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上次,楊帆遇刺后,陛下雖嚴查,但最終局面卻變得更為復雜難明。”
徐階搖了搖頭,顯得相對樂觀。
“春芳兄所慮不無道理。不過,今時不同往日。陛下讓太子監國,令嚴嵩領政,意圖已相對明朗,當不至于再如上次那般曲折。眼下我等只需恪盡職守,依旨意行事便可。”
三日后,紫禁城內舉行了嘉靖皇帝下詔太子監國后的第一次正式朝會。
大殿之內,氣氛莊嚴肅穆,卻又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陌生感和緊繃感。
龍椅之上空懸,象征著皇帝并未臨朝。裕王朱載坖身著親王冠服,坐在了龍椅稍下方特設的監國寶座上,面容肅穆,努力適應著這全新的、令人有些無所適從的角色。
他清晰地感覺到,在這里,遠不如以往在玉熙宮偏殿隨侍父皇時那般可以相對隨意地與大臣交流問答。
首輔嚴嵩立于丹陛之下文武百官的最前方,手持玉笏,率先出班,朗聲陳述早已準備好的幾條監國施政方略。
內容無非是強調恪守祖宗成法、勸課農桑、賑濟災荒等常例,其中重點提到了兩項:其一,將于近期隆重舉行釋奠先師孔子之禮,以示崇文重道,敦化人心。
其二,便是繼續積極推進變法事宜,宣稱要“廣布新政,惠利百姓”。
隨后,他話鋒一轉,提出了具體的人事建議。
“陛下有旨,變法之事乃當前要務。
然江南之地,事務浩繁,張居正張大人雖盡心竭力,恐獨木難支。
老臣懇請殿下允準,派遣大理寺丞張雨,即刻前往江南,協助張居正大人,專責協調梳理各省變法條規推行之務,以期早日成效,不負圣望。”
此言一出,徐階、李春芳等人眼中都閃過訝異。
他們沒想到嚴嵩會如此干脆地提出派人去“協助”變法,但派出的卻只是一個正五品的大理寺丞張雨。
此人在嚴黨中并非核心決策層,分量顯然不足,與其說是去協助推動,不如說是象征性地表態,或者更可能的是去摻沙子、占位置,而非真心實意要大力支持張居正的工作。
這似乎印證了徐階之前的判斷,嚴家對變法本身,并不熱心,只是順勢而為,甚至可能暗含制約之意。
裕王高坐其上,將下方眾人的神色盡收眼底,心中明了其中的微妙。
但他此刻身處莊嚴肅穆的大朝會,不同于往日玉熙宮的便對,不能輕易離座或與近臣低聲交換意見,只能依照程序,沉聲道。
“嚴閣老所奏,事關重大,容孤與諸位先生稍后詳議后再定。”
他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束縛感。
這金鑾殿上的朝會,規矩森嚴,距離感十足,遠不如玉熙宮那般便于深入商討和靈活決策。
殿內群臣也都感受到了這種僵硬的氣氛,許多原本可以當面溝通、甚至爭論的事情,在此種場合下都變得難以開展。
眾人心下不免都覺得,還是過去在玉熙宮西苑隨駕議事時更為便捷高效。
散朝之后,裕王并未立刻返回東宮,而是將徐階、李春芳、新晉的東閣大學士趙貞吉以及兵部侍郎譚綸等幾位核心大臣留了下來,移至偏殿繼續議事。
裕王揉了揉眉心,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和不適應,他嘆了口氣道。
“這正式朝會,規矩繁多,儀軌森嚴,孤坐在上面,只覺得與諸位先生隔了千山萬水,連說句話都要思前想后,遠不如以往在玉熙宮時。
