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田再看面前的道衍之時,眼神之中也是變得無比推崇。
接下來義父藍玉之生死,還有他們偌大涼國公府的榮辱,可就全放在此人一人的身上了,萬萬不能夠出現半點問題的。
涼國公藍玉赴京請罪、天下大軍馬放南山。
此事在洛陽新都之內,不到半個時辰就已是鬧得沸沸揚揚,可謂是比當今天子下了一封詔令還要來的讓人震驚。
要知道,不過只是在數日前,大明日報之上,可是將藍玉夸得天上有地下無,更是一時之間成了天下年輕武將的楷模。
但如今卻是徑直來了一個兩級大反轉,但凡知曉此事的定是會心中生出好奇,于是便想知曉的更多了。
隨后,洛陽新都之外。
天界寺內,此事也已傳來。
陸羽、徐妙云,還有兩個孩子住在這寺院的后宅之內。
陸羽此時正跟著天界寺的宗泐法師探討佛理,宗泐法師佛法高深,并非是那“花花和尚”,一言一行的確是這佛門高僧。
起碼陸羽數日和對方探討下來,已看出此人的為人。
品性高潔,宛如高嶺之花,恐怕若真圓寂,還真就能燒出幾顆舍利子來。
只是當藍玉負荊請罪一事傳到這天界寺,傳到陸羽的耳朵里,陸羽方才泡茶的動作微微一顫,杯中的茶水也是微微一斜,就落在了這方才的茶案之上。
“陸施主的心亂了。”
宗泐法師佛掌單列,看著面前一幕輕輕開口。
陸羽緩了一下。
“讓大師見笑了。”
“陸施主看來是無緣在我天界寺之內繼續多留,眼下既已牽了這紅塵浮世,施主不妨便去。
陸施主哪怕身在此處,可心卻已經往別處去了。”
宗泐法師緩聲說道。
陸羽于是也就不再叨擾,告辭而行,不過卻僅是他一人,并未帶著媳婦徐妙云還有兩個孩子一起。
一家人好不容易難得出來一次,陸羽也不愿意擾了他們的雅致。
與旁人不一樣的是。
陸羽聽聞此事,很快就已知曉了這背后的人究竟是誰。
轉瞬間,回了洛陽新都,已是數個時辰過去。
陸羽馬不停蹄,趕忙奔到了這國子監之內。
此刻的陸羽雖然沒有十成的把握,但七八成還是有的。
而當陸羽見到道衍臥房之外,藍玉府上那些弟子護衛的身影,陸羽這七八成的把握更是在一瞬間就直接升到了十成。
可謂人證物證俱在,鐵證如山了。
陸羽頓時心下不由的微微一顫。
若說眼下這大明洪武一朝,還有誰能夠讓陸羽心生忌憚的,此時此刻在這國子監之內擔任祭酒一職的道衍絕對能占得一席之地。
“你們怎么知道他?”
來到藍田面前,陸羽面色微沉,開口就是質問。
藍田也不避著陸羽,憑借陸羽這實學圣賢的權勢,想要知曉這最后的真相,不過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說來還是得多謝先生,先生可還記得,涼國公府上此前送予了先生一個胡人女子嗎?
那女子在先生府上雖未破身,但卻也是聽了不少的話,正好便聽說了先生的至交好友,這國子監的祭酒,姚大人。”
聽藍田這么說,陸羽心下又是一緊,只因面前的藍田開口閉口的并非道衍這佛號,而是道衍的俗名。
姚廣孝,這個名字代表的深意可是截然不同的。
“你可知,讓此人出手,我大明朝堂必將會生出變數。”
“此事極為不妥。”
陸羽直勾勾的盯著面前的藍田,眼神可謂狠辣。
可藍田對此顯然樂庭不讓,微微一笑道:“若是涼國公府都沒了,義父也沒了,這大明朝堂于我們而言還重要嗎?”
藍田輕聲一笑,話里話外就一個意思:我死后管它洪水滔天。
藍田也沒有阻攔陸羽去見道衍,房門一開,陸羽就主動踏入了屋內。
見到道衍此人,陸羽算是勉強松了口氣,道衍并非是真的成了姚廣孝,起碼現在沒有。
“怎么忽然幫起了這藍玉?
