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可沒你小子想的那么腹黑,咱不過是不打算在這皇陵之處繼續待了。”
“半個月了,終究是死人地方,咱還嫌晦氣?!?/p>
朱元璋一開口。
陸羽看著他的面龐,流露出一絲難以置信的神態:“合著老子剛來,你朱老鬼這就要走了?你是不是在戲耍老子?”
“咱面前沒大沒小的,還老子?”
朱元璋二話不說,掄著大拳,虎虎生威地給了陸羽一頓“太祖長拳”。
陸羽避之不及,活脫脫被朱老鬼狠狠揍了一頓。
當他們兩個大老爺們出現在馬皇后和徐妙云面前時,馬皇后嗔怪地看了朱元璋一眼,又看了看身旁的徐妙云。
朱元璋有些尷尬,卻沒準備解釋什么。
誰讓陸羽這混小子太欠揍,嘴巴里長不出半句好話,不打他打誰?
目無尊長,別說是陸羽了,方才那話就算是他教的朱標說出口,朱元璋這一頓“太祖長拳”也絕對饒不了。
看著眼前一幕,徐妙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實在沒忍住。
她樂呵呵地湊上前,看著陸羽烏黑發青的淺淺眼眶。
兩個一大一小的熊貓眼,看上去特別喜人。
“夫君,你還好?”
徐妙云嘴角微揚,雖然很努力地往下壓,卻仍舊抑制不住笑意。
“想笑就笑吧?!?/p>
陸羽雙手叉腰,一臉無所謂的神情,端的就是一個臉皮賊厚,“到了晚上,看你還能不能笑得出來?!?/p>
見陸羽這么說,徐妙云可不會輕易饒了他,靠近過去的那一刻,就使出九陰白骨爪,狠狠掐著陸羽的腰間軟肉,恨不得把那塊肉直接掐下來一塊:“夫君又在開玩笑了,太上皇跟娘娘可都還在。”
“夫君最近的膽子可真是越來越大了。”
她柔聲道,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陸羽,表情人畜無害,無辜得很,卻絕不會有任何人會把她此刻的模樣和對陸羽下的毒手聯系在一起。
見陸羽吃癟,朱元璋樂不可支地大笑起來。
他們兩人先天就是冤家不對頭,陸羽不開心。
他朱元璋就分外開心。
陸羽不是自家媳婦徐妙云的對手,但對付面前的朱元璋,還是有那么點手段的。
一個眼神看去,心里默默發誓。
朱老鬼,等著。
等到你年老氣血衰弱之時,本小爺到時候一定好好收拾收拾你。
這就叫做拳打老頭,亂拳打死你這個老師傅。
……
皇陵之處,馬皇后和徐妙云二人本就不想來,不過是礙著朱元璋才來的,如今要歸去,自然不會有什么情緒。
只是這一次沒回鳳陽府,而是前往鳳陽府轄下的鐘離縣。
這里才是朱元璋真正的老家。
闊別數十載未曾回鄉,如今的鐘離縣早已大變模樣。
跟朱元璋記憶中年幼時的家鄉截然不同。
外面的農田,在這秋收時節剛被割了一茬麥浪,光禿禿的,只剩下高低起伏不一的麥稈。
雖已收割完,沒了農忙時的美景,但在這炎熱的天氣里,一個個農家戶正用簸箕把麥子曬在太陽下,將多余的水分曬干,既可以儲存,也可以直接發賣。
家家戶戶但凡能動彈的,幾乎全都上陣,連家里的孩子也蹲著身子,拿著小板凳,不停地撿著多余的麥殼麥穗。
雖然有的可以把這些混在糧食里發賣,能多些重量,但多數老百姓還是淳樸老實的。
那些來收糧的,什么糧什么價,都是有品級的,上好的糧食足足能有幾十文錢一石,若是等次差了,價錢便會降下去。
官府收糧在農村不算稀奇事,還有里正、村長這些人主持,更不會讓各處農戶吃什么虧,這也算是他們在鄉野之間的一份政績。
而這么多年來。
即便是實學未曾發跡之前,鐘離縣身為當今皇上的老家,政策也極為寬松。
雖比不得江南經濟繁茂,但比之其他中原地區的匪患作亂,無疑好上太多。
隨著實學推行,在南北各處縣城中,鐘離縣的發展也絕對算得上名列前茅,甚至洛陽新都的戶部、吏部及各處官員,對鐘離縣的人也會有意無意地多幾分偏向。
這都是眾多官員為人處世的人情世故。
至少此刻,朱元璋看著鐘離縣的發展,雖比不上鳳陽府,更難同洛陽新都一比,但也算是井然有序,分外不錯了。
行走在鄉野之間,朱元璋依舊龍精虎猛,大步向前。
小小的鐘離縣縣衙,在朱元璋這位太上皇、陸羽這位實學圣賢來到鳳陽府時,那邊的知府司馬朗早就把消息告知了,只是沒有朱元璋的召見,這小小的鐘離縣當地父母官、縣太爺,連主動前來覲見的資格都沒有。
還是老樣子。
到了鐘離縣,馬皇后和徐妙云二人在縣城內四處游玩,朱元璋仍舊強拉硬拽著陸羽,去了鐘離縣麾下的鄉野田畝,到了他原本所在的村子里。
他朱元璋可不是家中獨子,否則哪來的“朱重八”名頭?
