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朱天子這般聒噪啰嗦,三人恨不能沖上去堵了他的嘴。
您別再叨叨了,趕緊麻溜地,將兵權還回來吧!
好容易熬完了這頓聒噪,朱元璋終于收斂神色:“既然此案已結,那咱便要宣布另一件事,也好給幾位愛卿另派重任!”
在陸仲亨等人看來,“另派重任”無疑是“歸還兵權”的另一種說法。
幾人挺起胸膛,滿懷期待,可接下來聽到的話,卻叫他們驚詫不已。
朱元璋掃視一周,朗聲宣布:“大明開國已有十多年,各地軍政要務漸發冗重繁雜,僅靠大都督府一司,已難已把控全國軍務,是以,咱決定增設幾個衙門,共同執掌天下軍事。”
一聽這話,陸仲亨幾人的期待臉色,頓時僵住。
不光是他們幾個傻眼,其余身居要職的武勛們,也都大感不妙。
增設衙門,自然會多出不少職位,而全大明的兵權卻固定不變……
稍一思忖便能得出結論:他們手里的權力,被稀釋了!
然而朱元璋并沒有管他們的表情,而是繼續說道:“是以,咱決定,自今日起,將大都督府一分為五,為前、后、左、右、中五軍都督府,分管京師及各地衛所,執掌天下軍事。”
“五軍都督府各設左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僉事,以中軍都督斷事官為五軍斷事官,掌軍府刑名。”
這一下,陸仲亨等人站不住了。
大都督府一旦拆分,他們手里的兵權,就得重新洗牌分配,想也知道,他們定會被發派到閑職上,再落不到什么權力。
幾人再也忍不住了,當即便要跳出去反對。
當下諸武勛大多不滿,只消他們站出來引領聲勢,立即便有人應和,反對聲勢一大,想來朱元璋也不敢一意孤行。
可還沒等他們邁步出去,魏國公徐達竟然搶先一步,站出隊列道:“陛下此舉甚善,自古以來,權不專于一司,事不留于壅蔽,大都督府獨掌軍事,實在埋下隱患,臣同意拆分大都督府!”
徐達一出面,眾武勛都傻愣住了。
按說魏國公是武勛之首,而且還是大都督府大都督,此番拆分大都督府,對他的影響最大,可他竟站出來表態贊同,這倒叫其他武勛難辦了。
人家魏國公損失最大,都能秉持公心出面支持,你們若還反對,豈不是包藏禍心?再說徐達的威望無人能及,誰敢在軍政大事上和他唱反調?
“權不專于一司,事不留于壅蔽……說得好!”
朱元璋當即點頭,贊許道:“魏國公深明大義,乃我朝武將楷模!”
這君臣二人一唱一喝,很快就把控了朝堂聲勢。
陸仲亨等人不由地掂量起自己的嗓門,是否能大過徐達——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繼徐達后,湯和、李文忠等軍中大將,也都紛紛出面表態,他們的態度與徐達一致,俱是贊同此事,很顯然,朱天子早和這些心腹將領打過招呼了。
這下子,其他武勛再不敢跳出來反對了。
徐達、湯和、李文忠等幾人加一起,立下的戰功足可抵過滿朝武將,有他們支持,其他人再怎么蹦跶,也改變不了大局。
陸、費等人已近心死,不由茫然四顧,想在這滿朝文武之中,找尋援助。
武將已不必看了,一個個面如死灰,至于文官集團……
這些個文臣,此刻一個個憋得老臉漲紅,就差當場笑出聲來了。
自古文武對立,削弱武將勢力這種事,文官們不舉雙手贊同已算是夠客氣了,哪還能指望他們站出來反對?
在殿中掃視一圈,三人最終將目光投向最后的救命稻草——胡惟庸。
當下情勢,只有他這個當朝宰相還能力挽狂瀾了。
心念一定,三人立馬朝胡惟庸狂遞眼色,祈求幫助,可胡惟庸此刻不動如山,面上古井無波,看來毫無出面的意思。
三人心急生怒,不由連帶將胡惟庸也怨罵一通。
可無論如何,胡惟庸都沒如他們的意,輔佐天子多年,他最是有自知之明,在大事上,他從不會公然反對天子,尤其對兵權這等敏感之事,他更是避之不及。
自胡惟庸而下,朝堂文武百官都湊不出一個“不”字,這拆分大都督府成了必然,朱元璋大笑收場,滿意宣布了決議,這場朝會也隨即結束。
……
下朝后,陸仲亨、費聚、趙庸三人并未回府。他們結伴而行,一起趕到了胡惟庸府中。
一見胡惟庸,幾人便爭先恐后抱怨起來:“相爺,方才朝會之上,您為何不出面反對?難道您沒看出來,陛下此舉是有意針對我等嗎?當下局勢,唯有相爺您出面,才能阻撓陛下將大都督府拆分成五軍都督府啊!”
