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將江西總兵官陸穩！參見欽差大人！聽聞此地有大規模民變械斗，亂民兇悍，圍攻官軍！特率本部兵馬前來平叛！請欽差大人示下！”
范應期看著陸穩那副故作不知、倒打一耙的嘴臉，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煞白，幾乎說不出話來！
潘晟連忙上前一步，強壓怒火，沉聲道。
“陸總兵！你看清楚了！此地…并非叛亂！乃是新老窯戶陶工，因工坊事務糾紛，引發的械斗！如今…已被欽差大人彈壓平息！何來‘平叛’一說？！”
陸穩聞言，卻故作恍然大悟。
“哦？原來是械斗？可…末將方才怎聽聞…有賊人動用火炮、火銃，攻擊官軍？這…這豈是尋常械斗？
分明是謀反啊！欽差大人！此事關乎國本，非同小可！依末將看…當立即出兵，剿滅盤踞村寨的叛匪，以正國法！”
這時，巡撫馬森也帶著一眾官員“匆匆”趕到，一下轎便滿臉“憂色”地附和道。
“陸總兵所言極是！范欽差！下官也聽聞…寨中逆匪…竟有火炮！這絕非尋常！必是蓄謀已久！懇請欽差大人…以大局為重，立刻下令進剿！以免養虎為患，釀成更大禍亂！”
兩人一唱一和，步步緊逼，竟是要將“謀反”的罪名徹底坐實，逼范應期下令屠殺！
“你…你們…！”
范應期指著馬森和陸穩，氣得手指顫抖，眼前一陣發黑，踉蹌一下，幾乎暈厥過去！
潘晟連忙一把扶住他，急聲道。
“范公！保重身體！”
范應期靠在潘晟身上，大口喘著氣，看著馬森和陸穩那副有恃無恐、顛倒黑白的嘴臉，一股悲憤和決絕涌上心頭！
他知道，此刻…已是生死關頭！若退讓一步，身后村寨中數千性命…頃刻間便將化為齏粉！變法…也將徹底失敗！
他猛地挺直身軀，掙脫潘晟的攙扶，蒼白的臉上泛起異樣的紅暈，聲音雖不高，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威嚴和決絕，響徹全場。
“馬部堂！陸總兵！本官…乃陛下欽點、太子殿下委派的欽差大臣！持尚方劍，總攬江南軍政！此地之事…本官自有決斷！還輪不到…爾等…在此指手畫腳，信口開河，妄言什么‘謀反’！”
他目光如刀，掃過馬森和陸穩。
“爾等…口口聲聲為國為民，實則…唯恐天下不亂！爾等…眼中…可還有朝廷法度？可還有陛下天威？！
若再敢妄言煽動，挑起兵釁…休怪本官…以欽差之權，先辦了爾等擾攘軍政、構陷大臣之罪！”
這一番話，義正辭嚴，擲地有聲！更是直接亮出了欽差的絕對權威和底線！
馬森和陸穩被這突如其來的強硬態度震懾住了，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互相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驚疑和猶豫。
他們沒想到，一向以和稀泥、求穩妥著稱的范應期，此刻竟如此強硬！
范應期不給她們反應的時間，直接對身旁的心腹千總宋盛銘厲聲道。
“宋盛銘！”
“末將在！”
“即刻率本部兵馬！前進至村寨與陸總兵軍陣之間！列陣！沒有本官的命令…任何人…膽敢向前一步，沖擊村寨或攻擊官軍…無論其身份…皆以謀逆論處！格殺勿論！”
“得令！”
宋盛銘毫不遲疑，抱拳領命，轉身大喝。
“全軍聽令！前進！列陣！”
麾下兩千精銳督撫標營兵，立刻行動，刀出鞘，箭上弦，邁著整齊而沉重的步伐，迅速插入了戰場中央，將陸穩的兵馬與村寨徹底隔開！
陣型展開，竟是…面向內外，擺出了雙面對敵的戒備姿態！
范應期在潘晟的陪同下，更是親自來到中軍大旗下站定，目光冰冷地直視著馬森和陸穩，態度堅決，毫不退讓！
馬森和陸穩的臉色頓時變得無比難看！范應期此舉，等于是徹底撕破臉，用武力強行護住了村寨！
他們若再敢強行進攻，那就是公然攻擊欽差儀仗、對抗朝廷大軍！這罪名…他們絕對擔不起！
氣氛，瞬間緊張到了極點！雙方大軍對峙，劍拔弩張，大戰…一觸即發！
