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尊古,實則維新。嚴嵩即便察覺,也抓不到把柄!”
張四維仍有疑慮。
“若嚴黨派人查探...”
“江南士紳多與我等交好。”
歸有光冷笑一聲。
“再說,講學圣人之制,他嚴嵩敢說不對?”
張居正目光掃過三人。
“記住,我們不是退縮,而是以退為進。嚴嵩權勢滔天之時,正是我們積蓄力量之機。”
三人齊齊拱手。
“謹遵張公之命!”
雷聲漸遠,雨點開始敲打窗欞。
張居正望向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語。
“這場雨,不知要下多久...”
與此同時,京城裕王府內燈火通明。
徐階、高拱、譚綸、李春芳等人圍坐一堂。
“宣大外塞回防之事已定,嚴嵩這是要借機清洗朝堂啊!”
高拱須發皆張,拳頭砸在案幾上,震得茶盞叮當作響。
徐階輕撫長須,目光深邃。
“朝會之事才是關鍵。嚴嵩此番布局,是要將楊帆及其變法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
裕王朱載坖端坐上首。
這位年輕的皇儲面容清瘦,眼中既有憂慮又隱含不甘。
“若楊帆被定罪,變法之路豈不斷絕?”
裕王聲音微顫。
“嚴家勢力再漲,本王日后...”
徐階輕咳一聲,意味深長地看了裕王一眼。
“殿下,當務之急是活下來。”
譚綸會意,接過話頭。
“嚴黨此番勢大,清流生存空間將被壓縮到極點。殿下作為皇儲,更需謹慎。”
“徐閣老的意思是...”
裕王疑惑地看向徐階。
徐階斟了杯茶。
“殿下當支持回撤外塞衛軍以防衛京師的決策。”
“什么?”
裕王霍然站起。
“這不是向嚴嵩低頭嗎?”
高拱連忙按住裕王。
“殿下稍安勿躁,徐公此言大有深意。”
徐階目光如炬。
“表面低頭,實則保全。殿下想想,若與嚴嵩正面沖突,皇上會如何看?”
裕王一怔,坐回椅中。
李春芳輕聲道。
“皇上雖被迫倚重嚴嵩,但心中必存芥蒂。殿下若與皇上保持一致...”
“我明白了。”
裕王懂了。
“父皇最忌憚的就是第二個土木堡之變。支持回防,正是解父皇之憂。”
徐階欣慰點頭。
“殿下英明。至于朝會...”
他忽然壓低聲音,眾人不自覺地前傾身體。
“楊帆失敗已成定局,但皇上對他十分器重。”
徐階目光灼灼地盯著裕王。
“殿下應在朝會上堅持救援楊帆!”
“這...”
裕王再次困惑。
“豈不是與嚴嵩正面為敵?”
徐階搖頭。
“不提變法,不明確表態。只說楊帆乃朝廷棟梁,當留待皇上圣裁。”
高拱恍然大悟。
“妙啊!既顯殿下惜才,又不涉黨爭,一切交由皇上定奪!”
“嚴嵩此番逼宮過分,皇上必定惱怒。”
徐階意味深長地說。
“殿下需體會圣意,萬不可讓皇上有猜疑。”
裕王眼中光芒漸盛。
“徐公是說...讓父皇看到我的忠心,又不會覺得我在結黨?”
徐階含笑點頭。
“正是'救墨保皇'之策。”
譚綸撫掌贊嘆。
“表面救楊帆,實則保皇上。嚴嵩若敢逼宮,殿下便可名正言順與之翻臉!”
雨聲中,裕王長舒一口氣。
他起身向徐階深深一揖。
“多謝徐公指點迷津。”
徐階連忙還禮。
“殿下折煞老臣了。只望殿下記住,今日之忍,是為來日之發。”
卯時三刻,皇極殿內燭火通明。
殿外天色尚未大亮,殿內卻已站滿了身著朝服的文武百官。
“裕王殿下到。”
隨著太監尖細的嗓音,身著明黃龍袍的裕王緩步走入大殿,在龍椅旁特設的座位上落座。
群臣齊刷刷跪下行禮,額頭觸地,卻都暗自用余光打量著這位象征性參與朝會的皇子。
“諸位愛卿平身。”
裕王聲音溫和,卻透著疲憊。
嚴嵩站在文官首位,今日罕見地穿了一身嶄新的緋色官袍。
他雙目微閉,站在他身后的嚴世蕃卻能感覺到父親緊繃的背脊。
這位權傾朝野二十載的首輔,今日拿出了平生最大的賭注。
“諸位大人。”
嚴世蕃向前一步,聲音洪亮。
“今日朝會,關系社稷安危,內閣已先行商議,現將條程一一說明,請諸位靜聽。”
他環視一周,目光如刀,掃過每一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殿內愈發安靜,連呼吸聲都變得小心翼翼。
“其一,俺答八萬大軍壓境,各部各地除日常維持外,需全力支持戰事。”
嚴世蕃的聲音在殿內回蕩。
“軍費所需甚巨,內閣議定,從江南官營錢莊調撥八百萬兩銀子,越快越好。”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八百萬兩!