面對幾人詰問,胡惟庸卻是不疾不徐,道:“幾位侯爺少安毋躁!”
他先將三人安撫住,又喚來下人備好一頓酒席。
與三人喝了幾杯烈酒,他才趁著酒意答起話來:
“陛下拆分大都督府的態度何其堅決,老夫又如何規勸得動?而且今日看魏國公等人態度,顯然早已受了陛下授意,可想而知,陛下早已籌謀許久,他既如此決絕,又豈會容人抗拒?老夫若是敢當堂反對,只怕要招惹天怒,自尋麻煩啊!”
陸仲亨三人也并非看不清局勢,他們也知道大勢已去,雖能理解胡惟庸的明哲保身,但三人嘴上仍要嘟囔幾句:“陛下還能遷怒胡相不成?”
“陛下什么脾氣,你幾位還不清楚么?”胡惟庸苦笑兩聲,他的語氣極是苦澀無奈,叫人一聽便由衷生出感慨。
陸仲亨三人自然而然聯想到天子那狠辣手段,不由唏噓:“陛下是手段,的確狠厲!誰敢觸他逆鱗,動輒便是要打要殺是!”說著說著,語氣越發怨憤,漸漸演化成發泄抱怨。
“早先被奪兵權,咱就料到這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卻沒想陛下干得如此干凈利落,他連大都督府都給拆了,這是擺明要杜絕咱等對兵權的渴望了,依咱看,那五軍都督府里,絕不會給咱留啥好位置了。”
借著酒意,話匣子一打開,便消停不住,三人越說越激動,越說越義憤填膺。
正自抱怨發泄,卻聽胡惟庸冷聲一笑,而后憤慨般搖了搖頭。“陛下是何等人,難道你們今日才認識到嗎?”
他的眼神中滿含怨憤,似對天子有極大不滿。
胡惟庸的抱怨,讓陸仲亨等人大為迷惑,胡相為人謹慎,素來不輕易表露喜惡,為何今日這般性情?
正自迷糊,卻見胡惟庸眼里怨憤又化為哀苦,重重一嘆道:“老夫也算為大明立下過汗馬功勞,可到頭來,不還落得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下場嗎?”
一聽這話,三人才明白過來。
敢情,胡相還惦記著兒子被砍一事啊!
不過,細一想倒也能理解,畢竟胡惟庸就這么個兒子,又死得那般凄慘,更關鍵的是,天子竟命胡惟庸親自監斬,鬧出一場父斬子的人間慘劇。
這等痛徹心扉的恨事,他胡惟庸焉能忘懷?
眼看胡惟庸滿臉憔悴哀思,陸仲亨三人頗為動容,忙上前安慰:
“胡相還是節哀順變,莫再傷心了,死者已矣,相爺還得保重身體啊!”
胡惟庸顯然已痛徹心扉,一張老臉寫滿怨憤道:“你們說古往今來,可有哪個天子有如此酷烈手段?”
三人原本就對朱元璋不滿,哪還受得住這般挑唆。
陸仲亨當即拍桌而起道:“哼,咱們這位天子,可是史上獨一份的狠辣!”
“不光狠辣,他對權力的渴望,也是史上難尋第二個的!”費聚繼而接上,
南雄侯趙庸更是恨得面露猙獰:“有君如此,咱們這些做臣子的,如何替他賣命?”
這話的語氣已十分僭越,大有“妄議天子”之嫌。
三人抱怨一通,又端起酒盞,兀自牛飲起來。
眼看三人喝得面紅耳赤,胡惟庸眼眸微動,悄然道:“太子仁善,若是他上位,情況該是會好一些。”
不經意間,他竟將話題扯到易主之事。
照說這等話題極為隱晦,是為人臣者最大的忌諱,可此刻陸仲亨等人早喝得有些迷糊,再加之先前就對朱元璋不滿,自也忘了提防。
聞言,陸仲亨拍響桌子,冷冷說道:“胡相莫要被太子給騙了,都說太子仁善,可依咱看,太子與他那位父皇,分明是一個德行!”
這話語出驚人,胡惟庸當即作驚詫模樣道:“此話何解?”
陸仲亨冷哼一聲,翻著白眼道:“太子和陛下,不過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罷了,真要論起手段冷酷來,他未必比陛下好多少!”
這話立時駁得另兩人點頭附和。
太子朱標寬厚確實不假,但其人干練穩重,真到了要動手時,也絕不手軟。
費聚又干了口酒道:“就算太子上位,我等也落不到一點好處!”