“上面有個大哥,還有幾個姐姐!”
“可惜,天災人禍不斷,收成不好,家中父母早亡,幾個兄長也先后沒了性命,最后只留下兩個姐姐,嫁了人家?!?/p>
朱元璋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幾分歲月的沉郁,“到了如今,也算是這大明朝的權貴,也算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p>
“渾小子你知道不?”
“咱當年也是吃過苦的,吃的苦,比這世上任何一人都只多不少?!?/p>
朱元璋許是走得累了,停在附近的山坳邊上。
四周沒什么好看的風景,全是一堆堆土石,只有些許綠色點綴其間。
比起縣城附近的山清水秀、一片青山綠林,明顯差了許多。
畢竟是鄉野之地,比之縣城的繁榮風光,自是諸多不如。
可朱元璋看著四周的黃土,反倒顯出幾分念舊的神態。
陸羽沒吭聲。
男人很多時候都能理解男人。
他覺得此刻的朱老鬼只是隨口說話,更像一個人靜靜地沉浸在往昔的追憶里。
身邊跟著的毛驤,還有一個護衛,都換了裝束。
褪去了錦衣衛的服飾,換成尋常護衛的黑色短衫,只是手中依舊握著佩刀。
雖不是繡春刀,但真要耍起來,也能制住不少人,避免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清風習習,正值秋收前后,風里雖帶著些許溫熱,撲打在面頰和身上,卻也能帶來陣陣涼意。
“有本事來追我。知道不?咱以后也是要當皇上的主?!?/p>
一個半大不小的娃娃,頭上捆著草繩編的頭箍,手里拿著根枯樹杈,穿著草鞋,在前面不停地奔跑,邊跑邊喊。
身后跟著一群村里的娃娃,個個穿著粗布衣衫,歡聲笑語,跑得飛快,跟山林里的兔子都有的一拼,還在后面放聲大喊。
“浪哥!你以后真能當皇上嗎?”
“浪哥要是當了皇上,我們這些跟著的,豈不是也能當大將軍、當狀元?”
“以后肯定能當皇上。浪哥的本事比天大,在咱們村子里,我誰都不服,就服浪哥。”
一群孩童嬉戲打鬧著,跑到朱元璋他們跟前,也沒露怯,只是從他們身旁一股勁地跑過,多看了這幾個外鄉人幾眼而已。
這山坳邊上多是山坡,下面是片青草地。
跑得累了,幾個娃娃屁股一蹲,圍坐在草地上。
之前那被叫做“浪哥”的娃娃,比其他人個頭高些,眉清目秀,眼神明亮。
他把手中的枯樹杈往旁邊一掄,大聲道:“咱以后肯定能當皇上。當了皇上,每人都能吃上大白饅頭,每頓還能喝上一碗羊湯。把饅頭往羊湯里一泡,那滋味,絕了。就跟那張員外家吃的一個樣?!?/p>
“浪哥當皇上,我們也要跟著一起吃大白饅頭、喝羊雜湯。”
“浪哥說得對。白饅頭、羊雜湯,恐怕皇上在宮里過的也就是這日子了。要是頓頓都能吃上這些,那日子得多舒坦?!?/p>
一群孩童繼續說著童真的玩笑話。
可到了午時,孩子們的肚子都餓了。
其中一個孩童目光灼灼地看向浪哥:“那既然你現在就是皇上了,我們能不能吃上大白饅頭、喝上羊雜湯?”
