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十分喜歡這件寶物,讓親衛(wèi)收下,并表示猛勺繼任緬中宣慰使、加號蒲甘王是祥和之兆,還請伽羅塔大師繼續(xù)擔任護國禪師,班師后會向朝廷說明并一同封敕,眾人一片欣喜。
楊帆與沐朝弼發(fā)現,至此對方所有人才面露喜慶,似乎佛教儀式比官樣文章更為重要,楊帆感慨此地政俗與大明差異頗大,沐朝弼則認為這種習俗較為醇厚。
當夜,宮廷舉辦盛宴,猛勺和阿瓦城的頭面人物殷勤勸酒。
楊帆不喜這樣的場合,稍作應酬便來到宮外,看到納黎萱望著歡宴氣氛,臉上神情復雜。
楊帆知道他又在想復國之事,便從懷中掏出一封寫給俞大猷的信交給納黎萱。
信中提到要留下一支船隊支持納黎萱在宋卡建立水師,還會與佛朗機人定下盟約,由三方共管馬六甲水道。納黎萱看后又驚又喜,一時惘然,說不出話來。
楊帆提醒納黎萱,他才清醒過來,想到復國有望,當即跪倒痛哭流涕,稱楊帆再造之恩難以報答。
楊帆扶起他,感慨道。
“與你同行千里,了解你為人。我希望你復國后,世代與我大明交好,以堯舜大道治理民眾,不可效仿莽應龍、鄭檢之流。這是兩國之福。”
納黎萱擦去眼淚,哽咽著保證。
“楊大人放心,復國后,我必師法大明,行大道,絕不做無道之事。”
楊帆詢問納黎萱是否知道自己放心讓猛勺擔任蒲甘王和宣慰使的原因。
納黎萱猜測是讓思轟從旁牽制,楊帆搖頭否認,稱思氏難以馴服,自己用來牽制猛勺的其實是納黎萱。
納黎萱稍加思索便恍然大悟,明白楊帆是想讓自己從蘭納一帶威懾諸緬,再用水師攻打勃固,讓莽氏徹底失敗。
楊帆表示并非利用猛勺,若猛勺有德,自然能坐穩(wěn)位置;
若他無德,與兄長勾結,納黎萱可在麓川與他兩敗俱傷后從蘭納進入阿瓦。
他還提到大明變法正處關鍵時期,無暇過多處置邊患,阿瓦、蘭納、老撾、車里等地需納黎萱約束,不可讓兇逆之人橫行,同時也要講公道,不可欺壓鄰國。
楊帆說明扶持納黎萱復國是出于道義,邉羅本是大明藩屬,且此地兇暴橫行,莽應龍、鄭檢之流早晚需征討,大明不便出手,便由納黎萱承擔藩屬之責。
納黎萱起初對楊帆并無特別好感,甚至覺得他主持變法可笑,直到在昆明府送信、永昌府見其扭轉頹勢、順寧之戰(zhàn)見其與士兵同甘共苦,才逐漸佩服。
此時聽楊帆語氣懇切,真心扶持邉羅,想到此去前途險惡,再次跪倒,哽咽著說不出話。
楊帆詢問他準備如何做,納黎萱稱會先到馬六甲面見俞將軍。
再請其護送回大城,與父親伺機迎回王室,聯絡部族首領和舊時大臣,發(fā)布討伐莽應龍的檄文,成軍后在北部堅壁清野,南下宋卡經營水師,水陸兼顧對抗莽應龍,且因大明與佛朗機人共管馬六甲水道,無需擔憂佛朗機人。
楊帆覺得他的思路可行,但提醒他邉羅亡國必有內鬼,回去后首要之事便是除掉內鬼;不可接受莽應龍所賜的王號,需尋找素可泰的后人為王;
作為佛國,要說服僧王號令百姓復國,但不可復仇,莫要多行殺戮;
還要借鑒大明變法,踐行堯舜大道。
納黎萱將這些話牢記在心,深知自己經驗不足,決定回國后說服父親清除內鬼。
他拔出佩刀在臉上,血流滿面,語氣平和地表示邉羅若能復國,皆因楊帆所賜,將今日之言視為國誓,復國后會與大明共存亡。
楊帆拍拍他的肩膀,心中感慨他歷經磨難,前途兇險,自己當初亦是如此,隨后讓他離去。
楊帆轉身回到殿內,納黎萱對著他的背影磕了三個頭,帶著林阿發(fā)趁夜色出城。
次日,楊帆和沐朝弼舉行了簡單的敕封儀式,阿瓦城的大局就此安定。思轟雖百般不情愿,但受制于其他土司,只能接受。