君臣對面,言笑間便能決斷諸多事務來得便捷。此法……似乎過于僵硬了。”
徐階聞言,微微躬身回答道。
“殿下,大朝會乃是歷代傳承之制,彰顯朝廷威儀,君臣分際,確是不可或缺。
然則,陛下昔日于玉熙宮、西苑召對之方式,雖非循常例,卻著實高效迅捷,能直達要害,省卻許多繁文縟節。此乃陛下圣明獨斷之處。”
李春芳也接口道。
“元輔所言極是。今日朝會之上,嚴閣老所奏幾條,諸如釋奠先師、推進變法等,其本意雖無大錯,然則具體如何施行,款項從何而出,人手如何調配,在朝會之上實難深入商討。
譬如派遣張雨前往江南一事,其品級、權責是否足以協助張居正協調各省?若在玉熙宮,我等便可立即提出異議,當場斟酌。
但在朝會上,卻只能容后再議,效率確實低下。”
裕王點了點頭,他此刻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孤方才在殿上,只覺被程式推著走,許多決斷做得倉促。
尤其是釋奠先師這等關乎文教禮制的大事,流程規制極為復雜,孤雖為監國,亦不好擅自更動祖宗成例。依孤看,此事還是需奏請父皇旨意為妥。”
趙貞吉贊同道。
“殿下所慮周詳。釋奠大典,規格禮儀皆有定式,確應請旨,以示對先師之崇敬,亦顯殿下謹守禮法。”
徐階沉吟片刻,提出了一個折中的建議。
“殿下,老臣以為,或可定下規矩。
這大朝會,仍按制舉行,然可定為十日一次,用以宣示重大決策、接見外使、舉行大典。
而平日政務,則可效仿陛下舊例,于便殿舉行小范圍召對,由殿下與閣臣、相關部院大臣議事,如此便可靈活高效許多。只是……”
他話鋒一轉。
“每次召對之后,所議定之大事,殿下仍需前往玉熙宮,向陛下稟報,請陛下最終圣裁。
如此,既不失殿下監國理政之實,亦全了陛下最終決斷之權,兩不相礙。”
李春芳立刻表示。
“元輔此議甚好!如此既能務實辦理政務,又不失尊卑綱常,可謂兩全其美。”
裕王也覺得此法可行,便道。
“既如此,那孤便先去一趟玉熙宮,將今日朝會所議,尤其是釋奠先師及派人協助變法等事,向父皇稟報請旨。”
說罷,裕王便起身擺駕前往玉熙宮。
此次覲見的結果卻讓他心情更加沉重。
在玉熙宮精舍之外,裕王恭敬地稟報了朝會情況并提出請旨。隔著重簾,嘉靖皇帝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忽。
“朕既讓你監國,一應事務,你自行決斷便是。除非是關乎宗廟社稷、兵戎興廢之特大要事,否則不必事事來稟。朕要靜修,若無他事,你跪安吧。”
裕王愣在原地,心中一片茫然。自行決斷?可這“自行決斷”的邊界在哪里?哪些才是需要稟報的“特大要事”?
父皇看似放權,實則將一副千斤重擔和一盤迷霧般的棋局完全拋給了他。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困惑和孤獨,雖然坐在了監國的位置上,卻發現自己每一步仍必須去揣測簾幕之后那雙眼睛的態度,否則一旦有所行差踏錯,觸怒天顏,后果不堪設想。
這監國之位,看似尊榮,實則如履薄冰,壓力巨大,而他根本無法確定父皇的真正意圖是什么。
裕王帶著滿腹心事和巨大的壓力離開了。精舍之內,嘉靖皇帝微微咳嗽了幾聲,對身旁的呂芳說道。
“他都走了?”