這一問,其他村里的孩童也都滿臉期待地望過去。
見浪哥不開口,孩子們頓時滿臉失望:“浪哥不是皇上。我們吃不了白饅頭和羊雜湯?!?/p>
“浪哥騙人撒謊,說大話?!?/p>
一個個很快就叫嚷起來。
“停,停!咱就是皇上?!?/p>
浪哥梗著脖子繼續開口,手中的枯樹杈往旁邊一丟,發出不小的聲響,頓時把眼前的孩子們都鎮住了,“不就是白饅頭、羊雜湯嗎?哥管夠?!?/p>
一邊說,那浪哥還真面露兇惡,朝著青草地上方才被他趕到山林邊的一群羊羔走去,嘴里暗自嘀咕:“就殺一只小羊羔,那張員外肯定發現不了的。他都多少天沒來看了,這羊群這么多,少一只他不會知道的?!?/p>
浪哥越說,膽子越大。
到了羊群邊上時,手里還多了一把草繩,打算把那小羊羔活活勒死,燉上一鍋羊雜湯,以此來鞏固自己在小伙伴中的“皇上”地位。
可當他走到羊群邊,正準備下狠手時,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剛剛那些外鄉人竟全都站到了他面前。
看著這些身影,此刻的浪哥才知道怕了。
畢竟,他終究只是個孩子。
“你們……你們不會是張員外的人?”
浪哥一邊說,一邊往后退,眼看時機不對,就打算先跑。
“我們可不認識什么張員外?!?/p>
陸羽見朱元璋對這孩子挺看重,上前主動解釋。
聽陸羽這么說,那浪哥松了口氣,揮了揮手,把身后的一眾小伙伴都叫過來,雙手叉腰。
看了看身邊足有近十個孩子,再看看面前這四個外鄉人。
雖然對方是大人,他卻不怕。
村里那些小混混,大半夜被他蒙著黑套、捆著麻袋收拾過好幾回,還從他們嘴里搶過肉吃。
所以在他看來,大人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無非力氣大點。
只要人夠多,照樣能收拾得了。
“不是張員外的人,你們過來做什么?我可是給張員外放羊的?!?/p>
浪哥大聲說道。
這時,陸羽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樂呵呵地走了出來,笑容和善,徑直走到這一群小孩子面前,停在那浪哥跟前。
浪哥緊繃著身子,一雙眼睛死死地瞪著朱元璋,滿臉不服,好似下一刻就要給面前的老頭一拳。
“你這小家伙,倒挺像年輕時的咱?!?/p>
朱元璋緩緩開口,“但還是最好別宰了這小羊羔?!?/p>
“那張員外可能沒仔細數,可要是下面的管家或其他人查數,這一頭小羊羔放在市面上值不少錢,到時候這錢都得你家里人賠,能賠得起嗎?”
“用不著你這老頭操心?!?/p>
浪哥大聲嚷嚷著。
少年人總是聽不進過來人的話。
少年人的不顧一切叫勇敢,可到了一定年紀,顧全大局反倒成了懦弱。
只能說,個人立場不同,一切也就變得不一樣。
而社會,總是對少年人更寬容一些。
“可咱是皇上,要是不能讓手底下的人吃肉、吃饅頭,咱還算什么皇上?”
浪哥似是聽進了朱元璋的話,可他更在意此刻自己的顏面。
他能想到的最壞結果,無非是被家里人狠打一頓,但這絕對比在小伙伴面前丟了臉要強。
“既然是皇上,可不能只想著吃肉、吃饅頭,要知道更多才成?!?/p>
朱元璋依舊樂呵呵的,像傳道授業一般解釋,“要讀書,讀好書,好好讀書;要顧著家里人,顧著兄弟?!?/p>
“吃了這頓羊肉,到時候張員外挨家挨戶追究,兄弟們挨打,家里人賠錢,這就是你這個‘皇上’做出來的事?”
朱元璋年幼時宰了那頭牛,回家后爹娘沒了活路,最后那點錢都花在了他身上,若非村里人出手相助,怕是連一張裹尸的涼席都買不起。
他這個兒子,不孝。
如今再看到年幼時的“另一個自己”,自然想勸一勸。
這天下,不是每一個人都叫朱重八,不是每一個人宰了牛之后,年幼時說一句“咱是皇上”,數十年后就真能成皇上的。
概率實在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