楊帆難得來到此地,四處瞻仰了一些古跡,三天后便與沐朝弼率領大軍返回永昌府。
這一路大軍凱旋,沿途百姓歡呼雀躍。
沐朝弼身穿鎧甲,神情志得意滿;楊帆手持羽扇,深受士民崇敬。
然而,兩人的心情卻截然不同,雖一路同行,交談也算投機,但各自的心思頗為隱晦,與南下時的情形已完全不同。
十天后,大軍再次進入永昌府。先期返回的游居敬、李贄當晚便來到城北的義勇營地。
楊帆見兩人行色匆匆,便猜到可能發(fā)生了什么事。
時值深夜,李贄將楊帆拉到帳外,壓低聲音說。
“楊大人,永昌府最近來了許多生人,個個非富即貴,有幾個人排場極大,光是仆從就超過百人,顯然都不是一般人。“
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
“知府劉彰寬對這些人百般奉承,根本不把游居敬大人和我放在眼里。自您大軍進入緬甸后,局勢就發(fā)生了變化,百姓又開始感到害怕,坊間傳言永昌府即將發(fā)生大事。”
李贄四下看了看,又湊到楊帆耳邊低聲透露。
“升庵先生(楊慎)前日找到我,說有人要對您不利,王大任、劉彰寬已經在暗中勾結囚徒死士。”
楊帆本已十分疲憊,聽聞此事不禁心驚。
他猛然想起后天就是十月初十,猜測這些人或許是來祭奠皇太孫的。
他不禁懷疑沐朝弼一路上態(tài)度敷衍,恐怕也動了別的心思。
對于楊慎為何會來報信,他雖有疑惑,但知道楊慎所言多半不假。
而王大任竟也不聽話,甚至勾結囚徒死士,難道是想殺他滅口?
想到這里,楊帆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后背發(fā)涼,卻也因此清醒了許多。
他推測王大任多半是見到了那些在靖難之役中失意的勛臣,被他們壯了膽子,才真敢如此行事。
但經歷過諸多兇險的他,此時反而平靜下來,稱。
“如今民心在咱們這邊,三萬義勇雖戰(zhàn)力不佳,但人數眾多,且都是本地人,不必過于擔心。”
可話雖如此,楊帆自己也并無十足把握。
李贄聽出了他的顧慮,提議。
“楊大人,不如我們當晚就走,讓游居敬大人、安參將隨行,先離開云貴地界,去廣西后再從交廣乘船北上。”
楊帆有些慌亂,踱了幾步后表示。
“不可!我們無法逃脫。沐朝弼手中有五萬衛(wèi)軍,若我們逃走,對方可以永昌府賊人作亂為由,追上來將我們殺害。”
李贄也意識到危險的真實性,點頭稱是。
他指出。
“此戰(zhàn)大勝后,朝廷中反對變法的人會支持沐朝弼,沐朝弼可能將您囚禁于此,或趁亂將您殺害,且難以追查。此外,那些義勇未必會聽您的,他們都是本地百姓,父母妻子若受脅迫,便不敢支持您。”
楊帆黯然認同,對方勢大,草民百姓不敢吭聲;
楊慎能暗中報信已屬不易,不能再連累他;
義勇多為本地人,受層層依附關系束縛,面對勢家不敢對抗,多半會保持中立;王大任既已決定下手,必是鐵了心,即便沐朝弼退縮,他也會堅持到底;
游居敬等官場人物見風使舵,屆時可能中立甚至置身事外。
如此一來,楊帆眼下可依靠的只有三百火槍兵和一小部分義勇。
躊躇許久,楊帆想起昔日高拱聯合嚴家將自己逼入絕境,最終靠何心隱等人為民請命,才得以翻盤,意識到自己的優(yōu)勢仍在人心。
他雖有幾個主意但沒把握,反復推想后決定冒險一搏,讓李贄若覺得不妥便當晚離開,先去烏撒,再轉道北上從漢中去宣大,到了宣大或許才能安穩(wěn)。
李贄笑稱。
“楊大人,我本是狂生,即便逃走,也難容于世間,早晚是一死。我愿與您一同拼一把!”
