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貧如洗到天下共主,朱元璋對于自己的能力,向來深信不疑,他堅信自己能頂住誘惑,不濫發寶鈔,但對子孫后代,他就沒有這種自信了。
百年之后,他的子孫還能維持寶鈔穩定嗎?若子孫們濫發寶鈔,大明江山還能穩得住嗎?
朱元璋心里沒底,他更傾向于陸羽的判斷,可是,當下又有不得不發行寶鈔的理由——國庫財政吃緊。
朱元璋埋頭思索,試著兩相權衡,計算出得失厲害,可一時之間,哪里能算清這筆賬?
無奈之下,他只能看向陸羽道:“難道這大明寶鈔,當真注定禍國殃民?”
“對于大明而言,的確如此。”陸羽聳了聳肩,他沒將話說死,承認的同時加了個限定詞。
朱元璋卻捕捉到他言辭中的破綻:“也就是說,假如不是在我大明,這寶鈔便不會貶值?”
陸羽:“……”
朱元璋靈機一動道:“咱想起來了,你之前說過,你們后世也是用紙鈔取代金銀,為何你們那個時代,紙鈔不會濫發貶值?”他心情急切,幾步搶上前死盯著陸羽,看得陸羽一陣發毛。
陸羽忙退幾步,慢悠悠道:“在我們那個時代,發行紙幣的機構叫做銀行,它雖是國家企業,但并不直屬于國家。”
朱元璋聽得兩眼一黑,不禁摸起后腦,問道:“什么叫國家企業,啥叫不屬于國家?”
“額……”
陸羽訕訕苦笑:“其實其中細節,我也說不大清楚,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的是,國家對銀行有監察權,卻沒有十足的控制權,也即是說,銀行是否印錢,并不聽令于國家!”
“那聽令于誰?”朱元璋好奇道。
陸羽沉默片刻,說道:“聽令于經濟形勢,聽令于物價水平,聽令于科學的計算,每每需要印錢,銀行都會收集各種信息,經過詳細完備的統籌計算,才能得出所印數額,畢竟這世上,只有數字不會騙人!”
“你是想讓這發行寶鈔的衙門獨立出來,不受朝廷的管制?”朱元璋漸漸聽出些門道。
陸羽卻搖頭道:“不不不……并非完全不受管制……而是朝廷只享有監督權力,沒有執行權力,只有將朝廷的手腳綁縛住,才不會釀出濫發貨幣的惡果。”
朱元璋聽得連連蹙眉,尤其在聽到最后一句“手腳綁住”時,更是不悅地輕哼了聲,他不忿道:“朝廷信不過,那天下還有誰能信任?”
陸羽冷笑道:“陛下所說的朝廷,是指戶部那些官員嗎?說句不好聽的,滿朝官員,包括戶部在內,有幾個懂得統籌計算的?上回讓他們推算大明國運,他們又算是什么結果了?”
聞言,朱元璋頓時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道:“若是要發行大明寶鈔,朝廷百官可能沒什么意見,可若讓這負責寶鈔的衙門獨立出來,滿朝文物恐怕都不會答應。”
“我不是說了嗎?并非徹底獨立,朝廷大可以派人監管,但朝廷的權力只局限于監管,絕不能指手畫腳,橫插一杠,陛下也該知道,那些人旁的本事沒有,指手畫腳的本事卻是一個賽一個!”
陸羽這話倒給朱元璋逗樂了,他平日常受這“指手畫腳”之苦,自然知道這些朝臣有多礙事。
最后陸羽將手一攤,蓋棺定論道:“讓外行人領導內行,這是最大的錯誤!”
這句話振聾發聵,引人深思。
朱元璋再沒有開口反駁,只背著手在書房里踱起步來。
“此事……尚須慎重思慮……”
踱步許久,他回過頭來,仍是一臉糾結,顯然他還沒作出決斷。
陸羽拱手道:“陛下若不印這大明寶鈔,臣倒沒甚意見。可若當真要重啟寶鈔,請陛下萬莫貪戀這印鈔之權!”
“哼!啰嗦!”朱元璋冷哼一聲,雖仍冷聲埋怨,但他似沒有反對態度,顯然已將陸羽的勸誡聽了進去。
陸羽心下稍定,點點頭不再聒噪。
但朱元璋顯然還有主意,他又望著陸羽,文問道:“假如咱當真重啟寶鈔,你小子……可愿助咱一臂之力?”
“啥意思?”陸羽蹙眉。
朱天子嘿嘿一笑:“既然不能將印鈔之權交給朝廷,那不如特設個衙門,讓你來做這主官,咱保證朝廷只行使監管之權,絕不威逼你濫印寶鈔!”