幫他可就淌了渾水、惹了麻煩,以你如今這清淡的性子可不會做出這種事來。”
“陸施主很了解我嗎?”
道衍敲打木魚的“咚咚”聲停下,見陸羽來了,緩緩問道。
對這個問題,陸羽一時沉思,想了片刻這才給出答案:“只是大體有些了解罷了。”
陸羽輕輕說道。
“陸施主過謙了。”
道衍搖了搖頭,“事實并非陸羽所言的這般。”
他徐徐支起身來,和陸羽重新坐在了旁邊的軟榻之上,“其實陸施主真的很了解我,無論是之前還是現在,陸施主對和尚我可謂是了如指掌。
和尚之前想的是‘屠龍術’,而自從認識了陸施主之后,和尚整日里想的并不再是這些,而是陸施主口中所言的‘圣人之術’,的確是要比那傳承了數個王朝之間的‘屠龍術’更有新意,更讓和尚我動心不已。
所以和尚一直以來都聽著陸施主的話,就在這小小的國子監之內安然無為,只是沿襲著圣人之術,教出圣人之人。
隨后普及天下,福澤眾生。”
道衍開口,話里話外依舊是那佛家之言,同陸羽剛剛見過面的宗泐法師可謂是同出一轍。
不過佛家之言,有人踐行于理念,有人卻是實戰。
宗泐法師若是前者,那么眼前的道衍,姚廣孝便毫無疑問就是后者了,甚至如今似乎已經打算出手了。
“不妨,陸施主再猜,如今和尚我又想做什么?”
姚廣孝手中的佛掌放了下來,抬眼看向陸羽,又是問道。
陸羽搖了搖頭,“我可不會你這佛門的‘他心通’,怎么能猜得出人心?”
姚廣孝笑而不語。
陸羽皺了下眉,嘆了口氣,也只能繼續往下猜:“恐怕你道衍卻是想要以這涼國公藍玉,行了圣人之事了。
你也不僅限于滿足教出這圣人門徒、行那普濟之事,如今的你恐怕卻是有了這救世救人之心。”
陸羽將他來的路上大概的猜測徐徐道來。
聞言,面前的道衍哈哈大笑,笑聲酣暢淋漓,看著面前的陸羽不由得一臉欣慰:“陸施主不愧是陸施主,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嘆服。”
“陸施主方才還言不了解我,這和尚如今卻是把和尚都未曾想明白的事情一口說出。”
“陸施主果真懂我心。”
道衍說罷這話,也便放開了心扉,和陸羽真真正正的來了一場坐而論道。
“如今的陸施主以為自己是這大明洪武一朝的‘實學圣賢’、當代圣人。
陸施主看的是國,可我道衍看的卻是人;陸施主看的是大局,可我道衍看的卻是這蕓蕓眾生。
大局重要,難道個人便就無足輕重了?
如果有朝一日,為了大局犧牲的是陸施主一人,再加上陸施主家中之人,陸施主可愿意?”
面對道衍的悉心質問,陸羽面色掙扎片刻,幾近逃避的回答道:“我不會讓這種情況出現的。”
道衍頷首點頭,一臉贊同的開口道:“的確,憑借陸施主當下的權勢,這種事不會發生。”
“可不會發生在陸施主的身上,難道便不會發生在旁人的身上了嗎?”
道衍高聲一問,隨后深深的看了陸羽一眼,蔚然長嘆道,“眼下的陸施主可還是那京城之處的小乞丐,可還是那受凍乞食之人?
可還記得這天下蕓蕓眾生,可還記得這天下百姓?”
道衍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的接踵而來,陸羽閉口不答。
道衍也并非是要羞辱陸羽。
他雙手再次合十,臉上露出佛陀般的笑意,不過卻是都屬于他自己的佛法哲理,“陸施主為這大明,為這天下百姓做的夠多了。
閑云野鶴、慵懶享受一番,自無不可,這份福德福澤身邊之人,也是應有之理,人之常情。”
“不過,陸施主卻忘了一點。
這天下依舊有不公之事。
此前為陸施主肩負天下而行,日后我道衍也想要試上一試。”
直到此刻,道衍才說出他真正的念頭,“這天下既能出一個實學圣賢、當代圣人,憑什么又為何不能再出第二個?”