馬森眼神閃爍，權衡利弊，最終…還是不敢承擔引發內戰的風險。
他強壓下怒火，臉上擠出難看的笑容，拱手道。
“欽差大人息怒…息怒…是下官等…憂心國事，一時情急，失言了…既然欽差大人已有決斷…下官…自當遵從。”
他話鋒一轉，道。
“不過…此地械斗，傷亡如此慘重，總需…查明緣由，追究責任吧？依下官看…不若…就讓督陶官沈淳沈大人。
牽頭…盤點現場，查清…究竟是哪些窯主、勢家的陶工、家丁參與了械斗？背后…又是何人指使？也好…上報朝廷，厘清責任…欽差大人以為如何？”
范應期心中冷笑，知道這是對方想找臺階下，并試圖將水攪渾，將責任推給一些替死鬼。
但他此刻也需要時間穩住局勢，便順水推舟，冷聲道。
“可！便依馬部堂所言！著督陶官沈淳…立即清查此事！務必…查清源頭，揪出指使之人！本官…要據實…上報朝廷！”
“下官遵命！”
馬森躬身應道，暗中松了口氣。
他與陸穩交換了一個眼色，不再多言，悻悻地帶領麾下兵馬，緩緩向后退去，離開了這片讓他們損失慘重又顏面盡失的戰場。
回去的路上，馬森和陸穩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媽的！功虧一簣！”
陸穩低聲咒罵。
“閉嘴！”
馬森低聲呵斥。
“立刻傳令！讓我們的人…立刻換回軍服，撤回各自營寨！傷者…秘密安置，陣亡者…厚加撫恤，但…一律按‘剿匪陣亡’上報！
還有…立刻去找幾個平日里不聽話的窯主…‘請’他們幫我們…背下這口黑鍋！”
“至于范應期…哼！就讓他暫時得意幾天！待羅先生的下一步計劃…看他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血腥的夜色在范應期強硬的態度和兩千精銳官軍的介入下，終于緩緩褪去。
火把依舊通明，映照著滿地狼藉和無聲流淌的鮮血，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焦糊與血腥混合的氣味。
范應期在潘晟的攙扶下，強撐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與按察使衙門的僉事、書辦以及自己的心腹千總王禹才一同，開始清點戰場，核實死傷。
看著那一具具身著各式雜服、卻難掩軍旅氣息的尸體，以及更多真正無辜卷入、死狀凄慘的陶工、家丁遺骸，范應期的心在滴血，臉色蒼白。
潘晟亦是面色沉重，低聲稟報著初步清點的結果。
“范公…初步查驗…死者…逾三百…傷者…更眾…其中…怕是…有近半…是…是…”
他話未說完，但范應期已然明白——死者中，有近半是馬森、陸穩派來假扮亂民的官軍！
這個數字，讓他渾身發冷，嚴家…為了構陷，竟如此不惜代價，視人命如草芥！
“記錄…全部記錄在案！”
范應期聲音沙啞，帶著顫抖。
“所有尸身…仔細勘驗！衣著、特征、隨身物品…尤其是…那些可能透露身份的細節…一一注明！但…對外…一律稱…新老陶工械斗致死！”
“下官明白！”
潘晟重重點頭，眼中滿是悲憤。
村寨內，一間較為完好的磚房內。
楊帆透過窗縫，默默看著外面范應期等人忙碌的身影，以及那橫七豎八的尸骸，雙拳緊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滲出血絲。
他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怒火、悲涼和…慶幸。慶幸范應期關鍵時刻的強硬，慶幸…殷小虎帶來的炮火，慶幸…村民們的血性…否則，今夜此地，早已是人間地獄。
呂坤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后，低聲道。
“部堂…范欽差…似乎…是想將此事壓下去，定性為械斗。”
楊帆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恢復了冷靜。
“這是眼下…唯一的選擇。正甫，你…以舟山公廨參議的身份，去協助范欽差…作證。