“這……這怕是不妥,臣對那印鈔一事,其實也一知半解……”陸羽瞬間傻眼了,連忙說道,他并非金融出身,對于貨幣銀行之學,也只略知個皮毛。
最重要的,這陣子好不容易閑散下來,沒事在家逗逗孩子,得空去國子學帶帶學生,正樂得不亦樂乎,鬼才愿意再接個擔子,給自己找不痛快!
朱元璋卻又擺手:“你再不濟,你總是后世出身,懂的可比咱大明人多得多,再說放眼天下,若有誰敢不聽咱的調令,能維持這印鈔獨立于朝堂之外,怕是非你莫屬了!”
陸羽哭笑不得,你這是夸我還是罵我……
他連忙說道:“印鈔之事牽涉頗多,要對統籌計算有極強的鉆研,臣怕是沒這份耐性的,不過,臣倒是有幾個合適人選,可以推舉給陛下!”
顯然,為了讓朱元璋不再打自己的主意,他準備推幾個人出來。
朱元璋雖有不滿,卻仍難道著性子甩手道:“說!”
陸羽拱手道:“臣在國子學中,有幾個得意門生,其中有一人名叫楊寓,他對算學之道極為精通,另還有方孝孺、黃觀等生員,也是精于算道,心性堅忍敏慧之人……若叫他們來執掌印鈔之事,想必大事可成!”
朱元璋眉頭一皺道:“精于算學、心性堅忍……他們是你的學生,難道比你還厲害?”
陸羽嘿嘿一笑道:“管理印鈔一事需得嚴謹克己,陛下也知道我這憊懶性子……”
言下之意,我陸羽出了名的懶散貪玩,干不好這嚴謹差事。
朱元璋沒好氣白了他一眼道:“看來你對那幾個學生倒很信任,莫不是他們在歷史上都有什么大的名氣嗎?”
“額!陛下怎么知道?”陸羽呆愣住了,脫口而出道。
“原來還真是呀!你給咱說說,這些人在歷史上都有什么名氣?”朱元璋本來是隨口一說的,但沒想到真就這么回事,他當即有些興趣,連忙問道。
原來你是隨口說的呀!
陸羽頓時有些無言,不過還是實話實說道:“楊寓又名楊士奇,乃永樂朝的內閣首輔,三楊之首,為永樂盛世出了不少力氣;而黃觀更是科舉奇才,有明一朝,就只有兩人連中三元過,其中一人就是這黃觀;至于那方孝孺嘛……”
陸羽對幾個生員的推崇,讓朱元璋十分詫異。
他立馬生出猜測:“難不成這幾人在我大明……都是卓有成就之人?”
陸羽最大的優勢,便是通曉歷史。他肯冷眼相待,想必這幾人都是青史留名的大人物。
被他猜中,陸羽也不辯駁,連連點頭承認:
“這楊寓在后世,可是宰輔重臣般的人物,他為后來的大明盛世立下不小的功勞。”
“而這黃觀,也是青史留名的忠義之士,他更是科舉奇才,年紀輕輕便是三榜狀元。”
“至于那方孝孺嘛……”
說到最后一人,陸羽稍有些猶豫。
畢竟方孝孺后來為朱棣賜死,雖有忠義之名,卻也因跟齊泰、黃子澄等人走得過近,無端失了些聲名。
想了想,陸羽還是照實道出:“陛下可曾記得,我曾向你提過,建文帝朱允炆身邊,有三大謀臣。”
朱元璋立時驚叫道:“這方孝孺該不會是你說的‘建文三傻’之一吧?”
他的臉色立即拉了下來,你小子舉薦誰不好,舉薦個這樣的人。
陸羽忙解釋道:“這方孝孺確是所謂‘建文三傻’之一,但他與黃、齊二人不同,他確實是有真才實學的,況且此人忠肝義膽,在靖難之后,仍誓死效忠建文帝,因不愿給朱棣草擬圣旨,被誅滅十族!”
“十族?”朱元璋驚愕道,雖說歷史上常有“誅九族”之說,但真正落實這刑罰的,其實并沒幾個,而這方孝孺竟然被誅十族,可算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
唏噓一嘆,朱元璋不無感慨道:“此人倒是個忠義之士!”
陸羽趕忙點頭:“方孝孺忠心耿直,又兼才學過人,若是陛下知人善用,定是大有可為!”