沒錯。
道衍的確是連那‘屠龍之術’的心念也都不在意了,可成就‘圣人’的欲念,內心卻未曾放下。
低級的欲望只會被高級的欲望取代、克制。
哪怕昔日!
‘屠龍術’也是被此前的‘圣人之術’壓制住,所以才沒有在當下生出亂子。
不過如今,這反噬卻終究還是來了。
道衍。陸羽兩人隨后離開了國子監,來到了這洛陽新都。
不過卻并沒有來到陸羽此前專門重點關照的商業街、體育場、國子監,還有那大明銀行這些繁華在外的衙門。
而是來到了那些平日之內壓根不會有人關注的街角。
在此處,有乞丐,照樣有那作奸犯科之人;有那車馬行坑蒙拐騙之事,也有人牙子將孩童偷偷拐賣……
各種各樣大小不一的人間惡行之事,通通發生。
若是說這洛陽新都是繁華的一面,這黑暗的一面卻是也從未停歇過。
人心如此。
“人之初,性本善”還是“性本惡”,從未有人敢肯定過,但也從未有人否定過。
看著面前這人間慘相,陸羽吩咐著身邊的人。
不多時,洛陽新都之內的伏兵就已前來,將這里的據點給一鍋端:孩童被重新送回到家,還給予了一些補償;
乞丐們也紛紛送入了福利署內,日后也應當能有一份較好的人生。
畢竟此事可是他陸羽親自吩咐的,量那些福利署的人再如何上下其手,也絕不會不給陸羽這個面子。
到了此刻,陸羽心頭也大體明白道衍所作所為的用意了。
“陸施主為這天下做的夠多了,如今也該輪到我這和尚了。
昨日這藍將軍有一句話說的很對:和尚我學了一生,前生圣賢、后生實學,學到如今,可卻手中并無作為。
除了教了一些實學學子之外,我自己呢?
口中念著圣人之言,卻未行圣人之事,有何顏面稱這圣人之言,又何配這圣人之言?”
道衍緩緩開口,字字珠璣,句句有理,一時間確實連陸羽也都不好反駁,最后只能問到了兩人一開始的初衷。
“那跟這位涼國公藍玉又有什么關系?”
陸羽瞇著眼睛盯著面前的道衍,問道。
道衍緩緩笑了一聲:“陸施主心中明白,和尚心中也清楚。
這位涼國公眼下處在生死之間,進一步是百丈懸崖,退一步便是海闊天空,自能夠安然無恙。
旁人不愿蹚這趟渾水,和尚卻是不怕。”
“和尚孑然一身,自是無所畏懼。
想要做這圣人之事,首先必須有圣人之權,而這位涼國公藍玉,便是和尚踏足朝堂的第一步。”
他道衍欲從這國子監之內離開,祭酒一職可也是堂堂的三品官了。
他想要做多少事,又豈會只是小打小鬧?
當然是要石破天驚。
倘若踏足廟堂卻不成為那朝中大員,方才的圣人之言恐怕也就全然成了一場笑話,而藍玉毫無疑問就是他道衍所挑中的人選。
“如此,陸施主究竟是要攔著和尚我,還是愿意助和尚一臂之力?”
道衍將這最后的“難題”放在了陸羽的身前。
陸羽淺淺一笑:“隨你如何作為,只要莫攔了我的路便可。”
陸羽拂袖離去,只給道衍留下這么一句話來。
“多謝陸施主。”
道衍雙手合十,臉上佛陀般的笑意,在這一刻越發顯得深邃。
陸羽不曾阻攔,在道衍這同樣的實學之人看來,就已是最大的支持了。
除了皇家之外,在這實學派系之內,陸羽的影響最大;
可除陸羽之外,這排名其次、影響力最大之人,除他道衍之外,卻是連陸羽門下的四大學子方孝孺、黃觀、馬君則、楊士奇也是萬萬不如他的。
真以為他道衍國子監祭酒這么多年全是白做的嗎?
而隨著陸羽出現在這洛陽新都,一時間不知多少人紛紛趕到他的身前。
當陸羽回到陸府之內時,早已有人候著他多時了。
放眼望去,一眾國公、一眾侯爵,還有誠意伯劉伯溫,包括這浙東系的文臣全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