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甄步甲的眼睫,如同被寒霜打濕的黑蝶翅膀,沉重地顫動了幾下,終于緩緩掀開。
意識從混沌的深淵艱難上浮,視線由模糊漸至清晰。
映入她眼簾的,首先是一個背向她的身影。
那人站在黃昏浸染的街道中央。
殘陽如血,潑灑在天際,將云層熔鑄成一片壯烈而凄美的金紅,余暉斜斜地投射下來,拉長了影子,也溫柔地勾勒出那人的輪廓。
一襲白衣勝雪,在晚風(fēng)中輕輕搖曳,衣袂飄飛,恍若不染塵埃的謫仙。
暮色四合,為他鍍上了一層柔和而神圣的光暈。
當他微微側(cè)首,光線下顯露出半張俊朗如玉的側(cè)顏,仿佛凝聚了天地間所有鐘靈毓秀,在漸暗的天色里,熠熠生輝,刺痛了甄步甲恍惚的雙眼。
看到這個人影的瞬間,甄步甲仿佛被無形的力量釘在原地,所有的動作、呼吸、乃至思緒都陷入了徹底的僵滯。
是他。
他真的出現(xiàn)了。
無數(shù)塵封的記憶碎片,被這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猛地攪起,洶涌地沖撞著她的腦海。
聽雪城奇珍樓古舊的檀木柜臺……
那個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甚至打著補丁的破爛布衣,身后卻背著一柄古樸長刀的少年,第一次局促又倔強地踏進門來……
時光荏苒,滄海桑田。
記憶中聽雪城喧囂的街景、雪獅鏢局嘹亮的趟子號聲、叱咤風(fēng)云的五大門派……
所有屬于那個安穩(wěn)時代的印記,都早已被歲月的風(fēng)雪無情掩埋,化作史書里模糊的墨點。
唯有眼前這個曾經(jīng)落魄的背刀少年,逆著時光洪流,非但沒有被淹沒,反而在血與火的淬煉中,成長為了足以令蒼穹震顫的武道巨人。
她就這樣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心湖深處,那本以為被理智層層冰封、早已舍棄埋葬的復(fù)雜情愫,如同沉寂萬載的火山驟然噴發(fā)!
往事如狂潮般席卷而來,帶著冰冷的窒息感。
她無法抑制,只能猛地垂下了眼簾,纖長的手指在身側(c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泄露著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而此刻的李七玄,并未察覺身后少女那幾乎失控的情緒波瀾。
他靜立原地,正專注于自身。
虛空之中,水龍神分身被擊殺后殘留的一縷精純神性能量,正無聲無息地匯入他右臂上的神龍刺青之中。
同時,那些被冰封湮滅的信徒們逸散出的、更為稀薄的生命能量,也絲絲縷縷地被神龍刺青汲取。
對于如今圣境修為的他來說,這點能量如同杯水車薪,聊勝于無,但他并未浪費分毫。
做完這一切,氣息更加沉凝內(nèi)斂的他,這才緩緩轉(zhuǎn)過身。
目光落在蘇醒的少女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
“甄姑娘,你怎么會在這里?”他的聲音溫和,如同暮色里拂過青石板的微風(fēng)。
這熟悉的聲音將甄步甲猛地從洶涌的回憶中拉回現(xiàn)實。
她身體微震,抬起眸子,迎上李七玄的目光,隨即又輕輕垂下,發(fā)出一聲帶著無盡疲憊的嘆息。
濃密的睫毛掩蓋下,是滿眼的血絲和揮之不去的驚悸。
“我和爹娘……來到神京城之后,便暫住在甄家位于京城的駐地,在……坎水第一區(qū)。”
“那里曾是神京城最繁華鼎盛的區(qū)域之一。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但諸神降臨……整個京城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與恐怖。”
“其中水龍神就降臨在了我們所在的坎水一區(qū)……一切,都從那一天開始徹底改變。”
“水龍神在坎水一區(qū)瘋狂地招攬信徒。祂的神性之力像瘟疫一樣彌漫開來,無孔不入,蠱惑人心,扭曲意志……”
“無數(shù)人,街坊鄰居、商賈走卒,甚至是年幼的孩子,都成為了祂的狂熱信徒。”
“起初,我們甄家緊閉門戶,依靠祖?zhèn)鞯年嚪ǎ迦她R心堅守府邸,沒有參與,試圖獨善其身……”
“但是后來情況惡化得太快了……”
“水龍神的神威越來越強,祂的神跡扭曲現(xiàn)實,整個坎水一區(qū)數(shù)十萬人徹底淪陷了。他們變得瘋狂、嗜血,陷入了極致的混亂與非人的狀態(tài)……”
“狂信徒潮水一樣涌來,包圍了甄府,黑壓壓一片,看不到盡頭,他們眼中只有瘋狂的紅光……”
“甄家不愿屈服,不愿將靈魂獻給邪神,于是我們被他們視作異端,他們發(fā)動了圍攻。”
“我們不得不全力催動祖?zhèn)鞯氖刈o大陣,光華流轉(zhuǎn),苦苦支撐……”