這幾乎是江南半年的稅賦收入。
幾位戶部官員面色慘白,嘴唇顫抖著想要說話,卻在嚴世蕃凌厲的目光下噤若寒蟬。
“其二。”
嚴世蕃不等眾人消化這個驚人的數字,繼續道。
“韃靼聯合二十八部傾巢而出,我大明亦需增兵五倍。各省冗余兵力,盡數開拔至宣大薊遼一線。京師周邊,更需加派重兵把守。”
兵部尚書徐階的眉頭跳了跳,他攥緊了手中的象牙笏板,指節發白。
增兵五倍?哪來的兵員?哪來的糧餉?
但他最終只是深深低下頭,掩飾眼中的震驚與憤怒。
“其三。”
嚴世蕃的聲音愈發高亢。
“宣大薊遼各衛副參將以上人員,需重新核查任用。文官方面,亦需派遣可靠之人。各省需出民夫,支援前線。”
這哪里是什么應對策略?分明是要將整個大明的兵權、財權、人事權盡數收歸嚴家掌控!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足足半刻鐘。
嚴世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目光掃過那些低頭不語的朝臣們。
“內閣已多次商議,主意已定。”
他故意頓了下。
“當然,諸位大人若有高見,不妨暢所欲言。”
暢所欲言?殿中群臣心中暗罵。
誰不知道嚴家父子一手遮天?
二十年來,反對他們的官員不是貶謫就是下獄,更有甚者,莫名其妙就”暴病而亡”。
如今這朝堂之上,誰還敢說半個”不”字?
禮部侍郎高拱站在人群中,胸口劇烈起伏。
他今年剛過不惑,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
看著滿朝文武噤若寒蟬的模樣,他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
“臣有本奏!”
高拱洪亮的聲音打破了殿內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有驚訝,有擔憂,也有幾分欽佩。
嚴世蕃打量著這個不知死活的禮部侍郎。”
高大人請講。”
高拱上前一步,朗聲道。
“嚴閣老所提三條,臣以為有待商榷。大同局勢雖危,但尚未到傾全國之力應對的地步。八百萬兩軍費,恐江南難以承受;增兵五倍,各地防務必將空虛;至于更換邊關將領。”
他目光直視嚴世蕃。
“嚴閣老在宣大薊遼的用人,一向得當,何須此時大動干戈?”
幾位站在后排的年輕官員忍不住點頭贊同,卻又迅速低下頭,生怕被嚴世蕃注意到。
嚴世蕃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緩步走向高拱,靴子踩在金磚上的聲音格外刺耳。
“高大人在禮部任職多久了?”
他突然問道。
高拱一怔。
“十年有余。”
“十年禮部,可曾去過邊關?可曾見過韃靼鐵騎?”
嚴世蕃的聲音陡然提高。
“土木堡之變距今不過百年,庚戌之變更是近在眼前!高大人口口聲聲說局勢可控,若因你之言誤了軍機,這責任,你擔得起嗎?”
高拱面色漲紅。
“下官只是。”
“只是什么?”
嚴世蕃厲聲打斷。
“只是不通兵事,卻敢妄議軍國大計?高大人,你可知邊關將士每日枕戈待旦,你可知俺答大軍所過之處,尸橫遍野?”
他猛地轉身,面向群臣。
“諸位!今日之議,非為嚴家,實為社稷!若因循守舊,貽誤戰機,我等皆成千古罪人!”