朱元璋斂目深思,片刻后點點頭道:“你所說幾人,確是名揚青史的有識之士,他們既精于算道,想必能妥善管理印鈔之事。”
陸羽剛要拱手謝恩,朱元璋卻又話鋒一轉道:“不過……他幾人當下只是國子學生員,未經歷練,也未在仕林中楊名,若任他們做這新衙門的主官,怕是要引起朝堂紛議的……”
話說一半,朱天子挑了挑眉,拿戲謔目光在陸羽臉上掃了一掃,眼神中頗多暗示。
陸羽哪里不懂他的心思,無奈拱手道:“臣可兼領這主官之職,率領這幾位學生共管寶鈔之事!”
學生們沒資歷,也只有他這老師出場撐門面了。
朱元璋打的就是這個念頭,聞言拊掌大笑道:“有你在,咱就放心多了嘛!”
陸羽暗下連翻白眼:“但我可提前說好,我對這印鈔之事其實懂的不多,只能給點意見,具體的事,怕還要這些學生多多操持。”
總要給年輕人鍛煉的機會不是!
朱元璋連連擺手道:“有你坐鎮,咱放心,具體如何操持,任由你分配做主便是。”
事已談妥,他再不給陸羽反悔的機會,當即拍拍屁股離開,獨留陸羽兀自嘆氣:“好容易閑了幾天,又攤上個苦差事……”
……
朝廷財政吃緊,既然打定主意要重啟寶鈔,朱元璋是一刻都不愿耽擱。
若依他自己性子,和陸羽談妥之后,當晚回去便要擬旨定詔,但這么大的事,也不好獨斷專行,總得考慮朝臣們的意見。
想也知道,朝臣們自然是不會答應的,因此,朱元璋得給自己找個幫手說客。
第二天一早,他便將胡惟庸叫來了武英殿,不管心里怎么想,但明面上,這君臣二人依舊是相處得宜,關系融洽。
是以,胡惟庸還沒拱手行禮,朱天子便笑著擺了擺手,溫聲道:“胡相,今日召你來是有大事與你商議。”
胡惟庸自是不明就里:“請上位吩咐。”
朱元璋笑著道:“近來西南戰事又起,朝廷國庫吃緊,咱打算建立寶鈔提舉司,發行大明寶鈔,你怎么看?”
此前朱元璋也曾張羅過印鈔之事,只是干了一半被陸羽勸止。
胡惟庸只知其事,卻不知內因出在陸羽身上,此刻聞聽朱元璋要重啟大明寶鈔,他大是震驚道:“上位,發行寶鈔可不是小事啊!早在宋時,朝廷便發行過紙鈔,喚曰‘交子’,只可惜,交子推行不久,便大幅貶值,后來竟賤如白紙,這交子非但沒能助宋廷擺脫財政困頓,反而遺禍民生,敗壞朝綱。”
說到這,他頓了頓,謹慎道:“前車之鑒,后事之師啊!望上位三思!”
胡惟庸并不知道這寶鈔是否像那交子般注定失敗,但既是朱元璋籌謀之事,打個阻總沒錯。
若這寶鈔當真能解朱元璋燃眉之急,他此刻勸阻總不會錯,即便這寶鈔將來失敗,他這時的阻礙,反倒給將來留了后路。
他一心只為自己思量,卻是沒留意,聽了勸阻的朱元璋非但沒怒,反倒微不可察地揚了揚嘴角。
朱元璋早等著這一出,聞言立馬說道:“交子之事,咱自是知道,可交子是因濫發濫印才會貶值,咱這大明寶鈔,不會重蹈覆轍!”
說著,他將手一端道:“咱已思慮過,這寶鈔若交給朝廷印發,將來多半會因國庫吃緊而濫發濫印,因此,咱打算讓這寶鈔提舉司獨立于朝廷之外,只受朝廷監管,卻不受朝廷控制,該印多少寶鈔,只憑提舉衙門自己做主,任何人不得置喙!”
你不是拿交子示警嘛,正好順勢提出獨立衙門之事。
胡惟庸先前還一臉陰郁擔憂,一聽這話,卻是眉心微顫,嘴角不經意間微微咧起,他再沒應話,卻是眼珠亂轉,一副思慮姿態。
朱元璋卻好似耐不住性子,徑直便將心思道出:“這寶鈔提舉司不受朝廷管控,想必不容于朝廷百官,咱尋思先找你通個氣,有你胡相點頭支持,此事必成!”
這話倒是真情實感,他朱天子本就乾綱獨斷,再加上個當朝宰輔,兩人湊一塊,已是朝堂大半邊天了,任其他人再怎么反對,也無濟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