“可是水龍神的信徒太多了。”
“而且水龍神似乎親自降下了某種可怕的神跡,甄家祖?zhèn)鞯年嚪ㄗ罱K還是被攻破了……”
她的話語開始哽咽,身體也在微微發(fā)抖。
“家族淪陷了,高大的府邸在轟鳴中崩塌成為廢墟。”
“爹娘和族人們都被抓走了。”
“我,我在幾名忠心護衛(wèi)的拼死保護下才僥幸逃了出來……”
她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聲音細若游絲。
“一路奔逃,躲避追殺,不知道跑了多久,受了多少傷,最后跌跌撞撞就到了這里……”
說到這里時,甄步甲低下頭,像一株被狂風(fēng)暴雨摧折的細弱百合,肩膀抑制不住地輕顫,淚水終于無聲地滑落蒼白冰冷的臉頰。
“謝謝你救了我。”
她抬起頭說。
在如今徹底崩壞的神京城,放眼望去皆是瘋狂與絕望,她腦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竟只剩下這位昔日的故人李七玄。
重傷之際,求生的本能驅(qū)使著她,憑著最后一點模糊的意念,才支撐著這副重傷的身軀,逃到了這唯一的希望之地。
李七玄靜靜地看著她哭泣顫抖的肩膀,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輕輕抬起手。
動作自然而溫和。
溫潤的手掌帶著一絲暖意,極其輕柔地觸及了她凌亂沾染著血跡和塵土的秀發(fā),如同微風(fēng)拂過初春新生的柳枝,帶著一種無聲的撫慰。
“我們是朋友。”
他的聲音低沉而篤定,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沉穩(wěn)力量:“所以不用客氣。”
頓了頓,李七玄繼續(xù)說道:“你曾經(jīng)在聽雪城奇珍樓,在我最微末時,也多次幫過我。如今我?guī)湍悖彩菓?yīng)該的。”
他收回手,繼續(xù)道:“事不宜遲,咱們走吧。”
甄步甲聞言,猛地抬起頭,那雙大而圓的美麗眼眸中,閃過一絲困惑:“去……去哪里?”
李七玄微笑著道:“當然是去救你父母啊。”
甄步甲怔住了。
她呆呆地望著李七玄,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眸子里,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強烈感激之色,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岸邊的燈火。
然而,這光芒僅僅閃耀了一瞬,就被更沉重的憂慮和恐懼迅速覆蓋。
甄步甲下意識地用力搖著頭。
“不行!不行的。”
她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我不能再拖累你了!那水龍神的實力很可怕,恐怖程度超乎想象!”
“那里現(xiàn)在就是一座活生生的魔窟!數(shù)十萬信徒被洗腦,已經(jīng)不是人了,他們悍不畏死,瘋狂得無法用言語形容!”
“我知道你現(xiàn)在實力很強,可是……真的太危險了!我不能讓你再去冒這么大的險!”
“放心。”
李七玄微笑著道:“我心里有數(shù)。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李七玄回頭看向楚空山,微微頷首。
楚空山也認真地點了點頭。
李七玄轉(zhuǎn)過身來,伸手握住了甄步甲冰涼而顫抖的手。
掌心相觸的瞬間,一股強大而溫潤的力量,如同汩汩暖流,透過肌膚傳遞而來,不僅驅(qū)散了她身體的寒意,更帶給她強大的信心和力量。
嗡!
李七玄身形一動。
兩人化作流光沖天而起!
下一瞬間,就來到了坎水第一區(qū)上空。
“水龍神,滾出來。”
李七玄凌空而立,狂暴的殺意撒發(fā)出來。
強大的氣勢以李七玄為中心徹底爆發(fā)了開來,瞬間引起了城內(nèi)無數(shù)勢力的關(guān)注。
在如今神京城局勢如此微妙混亂的時期,任何一場頂級強者之間的戰(zhàn)斗,都會引發(fā)絕對的關(guān)注。
何況是自從神臨時代以來,第二次有人主動上門挑戰(zhàn)一尊神靈。
第一次,是巡日司討伐神靈。
結(jié)果是大司主南震天重傷,巡日司精銳損失慘重。
而現(xiàn)在,又有人站出來了。
李七玄。
這個來自于雪州邊陲風(fēng)雪之中的刀客,一次次創(chuàng)造了人類武者的奇跡。
他現(xiàn)在提起刀,準備伐神。
后果會如何?
神京城各處,無數(shù)道目光遙遙地朝著這邊看來。
而李七玄對此心知肚明。
他雙眸之中碎金光芒閃爍。
兩道金色光柱從眼眸之中射出,猶如探照燈雷達一般掃過坎水一區(qū)上空,很快就確定了水龍神的位置所在。
今日,他要斬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