人都如坐針氈。
“散了吧。”宋嘉木說。
鄧師傅端著他的杯子悠哉哉地往房間去了,謝嶼洲這時候卻提了一句,“晚上怎么睡?”
宋嘉木手上一松,茶具差點打得稀碎。
“你要在這睡?”宋嘉木驚問。
“嗯。”謝嶼洲的目光快速掃了眼這屋子的外觀,“你們怎么睡的?你睡哪里?”
最后一句問的宋嘉木。
宋嘉木真的咬牙切齒想吼他:我睡哪里跟你有什么關系?我們要離婚了!
但是,在大家伙兒面前吵起來,真的不是一件好看的事!
“你還是去山下酒店睡吧,這里已經很擁擠了,而且,條件也比較簡陋,你不習慣的……”
“你也下山去睡?”
宋嘉木壓著脾氣勸他去酒店睡,例舉各種他不適合住在這里的理由,卻被他一句話打斷。
“我不去,我要看著窯口。”她耐著性子,“你去吧,讓奔奔送你下山。”
“那我也不去。”他忽然倔強起來。
宋嘉木真的頭疼,這到底是為什么啊?
她有些不耐煩了,“你打地鋪!”
“嗯。”
宋嘉木:……
他不是少爺的嗎?養尊處優呢?潔癖呢?
“隨便你!”她轉身收拾茶具去了。
“我來吧。”豆飯來接她手里的茶盤。
“不用,我一個人可以。”宋嘉木有些煩亂,端著茶盤走了。
豆飯便把桌上陶爐和零嘴什么的收起來了。
兩人一起在戶外的水池洗器具。
謝嶼洲看著水池的方向,不知道豆飯說了什么,原本一直皺著眉的宋嘉木噗嗤笑了。
笑容有些刺眼。
他便把目光放到了另一個更讓覺得刺眼的人身上,“許奔奔,你怎么不去收拾?”
許奔奔:……
“扣工資!”
許奔奔:……
“不是,先生,你扣不了我工資了。”許奔奔糾正他,“這個月你沒給我發工資,是嘉木師父給我發工資的。”
謝嶼洲:……
許奔奔看著他的臉色,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但是,他說的是事實啊!
宋嘉木覺得,這山上的硬件條件,對于謝嶼洲這種公子哥來說,絕對是挑戰。
比如浴室,比如洗衣服,比如衣服晾在外面可能有蚊蟲落下來,再比如真的打地鋪。
她不信謝嶼洲能堅持下來。
當謝嶼洲穿著睡衣走進屏風后時,宋嘉木愣住了,“你衣服洗了?晾起來了?”
“嗯。”一臉冷傲。
“你會?”她下意識問。
他冷哼一聲,“我不是廢物。”
行吧,愛咋咋吧,她現在只等著這一窯開出來,能出幾個成品,早點把人打發走,等她忙過豆飯的訂單,就去把婚離了。
這么想著,他就已經在床邊坐下來了。
“你干什么?打地鋪的呢?”她壓低了聲音說,實在不想隔壁房間的鄧師傅他們三個聽見。
他卻直接躺了下來。
“你……”她用力推他。
的確是推動了,但是,他在快要跌下去的時候,反應本能,雙手把她抱住了,才避免了摔下床。
“謝嶼洲!”她氣道。
“別鬧。”他貼著她耳朵小聲說,“鬧起來不好看。”
她憤然,指指地面,眼神:你打地鋪的呢?
他閉目,無聲地,“睡覺吧,別鬧了。”
宋嘉木用力掐在他身上,這讓她怎么睡啊!
“謝嶼洲,我求求你,我們要離婚了,你就不要在這里待著了吧,這樣不好。”
他閉著眼睛,在她耳邊輕聲說,“是,要離婚了,所以我不會對你做什么,但我也不可能真的睡地上。”
“那你可以下山睡,也可以回家去,我會把奶奶要的東西寄給她,或者我回去的時候,親自帶給她……”
“不用說了。”他打斷了她,“我留下來,還有事。”
他和她隔得很近很近,說這句話的時候,嘴唇離開她耳邊,卻不經意擦過她臉頰。
她不得已扭開了頭,因為,再不躲開,也許就要碰到她唇了。
他們之間的關系,從一開始就不適合更親密,更何況,現在還要離婚了。
她不知道他到底還有什么事,要一直賴在這里。
就這樣別別扭扭過了三天。
這三天里,她和他都是這么睡的。
同床共枕,但是,也確實互不打擾。
豆飯和奔奔他們倒沒覺得有什么異樣,在他們看來,她和謝嶼洲本來就是夫妻,睡一起有什么問題?
至于這三天的飯,每天一到飯點,都有飯店的人準時送上來。
宋嘉木也懶得多說,送來吃就是了。
三天后,這一窯開窯。
當一匣缽泛著光的翠綠出現在眼前時,她驚喜不已。
其實顏色釉一直有人燒,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這么春天的顏色,還沒有人燒出來,尤其,她的每一件器物器型都是精心設計的,也是目前市場上獨一無二的。
豆飯看到這么多的翠綠,已經不敢動手了,宋嘉木和鄧師傅一起,把一件一件帶著窯溫的器物拿起來,一件一件檢查。
還是燒裂了好些,但終歸,是有成品了!