高拱被這番搶白說得啞口無言,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求助般地看向幾位同僚,卻發現他們紛紛避開他的目光。
這時,大殿左側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
裕王起身,他身著絳紫色親王常服,腰間玉帶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澤。
他沒有立即說話,而是先對著龍椅方向深深三拜,動作莊重而沉穩。
“父皇容稟。”
裕王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兒臣以為,當前首要之務,當是救援大同。”
嚴世蕃猛地轉頭,有些驚詫,顯然沒料到裕王會在此刻發言。
裕王不疾不徐地繼續道。
“大同安危,直接關系宣大薊遼存亡。增兵大同,乃當前最緊急、最重要之事。”
他目光掃過群臣。
“此外,駐防大同的欽差楊帆,一心報國,勞苦功高。兒臣懇請父皇,萬勿放棄此等忠良之臣。”
群臣面面相覷,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今日朝會的核心,竟是楊帆的去留問題!
徐階站在文官隊列中,眼中帶著贊賞。
他在心中暗道。
“裕王殿下這番話,比我們之前演練的還要精彩!”
他偷眼望向偏殿方向,那里是皇帝聽政的地方,心中暗自慶幸。
“皇上聽了一定會非常滿意。這番發言,為我們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和機會。”
偏殿內,嘉靖皇帝端坐在臨時搭建的八卦臺上。
他感到身體不適,耳邊嚴世蕃的喧囂聲更讓他心生不耐。
“嚴嵩這老狐貍,竟敢如此放肆。”
嘉靖在心中冷笑,。
他深知自己被形勢所迫,處境艱難,但內心如明鏡般清楚。
這種局面,正是他變法策略的必然結果。
嘉靖的目光穿過珠簾,落在裕王挺拔的身影上。
這個兒子,比他想象中更有膽識。
他采用楊帆變法,故意隱匿職分與關系,就是為了避免朝臣的直接抵制。
楊帆需作為皇帝的隱秘分身,一旦露出痕跡,嚴嵩便會借此指責皇帝失德,引發朝臣的集體反對。
“楊廷和逼宮的混亂局面,朕絕不容許再次發生。”
嘉靖在心中暗暗發誓。
他一生都在極力避免這種皇帝與朝臣的直接對立,而是通過精心設計的權力制衡來掌控朝局。
這種隱秘的變法策略也存在致命弱點。如今,嚴嵩實質上在逼宮,甚至有霸朝之勢。
嘉靖看著朝堂上嚴世蕃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
“他之所以敢如此,是因為百官縉紳普遍反對變法。”
嘉靖冷靜地分析著。
“而變法的名義由楊帆扛著,眾人皆知背后有朕的支持。”
八卦臺上的香爐升起裊裊青煙,嘉靖的身影在其中若隱若現。
他想起前日密報,嚴嵩已暗中勾結俺答,制造邊關危局,意圖逼迫他放棄變法和楊帆。
“愚蠢。”
嘉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兩方對弈,勝負并非僅取決于力量對比。”
朝堂上,裕王發言后,氣氛已悄然變化。
嚴世蕃臉色陰晴不定,顯然沒料到裕王會突然介入。
他轉頭看向父親嚴嵩,后者站在文官首位,面色如常,但眼神陰鷙。
“王爺此言差矣!”
嚴世蕃不甘示弱,聲音提高了幾分。
“楊帆在邊關獨斷專行,破壞祖制,致使邊關軍心渙散。若不及時處置,恐釀成大禍!”
裕王聲音依然沉穩。
“嚴大人此言,可有實證?”
嚴世蕃一時語塞,隨即強硬道。
“邊關將領多有不滿,此乃眾所周知之事!”
“哦?”
裕王挑眉。
“那為何本王收到的軍報中,眾將士皆稱贊楊大人體恤下情,整頓軍務有功?”
嚴世蕃臉色一變。
“王爺此言何意?莫非懷疑下官謊報軍情?”
裕王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
“本王只是陳述所知事實。嚴大人若有異議,不妨請出那些'不滿'的將領,當面對質。”
朝堂上一片寂靜。
嚴世蕃額頭滲出冷汗,他當然無法真的叫來邊關將領對質。
那些所謂的”不滿”,本就是他們父子暗中散布的謠言。
嚴嵩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卻充滿威嚴。
“王爺,老臣以為,當前邊關危局,確需慎重處置。楊帆雖有功績,但變法之事牽涉祖制,不可不慎。”
裕王轉向嚴嵩,恭敬卻不失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