楊帆松了口氣,說出自己的主意。
“李先生,云貴百姓都敬慕諸葛孔明,此地有武侯祠,我們可舉辦一場武侯祭典,與沐朝弼的建文帝祭奠唱對臺戲,看誰更得人心。在眾目睽睽之下,對方未必敢加害我們。”
李贄思索良久,提出。
“楊大人,我們可在武侯祭典上,宣示變法,稱云貴變法,便從永昌開始!”
楊帆此前雖考慮過宣示變法,卻未將其與祭典結合起來。
他表示,游居敬作為巡撫,由他宣示最為名正言順,自己宣示也可行,只要沐朝弼不胡來,便可在永昌推行變法。
他還提議讓李贄留在此地,待一年半載大局穩(wěn)定后再走。
李贄欣然同意。
“楊大人,我身為中書舍人,留下也名正言順。”
兩人計議已定,隨即開始籌劃相關事宜。
劉彰寬的府邸內高朋滿座,燈火通明。
沐朝弼端坐于正中的虎皮太師椅上,周圍圍坐著一眾勛臣,包括付友德的四世孫付應芳、廖永忠的后人廖鉞、俞通淵的后人俞潮勝等人。此外,還有兩位親近嚴家的文官。
一位是已罷官閑居的王材,受嚴世藩所托以文人身份前來觀禮;
另一位是現任甘肅巡撫、因丁憂在家的胡汝霖,同樣受嚴世藩請托而來。
座中還有名人楊慎,沐朝弼大勝歸來后,眾人已奉承了許久,王材還當場作了一首七律,贊嘆黔國公平定緬甸的偉業(yè)。
楊慎雖心中不悅,卻不動聲色,多年的挫折讓他深諳和光同塵之道,面對眼前的大事,選擇三緘其口。
王材笑著對沐朝弼說。
“沐國公,大明定邊之功,除永昌侯外便數您了!”
他頓了頓,又說道。
“想當年,若沐老公爺尚在,燕逆便難以猖獗!我親眼所見,沐國公麾下軍容,為大明首屈一指,勝過戚家軍!”
眾人紛紛附和奉承,雖提及“燕逆”二字時心頭一跳,卻都裝作若無其事,王材則因自己已罷官,說話無所顧忌,依舊笑盈盈的。
沐朝弼觀察著眾人臉色,笑著表示。
“大人過譽了,戰(zhàn)陣之事難料,當年若我等出兵,或許也會和諸位一樣,功虧一簣。”
眾人一陣尬笑,俞潮勝嗤了一聲,稱賣命并無好處,提議喝酒,眾人又殷勤勸酒。
楊慎起身稱自己近日體弱不勝酒力,想要告辭,卻被俞潮勝拉住,對方稱明日的祭文還需他來撰寫,眾人中無人能寫出垂之后世的文章,楊慎雖不愿摻和,但忌憚沐朝弼的霸道,只好重新坐下。
胡汝霖切入正題,稱。
“沐國公平緬功勛卓著,徐閣老主持內閣,會秉公報捷。即便京官和百姓有閑言碎語,閣老、小閣老及裕王爺,也會讓他們閉嘴,將士們的功勞,定然不會落空!”
他的話暗示楊帆爭功,且涉及變法立場,分量不輕。
俞潮勝積極響應,稱。
“平緬之功,源于裕王教導有方,及沐國公與將士們同心協力!自古公理如此,文官不應奪取名將的軍功!”
廖鉞也表示王材的詩寫得好,平緬之功是裕王和朝中元老籌劃有方的結果,還稱裕王爺是將來中興大明的真龍?zhí)熳樱@話道出了當前矛盾焦點,讓氣氛變得熱切。
楊慎則暗自后悔昔年與這些人結交,如今深陷其中難以脫身。
沐朝弼干咳一聲,稱。
“楊帆自然有功,但戰(zhàn)陣之功,靠的是將士們拼殺!我亦無甚功勞,死難將士,才是第一!”
他表示。
“我們更應思考的是,將來中興大明,要靠什么,而非糾結于是非功過。有裕王這樣的賢明太子,及朝中賢明老臣,大明中興,指日可待!”
此時,再愚鈍的人也明白了其中深意。
王材因失意已久心懷不滿,稱自己閑居鄉(xiāng)野時梳理過往,有個見解想趁酒興說出,在沐朝弼點頭同意后,他提出疑問。
“太宗皇帝駕崩后,廟號本是太宗,為何忽然變成‘成祖’,是否有奸臣在背后教唆?”
這話一出,眾人頓時凜然,即便博學如楊慎也不禁悚然,仔細打量王材,暗忖其詩才一般,卻有如此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