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勒住馬韁,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目光掃過一片看似繁茂,實則仔細看去莊稼長勢并不算好的田地,喃喃自語。
“這南直隸,賦稅不重,又無大災,為何百姓……依舊顯得如此窘迫?”
這與他想象中的江南盛景,與他龍案上那些歌頌“百姓豐衣足食”的奏章,相差甚遠。
那種在北方路上就縈繞心頭的困惑和自責,在此地變得更加具體和尖銳。
天色漸晚,暮色四合。他們所處之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荒僻得很。劉伯溫四下張望,提議道。
“老爺,夫人,看來今晚只能尋一處農家借宿了。”
朱元璋點了點頭,沉聲道。
“嗯,就找戶老實人家。記住,咱就是去東南探親的普通行商,莫要驚擾了百姓,更不可暴露身份。”
“老奴明白。”
劉伯溫應下,便帶著兩名扮作伙計的錦衣衛前去叩門詢問。連續問了幾家,要么是家中狹窄無處容身,要么是心存戒備不敢留宿生人。
直到來到村尾一處較為偏僻的院落,敲了許久的門,才有一位頭發花白、身形佝僂的老翁,提著一盞昏暗的油燈,顫巍巍地打開了門。
劉伯溫連忙上前,拱手作揖,臉上堆起溫和的笑容。
“老丈,叨擾了。我等是北邊來的行商,欲往東南探親,途徑貴地,天色已晚,無處投宿,不知可否行個方便,容我等借宿一宿?房錢飯錢,定當照付。”
他刻意模糊了“探親”的具體地點,語氣懇切。
那老翁借著燈光,仔細打量了劉伯溫和他身后不遠處牽著馬的朱元璋、馬皇后等人。見朱元璋雖衣著普通,但氣度不凡,馬皇后也慈眉善目,不似惡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側身讓開了門。
“出門在外的,都不容易。家里破舊,幾位要是不嫌棄,就進來將就一晚吧,說什么錢不錢的。”
院子不大,只有三間低矮的土坯房,但收拾得頗為整潔。老翁喚出屋里的老嫗,那老嫗同樣滿頭銀絲,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衣服,看到有客人來,顯得有些拘謹,但還是熱情地張羅起來。
“老婆子,快去把東邊那間空屋子收拾出來,再把那只不下蛋的老母雞宰了,給客人們添個菜。”
老翁吩咐道,又對朱元璋等人歉意地說。
“鄉下地方,沒什么好招待的,幾位別見怪。”
朱元璋連忙擺手。
“老丈太客氣了,能有片瓦遮頭,有口熱飯吃,已是感激不盡,萬萬不可再破費。”
然而老翁老嫗極為淳樸好客,最終還是殺雞沽酒,又炒了雞蛋,蒸了臘肉,煮了一鍋香噴噴的米飯,擺了一桌子在他們看來已是極其豐盛的飯菜。
看著桌上那碗金黃的炒雞蛋和那碟油光光的臘肉,再看看老翁老嫗自己碗里幾乎不見油星的青菜和糙米,朱元璋握著筷子的手,微微有些顫抖。馬皇后也是眼圈微紅,不停地將雞肉往老翁老嫗碗里夾。
“使不得,使不得,客人吃,客人吃……”
老翁老嫗連連推辭。
席間,朱元璋試圖用閑聊的方式,了解民間真正的想法。他故作隨意地問道。
“老丈,你們覺得……如今這世道怎么樣?當今……嗯,就是朝廷,還有那位退了位的太上皇,對老百姓還好嗎?”
老翁放下碗筷,渾濁的眼睛里露出真誠的光。
“好!好啊!如今這世道,比以前那兵荒馬亂的時候,強了不知道多少倍!至少沒人敢隨便欺壓我們小老百姓了,賦稅也比前朝輕省些。
太上皇他老人家……那可是真龍下凡,是咱們窮苦人的大救星哩!要不是他老人家當年帶頭造反,咱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受罪呢!”
老嫗也在旁邊連連點頭附和。
聽到這話,朱元璋心中稍感寬慰,臉上也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但他緊接著又問出了一個縈繞心頭已久的問題。
“可是……我看老丈你們日子過得還是……頗為清貧。既然世道好了,朝廷也好,為何百姓想多掙點錢,過上好日子,還是這么難呢?”