就言…我等巡弋至此，恰逢新老窯戶因工坊事務糾紛，爆發大規模械斗，死傷慘重…舟山公廨義勇…協助官府…彈壓平息…切記…言辭…務必與范欽差保持一致！”
“是！部堂！”
呂坤躬身領命，快步離去。
他知道，這是目前最能保護眾人、也最不至于徹底激化矛盾的說法。
就在景德鎮局勢暫時被強行穩住的同時——
遙遠的北疆，薊州前線，盤山驛。
薊遼督師府參謀、兵部職方司主事梁夢龍，與遼東總兵官李成梁，并肩站立在一處高聳的烽火臺上，面色凝重地眺望著遠方。
暮色蒼茫，塞外寒風如刀。極目之處，隱約可見大批蒙古土蠻部落的騎兵，在遠方的地平線上游弋、聚集，帶著一股令人不安的躁動。
“土蠻各部…近日異動頻頻，不斷向我薊遼邊墻靠攏…”梁夢龍眉頭緊鎖，聲音中帶著深深的憂慮。
“李總兵…依你之見…他們…意欲何為？”
李成梁身披重甲，面容粗獷，眼神銳利如鷹，他冷哼一聲。
“還能意欲何為？一群喂不熟的狼崽子！見不得關內安穩！依末將看…他們…恐怕是在等！”
“等？”
梁夢龍看向他。
“等遼陽那邊的動靜！”
李成梁目光投向東南方向。
“楊博楊部堂…近來動作曖昧，其麾下那些家丁軍…調動頻繁，卻不知其意圖…末將擔心…若是楊部堂那邊…與女真諸部…再有什么勾連…
屆時…土蠻與女真東西夾擊，合力圍困遼陽…甚至…尋隙破口入塞…后果…不堪設想！”
梁夢龍聞言，倒吸一口涼氣。
“若真如此…則薊遼危矣！京師震動！李總兵…可有應對之策？”
“梁參謀放心！末將…已遣精騎哨探，嚴密監視土蠻及女真動向。同時…在古北口、喜峰口等要害之處，秘密增派兵馬，多設伏兵、疑兵！只要他土蠻敢來…定叫他有來無回！”
他頓了頓，語氣放緩，卻帶著深意。
“只是…梁參謀…拒敵于國門之外，終是下策。遼東乃至整個九邊之患，根子…在于軍制糜爛，兵備廢弛，將士無恒產，無心戀戰…
若不能如東南那位楊部堂般，大力推行屯墾衛所，兵民合一，寓兵于農…則我大明北疆…永無寧日啊！”
梁夢龍深深看了李成梁一眼，心中了然。
這位手握重兵、桀驁不馴的遼東悍將，此刻…竟似乎對那遠在江南、推行變法、處境艱難的楊帆，生出了認同與期待？他沉吟片刻，道。
“李總兵深謀遠慮，梁某佩服。屯墾衛所…確是強兵固邊之良策。
然則…此事牽涉甚廣，非一日之功…更需…朝中有力之士，鼎力支持…眼下…還需總兵先穩住眼前局勢為上！”
李成梁哈哈一笑，抱拳道。
“梁參謀放心！遼東…有李某在，亂不了！”
兩人相視一笑，卻各懷心事，目光再次投向那蒼茫而危險的塞外。
視線再轉回江西，撫州城，沈淳那處隱秘的私宅內。
燭光搖曳，映照著羅龍文那張看似平靜，卻深不見底的面容。
他輕輕吹了吹杯中熱茶，聽著對面沈淳關于益王府“清理門戶”、殺人滅口的稟報，嘴角勾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嗯…益王…倒是識趣。”
羅龍文淡淡點評了一句，抬眼看向沈淳。
“沈大人…此次…辛苦了。你做得很好。穩住景德鎮局面，拿到那份‘攀扯楊帆’的口供…便是大功一件。你放心…你的功勞…羅某…定會向小閣老…細細分說。”
沈淳聞言，臉上頓時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連忙躬身道。
“多謝羅先生栽培！下官…下官定當竭盡全力，為小閣老和先生效犬馬之勞！”
這時，馬森和陸穩也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向羅龍文稟報了范應期強行介入，將事件定性為“械斗”，并派兵隔斷戰場之事。
羅龍文靜靜聽完，臉上并無太多意外或惱怒之色，只是輕輕放下茶杯，淡淡道。
“范應期如此強硬，將事情強行壓下，我等…我等難道就真的…就此罷手？這…這豈不是前功盡棄？那…那許多弟兄…豈不是白死了？”
陸穩也粗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