趙庸已喝得臉色通紅,此刻竟也吐槽起來:“要咱看,這父子倆,沒一個好東……”
他這話若真說出口,當真大逆不道。
好在胡惟庸似還清醒,斷然抬手打斷道:“幾位侯爺,慎言啊!”
胡惟庸語氣溫厚,更多是關照提醒。
陸費等人反應過來,連忙擺手訕笑:“我等酒醉失態,相爺萬莫見怪!”
三人中,南雄侯趙庸最是驚懼,畢竟他剛剛的話若傳出去,是會掉腦袋的。
因此,趙庸又試探性望了望胡惟庸道:“方才本侯的話,純是胡說八道,相爺切莫掛懷。”
胡惟庸卻沒有答話,只幽幽將桌上酒杯舉起,兀自仰脖抿盡。
待放下酒杯后,眼看三道熾熱目光仍盯著他,胡惟庸又輕笑起來:“老夫人老耳背,壓根沒聽清幾位方才說的什么,何來掛懷一說?”
三人一聽,頓時心領神會。
彼此幽眼互望,三人忙又堆起諂笑,舉杯朝胡惟庸敬去:“是是是,酒香菜美,今日咱多喝幾杯,莫留空口說閑話!”
酒宴上恢復熱鬧氣氛,幾人連吃帶喝,再沒空閑嘴巴恨天怨地。
一場酒酣過后,三人已喝得臉紅脖子粗,各自告辭離去,唯獨胡惟庸仍是面色沉定,好似沒受這烈酒影響。
這時候,剛剛送走三人的胡添走了進來,滿眼陰戾,嘴角卻噙著壞笑道:“老爺,看來幾位侯爺對陛下很是不滿啊!”
胡惟庸正把玩著手中酒杯,聞言冷哼一聲:“賴以維持權勢的兵權被奪了,他們幾個豈能滿意?”
胡添笑得更得意了:“照當下情況看,幾位侯爺已與咱們走到同一條道上了,日后若是起事,他幾個倒能派上用場!”
他這邊說得眉飛色舞,可那胡惟庸只顧把玩自己手中酒杯,卻沒作任何回應。
雖未開口,可胡惟庸嘴角微挑,已勾起得意笑容。
兀自把玩一陣,胡惟庸終于將那酒杯放下,問道:“南邊那些人,現在怎么說?”
胡添將腰背挺了挺,喜滋滋道:“此前幾次聯系,他們都對我愛答不理,可這次我派人登門造訪,他們的態度竟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光肯見咱們的人了,甚至聽咱們游說之時,好像有所意動!”
進展喜人,胡惟庸眉頭稍挑,露出一臉喜色:“看來,陸羽在國子學的改革,果真刺激了這些南方士子,他們已看出陛下有意整改取仕門徑,擔心再發展下去地位不保,便也有意與咱們合作了!”
“想是如此!”胡添連連點頭。
胡惟庸冷哼一聲:“所謂讀書人,不過一群逐利而生的勢利之輩,狗屁的文人風骨,對他們而言,誰做皇帝無所謂,只要能保住他們的官身地位便夠了!”
“只可惜啊只可惜……”
嘖嘖搖了搖頭,胡惟庸臉上卻是得意冷笑:咱們這位天子,就是不愿和士大夫共天下,先是攤丁入畝,再是國子學改革……他這是掘了讀書人的根基,那些人能忍到現在,已是奇跡了。”
得意念叨一陣,胡惟庸擺了擺手:“你繼續加把力氣,務必要讓這群人徹底上了咱這條船,想做墻頭草,可不行!”
“老奴遵命!”胡添恭敬拱手道。
“對了,北元那邊可聯系上了?”胡惟庸再次問道。
聽到這話,胡添卻有些為難道:“草原太大了,北元王庭居無定所,而且我們的人還要防備邊軍的斥候,一時半會,還沒找不到,還請老爺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能夠聯系上北元的人。”
“恩!給我加快點,還有一定要小心錦衣衛的探子,莫叫他們給盯上了!”胡惟庸雖然也知道這件事的難處,但是他想要造反,北元是不可缺的助力。
“老奴明白!”
胡添很快退了出去,胡惟庸也站起身來,幽幽往后堂走去,先前他還一副鎮靜姿態,可這會兒走路晃晃悠悠,倒似是酒意上頭。
顫巍巍走到后堂,他抬眼看向上方,面上竟無半點酒色,卻是一臉哀苦仇恨,他視線所向,那桌上供奉的,竟是一副靈牌。
靈牌用赤黑栗木所制,上書“愛子胡天賜之靈”。
如此靈牌,如此幽暗后堂,氣氛有些瘆人。
更瘆人的,是胡惟庸那沙啞中帶著陰森的泣咽:“天賜,不要急,再等一陣兒……要不了多久,爹定會送那些害你的人下去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