這個問題,似乎難住了老翁和老嫗。兩人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茫然和一種習以為常的麻木。
老翁撓了撓花白的頭發,咂了咂嘴,才慢吞吞地說道。
“這位老爺,您這話……咋說呢。咱們莊稼人,祖祖輩輩都是這么過來的啊。面朝黃土背朝天,能吃飽穿暖,不挨凍受餓,那就是好年景了。發財?過上好日子?
那都是地主老財、城里大官老爺們的事。咱們老百姓,能安安穩穩地把日子過下去,就知足啦!自古以來,老百姓不都是這樣窮過來的嗎?習慣啦,習慣啦……”
老嫗也低聲念叨著。
“是啊,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窮有窮的過法,慣了,慣了……”
“自古以來……習慣……”
朱元璋反復咀嚼著這幾個字,心中的疑惑不但沒有解開,反而像堵了一團棉花,更加憋悶。他原以為百姓會抱怨官吏盤剝,或者天災無情。
卻沒想到,得到的答案竟是這樣一種深入骨髓的、對貧窮的“習慣”和“認命”。這種沉默的接受,比任何激烈的控訴都更讓他感到無力與悲哀。
他不再追問,默默地吃完了這頓滋味復雜的晚飯。心中那個念頭卻愈發清晰。
等找到陸羽,一定要好好問問他,這百姓安于貧困的“習慣”,到底該如何打破?這藏富于民的道路,究竟該怎么走?
是夜,眾人就在老翁家簡陋卻干凈的東屋歇下。
然而,睡到后半夜,窗外忽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緊接著,瓢潑大雨傾盆而下,雨點砸在屋頂和窗欞上,發出噼里啪啦的巨響,仿佛天漏了一般。這場雨,足足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雨勢稍歇,但天色依舊陰沉。朱元璋醒來,發現院子里靜悄悄的,老翁和老嫗都不見了蹤影。
“劉先生,老丈他們呢?”
朱元璋走出屋子,問道。
劉伯溫也剛起身不久,正在院中查看被風雨打落的枝葉,聞言也是面露疑惑。
“奇怪,方才我起來時便未見二位老人。”
他心中隱隱覺得不安,便對一名錦衣衛吩咐道。
“去村里看看,打聽一下。”
那錦衣衛領命而去,沒過多久,便急匆匆地趕了回來,臉色凝重。
“老爺,先生,問清楚了!村里人都往村東頭的河邊去了!聽說……聽說昨夜那場暴雨,河水暴漲,決了堤,把村東頭一大片快要成熟的稻子都給淹了!
那老翁和老嫗,天沒亮就跟著村里人一起去搶險查看情況了!”
“什么?!稻田被淹了?!”
朱元璋臉色驟變。他立刻想起昨晚老翁談及收成時,那帶著期盼的眼神,也瞬間明白了為何這村子看起來并不富裕——一場天災,就可能讓百姓一年的辛苦付諸東流!
“走!去看看!”
朱元璋二話不說,抬腳就往外走。馬皇后和劉伯溫等人連忙跟上。
一行人沿著泥濘的村路快步走向村東頭。還未靠近,就聽到了隱隱傳來的哭喊聲和嘈雜的人聲。越過一片小土坡,眼前的景象讓朱元璋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只見原本應該是一片金黃稻浪的田野,此刻已變成了一片渾黃的汪洋。渾濁的河水漫過河堤,肆意流淌,淹沒了大片的農田。稻穗浸泡在水里,只露出一點點頂端,顯然已是兇多吉少。
許多村民,包括那位借宿給他們的老翁和老嫗,正站在及膝深的水里,或用簡陋的工具試圖堵住決口,或徒勞地想把倒伏的稻子扶起來,臉上寫滿了絕望和麻木。
老嫗癱坐在田埂上,望著被毀的莊稼,失聲痛哭,老翁則在一旁,佝僂著背,不停地唉聲嘆氣,仿佛一夜之間又蒼老了許多。
朱元璋站在田埂上,望著眼前這片被黃濁洪水吞噬的稻田,以及那些在水中絕望掙扎、哭喊的百姓,只覺得一股郁氣堵在胸口,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什么煌煌盛世,什么四海升平,在這最原始的天災和隨之而來的人間慘劇面前,都被撕扯得粉碎。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接下來青黃不接時,這個村子可能出現的饑荒和賣兒鬻女的慘狀。
“老爺,我們……”
劉伯溫上前一步,低聲想要勸說。
眼下最緊要的是尋找陸羽,實在不宜在此過多耽擱。
但他話未說完,就被朱元璋粗暴地打斷。
“別說了!”