宋嘉木挑了一個壺,一個壺承,四個小茶杯,這是給謝嶼洲的,交給他,她的任務就完成了。
把窯灰清理干凈以后,她用鄧師傅這里的木盒裝好,端到謝嶼洲面前,“這是給奶奶的,你拿去吧。”
謝嶼洲卻看也不看,只是拿著他畫的兩個八音盒,眉頭緊鎖。
兩只八音盒,都燒裂了。
“謝嶼洲……”
她只叫了一聲,他就起身走了,拿著他的八音盒,走得飛快。
宋嘉木搖搖頭,繼續給豆飯整理他的東西。
豆飯開的是咖啡廳,她燒了十個咖啡杯碟套組,只成功五個,飲料杯成功了十個,還有各種大小的盤子,以及碗碟等,每樣成功的都不超過十個。
手工制品,成品率實在低,而且,鐘意窯目前還是最老的柴窯。
豆飯卻很開心,抱著他的杯子盤子愛不釋手,“嘉木,怎么可以這么美!”
“可惜,成品率低。”宋嘉木還是覺得遺憾。
“它們值得被等待,嘉木,不要著急,這次能成這么多,我已經很意外了。”
看得出來,豆飯是真的喜歡。
喜歡就好。
宋嘉木點點頭,“不過,新的一窯很快就可以再燒起來了,有了經驗,肯定一次比一次好。”
“嗯!”豆飯對她很有信心,但是,他也得回去了,不可能一直待在這里,“嘉木,你和謝嶼洲……”
“沒事,你放心回去吧。”宋嘉木開始幫他打包,“你是自己拉回去呢,還是我給你寄?”
以此岔開話題。
豆飯不傻,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及時住了口,“我自己拉回去吧。”
“好啊。”宋嘉木微笑。
幾十件東西,清理,再打包完兩個多小時過去了。
豆飯終究帶著一尾箱的瓷器,回了海城,而宋嘉木,不得不再去面對那個對著她媽媽留下來的已經摔壞的八音盒發呆的謝嶼洲。
她走過去,把媽媽的八音盒拿走了。
“哎,等等。”他出聲叫她。
“你走吧。”她說,順便把八音盒收進了抽屜里。
“為什么?”身后的他忽然問。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會裂?問題出在哪里?”
他竟然還在糾結這個問題?
“原因多著呢,胎體過厚,升溫過快,泥巴里有空氣等等。”宋嘉木機械地回答他。
“這些網上都寫了有,不必你說。”
行,那她就不說了吧,既然知道從網上查還問她干什么?
“我問的是,為什么我燒的這兩個東西會裂,我剛剛比較了,胎體并不比原來的那個厚。”他又說了。
宋嘉木回頭,不解且嘲諷,“怎么?你大少爺不當了,要來燒瓷?”
“宋嘉木。”他表情很是認真,“我要還一個給你。”
原來如此……
“沒有這個必要。”她說。
“宋嘉木,我不喜歡欠人東西。”他的語氣里依然帶著倨傲。
宋嘉木沉默了許久。
在他用上位者的姿態嘲諷他們低賤的時候,在她最珍愛的物件落地摔裂的時候,她是憤怒而傷心的。
但是,如果說他欠……
那他欠的,也是還不上來的。
“不。”她深深吸氣,“是我欠你,欠你很多錢,也欠……欠一個謝三夫人的位置還沒還給你,不過你放心,不管是錢還是這個位置,我都會還的。”
“宋嘉木。”他在她身后說話,聲音很僵硬,“不一樣。這個八音盒我一定會還你。”
宋嘉木覺得很累,始終糾結這個問題沒意思,而且她在乎的從來不是八音盒,她之所以珍愛它,是因為它是媽媽的遺物。
“謝嶼洲,何必呢?就算你做出來了又怎么樣?那也不是原來那一個了,我也不會要的,你真的不必再做了,拿上茶具,回海城去吧。”說完,她不再和他啰嗦,去看下一批坯干得怎么樣了,得準備燒下一窯。
謝嶼洲走了。
宋嘉木忙完回來的時候就沒再見到他。
“先生把茶具帶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奔奔和她匯報。
“你真的不和你家先生一起回去啊?”宋嘉木覺得好奇,這孩子就擱這不走了?
奔奔很是糾結的樣子。
“你想回去,就回去吧。”宋嘉木勸他。
“嘉木老師。”這一刻,奔奔眼里是有光的,只是這光很快又暗淡下去,“我知道自己很笨,從前,我覺得自己什么都干不好,先生不嫌棄我,讓我當他的助手,說是助手,其實就是開開車,跟著他當跑腿,別的我也干不好,我以為我一輩子就是這樣了,可是,經歷了這些天,我發現我很喜歡燒瓷,嘉木老師,我想留下來給你當徒弟,又覺得,對不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