呂芳恭敬回道。
“回主子爺,殿下已經跪安了。”
嘉靖皇帝靠在軟榻上,緩緩道。
“他需要歷練。大明的皇帝,不是那么好當的。坐在玉熙宮里聽臣子們爭來吵去,和坐在謹身殿或者皇極殿上獨自面對黑壓壓的群臣,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只有讓他親自去感受那份壓力,去體會群臣的心思各異、陽奉陰違,他才能真正明白,為何朕當年要推行變法,又為何這變法如此之難。”
呂芳低聲道。
“主子爺深謀遠慮,殿下經此歷練,必能更快成熟。”
“變法……”嘉靖喃喃道,眼神有些縹緲。
“不變是不行的。但這變法,能否變得下去,能變到什么程度,終究要看時機,看人。
朕給他這個機會,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也看看這滿朝文武,究竟誰才是真正能為這大明江山著想的人。”
他頓了頓,語氣忽然轉冷。
“朕讓你去查的那幾個人,幾件事,繼續查,但要藏在暗處,不要驚動任何人。朕現在躲在后面,反而能看得更清楚。讓他們都在明處折騰吧,朕倒要看看,這出變法的大戲,最后該怎么收場。”
呂芳心中一凜,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陛下并非完全撒手不管,而是轉而采用了一種更隱蔽、也更考驗人的方式來掌控全局。
他躬身道。
“老奴明白。老奴會盯緊各方動靜,絕不讓主子爺錯過任何蛛絲馬跡。”
嘉靖皇帝閉上眼睛,揮了揮手,似乎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輕語。
“嗯……且看著吧。等到該結束的時候,朕自然會結束這一切。”
裕王獨自坐在府邸書房內,窗外天色漸暗,他卻毫無心思命人點燈。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力感漸漸淹沒了他。
白日里建極殿上那莊嚴肅穆卻疏離僵硬的氛圍,依舊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以往,無論遇到任何難題,總有徐階、譚綸等先生在一旁,或直言進諫,或委婉剖析,總能為他理清思路,找到方向。
可今日散朝之后,他們卻并未如往常般前來府邸議事。
裕王起初有些不解,隨即猛然醒悟過來——如今他的身份已是監國太子,不同于往日單純的皇子。
若再如過去那般,時常在私人府邸召見心腹臣工密議,極易授人以柄,嚴嵩等人必定會以此攻訐他結黨營私、架空朝堂。
這無形的枷鎖,讓他感到束手束腳,倍感孤立。
他反復回味著上午朝會的情景,越想越覺得不安。
自己在那眾目睽睽之下,幾乎是被嚴嵩牽著鼻子走,匆忙間便批準了那幾條奏陳。
尤其是釋奠先師孔子之事,雖是彰顯文教的好事,但在此變法推進的關鍵時刻,如此大張旗鼓地舉行傳統儀典,天下臣民會如何解讀?
會不會被認為這是變法受阻、朝廷意圖回歸保守的一個信號?
可父皇的詔書里,明明說的是“以期天下煥然一新”,并未提及結束變法啊!
還有那派遣張雨前往江南之事。
張居正獨自在江南支撐變法大局,本就壓力巨大,如今突然派去一個趙貞吉和一個明顯帶著嚴家色彩的張雨,張居正會怎么想?
他會不會覺得朝廷不再信任他,或是要派人來分權、掣肘?
若因此導致張居正心生芥蒂,甚至消極怠工,那變法大業豈不是要陷入停滯?
“孤需要有人……需要有真正能為自己所用、分擔壓力的人。”
裕王喃喃自語,一種強烈的危機感促使他必須做點什么來打破這種被動局面。
他想起了李氏之前委婉的提醒,作為監國,在某些不涉及根本皇權的事情上,他應當適時地展現出決斷力,以確立權威。
沉思良久,裕王終于下定決心。
他喚來貼身內侍,沉聲道。
“傳翰林院編修殷士儋。”
不久,殷士儋快步來到書房,恭敬行禮。裕王看著他,直接吩咐道。
“殷先生,煩你即刻草擬一道監國令旨。內容大致是:為高效處理政務,兼采眾議,今后議政之程序略作調整。
凡有重要政務,先于建極殿平臺或便殿舉行小范圍召對,由孤與相關閣臣、部院大臣詳加商議。
待初步議定后,再擇機于正式朝會之上,交由群臣共議,以定國是。旨意要強調,此乃為體察圣意、勤勉政事之舉,望諸臣工恪盡職守,不得怠慢。”
殷士儋聞言,心中一震,立刻明白這道令旨的意義。
這是裕王監國后,首次嘗試以自己的名義規范議事流程。
意在打破嚴嵩等人可能利用正式朝會程式化、難以深入討論的弊端來把持朝政的企圖,同時也在巧妙地確立和強化自身作為監國的決策權威。
他不敢怠慢,連忙領命,斟酌詞句,精心草擬起來。
翌日,陽光灑在建極殿外的漢白玉平臺上,氣氛比之昨日莊嚴肅穆的大朝會,顯得輕松了不少。
裕王坐在特意設置的座位上,徐階、嚴嵩、李春芳、趙貞吉、譚綸等重臣分列左右。
這便是依新令旨舉行的第一次平臺召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