朱元璋猛地轉過頭,眼中是壓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種近乎執拗的堅定。
“咱看見了,就不能當沒看見!糧食是百姓的命!咱也是種過地的,知道這一把糧食來得有多不容易!”
他不再多言,直接脫掉了腳上還算體面的布鞋,挽起褲腿,毫不猶豫地踩進了渾濁冰涼的泥水里,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那片汪洋般的稻田走去。
馬皇后見狀,輕輕嘆了口氣,卻沒有阻攔,只是對劉伯溫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跟上去照應。
“老丈!我們來幫忙!”
朱元璋走到那對老翁老婦身邊,聲音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翁正徒勞地用一把破舊的木鍬試圖加固田埂,看到朱元璋竟然下了水,驚得連連擺手。
“使不得!使不得啊!這位老爺,這水涼,臟了您的衣裳……”
“什么老爺不老爺,現在都是莊稼人!”
朱元璋一把搶過老翁手里的木鍬,動作熟練地開始挖土壘堤。
“趕緊的,多一個人多一分力,能搶回一點是一點!”
劉伯溫和其他幾名扮作伙計的錦衣衛見狀,也只好紛紛下水,加入搶險的行列。朱元璋干起農活來,動作竟然十分麻利,挖土、傳遞、壘砌,指揮若定。
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在皇覺寺出家種地,或者更早時候在家務農的歲月。馬皇后則留在岸上,幫忙照顧那些驚魂未定的孩童,安撫哭泣的婦人。
一個上午在緊張和疲憊中過去。
然而,人力在大自然面前終究顯得渺小。河水依舊不斷從決口處涌入,他們壘起的土埂很快就被沖垮。
田里的積水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因為上游來水增多而上漲了一些。希望,如同這田里的稻穗,一點點被渾水淹沒。
“不行啊……沒用了……”
老翁癱坐在泥水里,老淚縱橫,徹底絕望了。
“完了,今年的收成全完了……”
朱元璋渾身泥濘,喘著粗氣,看著眼前的景象,心頭也在滴血。他抹了把臉上的泥水,沉聲問道。
“老丈,遭了這樣的災,縣衙……官府那邊,會不會派人來賑濟?或者幫忙疏導河道?”
老翁聞言,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麻木和苦澀的表情,他搖了搖頭,聲音沙啞。
“官府?老爺您想多了……咱們這窮鄉僻壤,縣衙的老爺們哪里會管我們的死活?前幾年也發過大水,顆粒無收,去縣衙求告,連門都進不去,還被衙役轟了出來……
說是我們自己沒看好田地,與官府無干。唉,自古官字兩張口,哪會管我們小民百姓的死活……”
“什么?!”
朱元璋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勃然大怒。
“他們竟敢如此?!朝廷早有明旨,地方遇災,官府需全力賑濟,安撫百姓!他們竟敢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他猛地轉向劉伯溫,眼神凌厲如刀,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
“伯溫!你聽聽!這就是咱大明的官吏!這就是所謂的父母官!百姓遭災,他們竟然袖手旁觀!咱在洛陽,聽到的都是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可你看看!你看看這底下!都爛成什么樣子了!”
劉伯溫面色凝重,躬身道。
“老爺息怒,吏治之弊,非一日之寒……”
“息怒?咱如何息怒!”
朱元璋低吼道,但他很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在不是純粹發泄怒火的時候。他對著空氣,或者說對著隱藏在附近護衛的錦衣衛頭領方向,沉聲吩咐道。
“去!拿著咱的……不,亮出你們的身份,去縣衙!告訴那個知縣,立刻、馬上給咱組織人手,前來賑災!疏通河道,發放糧種!若是遲誤,或是陽奉陰違,讓他自己掂量掂量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