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徐府。

　　徐達生病之后，燕王妃徐妙云便經(jīng)常到府中來照料，她也知道楊帆今日要來的消息。

　　徐妙云今年已經(jīng)有二十五歲，聰慧、大氣，楊帆時隔幾年再見徐妙云，隱隱覺得她的氣質(zhì)有些像是馬皇后。

　　由徐妙云領著，楊帆與呂復，還有呂復的三個徒弟，徑直入府邸后院。

　　徐達居住的地方，內(nèi)外都有甲衛(wèi)保護，別說是人，蒼蠅都飛不進去。

　　徐妙云打開門，一股草藥味撲面而來，一行人直接走入其中。

　　只見屋子里亮著幾盞燈，徐達趴在床榻上，披著單衣，聽聞聲音，他抬頭一看，楊帆與徐達對視的瞬間，心中一驚。

　　徐達身材高大英武，相貌堂堂，可而今的徐達卻瘦弱得嚇人，兩頰凹陷，頭發(fā)白了不少。

　　不過，病痛纏身卻不改其豁達的本性，他對楊帆笑了笑，說道：“云航，別來無恙否？”

　　楊帆快步走上前，俯身說道：“三年前吾來到北平，特意叮囑過，魏國公若有身子不適，千萬告訴我，怎地一直拖到現(xiàn)在，才讓我知道？”

　　楊帆素來佩服徐達的為人與能力，見大明的頂梁柱變成這副模樣，又是心疼又是埋怨。

　　徐妙云輕聲說道：“父親知道楊先生在遼東忙碌，分身乏術，就想著別驚動你，否則你還要從遼東過來，誰知道這一拖延就變成了如今這樣。”

　　徐達拉著楊帆的手，說道：“你在遼東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云航啊，你了不起，三年多的時間能讓遼東大治，未來就算老夫不在人間，大明北方有你在，當無憂矣！”

　　徐達對楊帆的評價可夠高的，言下之意，未來楊帆能接替徐達的位置。

　　楊帆苦笑，勸說道：“魏國公萬不可有這種想法，大明可以沒有楊帆，卻不能沒有魏國公，我已經(jīng)將呂先生帶來給您看病，呂先生，請。”

　　徐達在楊帆與徐輝祖的幫助下，脫去了單衣，露出背后的背疽來，他輕聲說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古來死于背疽者不計其數(shù)，我徐達若是要死，那是老天欲收我性命，不過一死而已。”

　　徐輝祖聽聞這話眼眶一紅，徐妙云更是忍不住落淚，他們母親走得早，就父親一個親人長輩，見徐達似乎要命不久矣，能不傷心？

　　楊帆與呂復第一次見到徐達的背疽，見到那背疽之后，皆嚇了一跳。

　　徐達的背疽生在后背往左一些的位置，正好與心臟的位置相互對應。

　　呂復先是用手輕輕觸碰，才稍稍用力，徐達便“嘶”地一聲倒吸涼氣。

　　徐達一輩子征戰(zhàn)沙場，鐵骨錚錚的硬漢，能讓他吭聲，可見有多疼痛。

　　呂復沉吟片刻，說道：“徒兒，取為師的銀針來！”

　　呂復的弟子司馬杰趕快遞來銀針，還同時為呂復端來燭臺，呂復將銀針放置于火上炙烤一會兒，然后緩緩地將銀針刺入徐達背疽的邊緣。

　　徐達悶哼一聲，硬是忍著疼痛，堅持到呂復取出銀針。

　　呂復對著那銀針觀察了好一會兒，又詢問徐達近日的情況，事無巨細，就這么問診了快兩刻鐘，呂復才眉頭緊鎖，一言不發(fā)。

　　朱棣急了，問道：“呂先生，病情如何您倒是說句話呀？究竟怎樣？”

　　楊帆輕聲說道：“先生，病情如何，要如何救治，風險有多少，但說無妨。”

　　呂復收起銀針，語氣凝重道：“魏國公身上的背疽，若是早半年通知楊大人，由我等來北平手術切除，這風險最多三成，可如今拖延地太久了，現(xiàn)在背疽已經(jīng)深入到皮肉深處，若是動刀切除背疽，雖然有青霉素輔助，風險也有六成啊！”

　　啊？

　　楊帆有心理準備，可朱棣、徐輝祖、徐妙云都大驚失色。

　　徐輝祖行禮上前，“六成的意思是，呂先生開刀切除背疽，父親……父親有六成會出事？”

　　呂復點了點頭，道：“要治療背疽非此法不可，若留著背疽用湯藥，雖然能暫時壓制，可等到背疽繼續(xù)深入，恐怕國公難以活過一年半載。”

　　徐妙云淚如雨下，心疼得說不出話，徐輝祖亦忍不住落淚，看向徐達：“父親……”

　　徐達神色如常，甚至還露出笑容道：“呂先生當真是神醫(yī)，居然還有四成把握，吾隨陛下東征西討，打過的硬仗無數(shù)，鄱陽湖、平江、太原，哪一戰(zhàn)容易？哪一戰(zhàn)有十足的把握？”

　　他雖然身體被病痛折磨得瘦弱，但眸子依舊銳利明亮道：“四成把握，吾愿意一試，請呂先生說一說具體的過程吧！”

　　事已至此，除了開刀再沒有別的辦法。

　　呂復不急不緩地說道：“祛除背疽，需用刀切開皮膚，再以刀具清除國公背部里面的背疽，這背疽在外面看著已經(jīng)很大，實則里面的背疽更大。”

　　呂復一邊說一邊比劃起來：“用刀具將背疽一點點剔除，周邊的腐肉也要剔除，這過程少說也有大半個時辰。”

　　朱棣眉頭緊鎖，說道：“這豈不是跟剮刑一樣？千百刀下去，豈是常人能忍得住的？”

　　呂復擺擺手，說道：“殿下莫急，這次老夫來，還帶來了‘麻沸散’，此物是我們根據(jù)楊總兵提供的法子，經(jīng)過三年的試驗才復原出來的。”

　　楊帆于遼東創(chuàng)建了官營的醫(yī)者學堂，這里面自然就有各種研究。

　　其中麻沸散又是重中之重，要進行外科手術，麻沸散絕對是少不了的神物。

　　楊帆前世看過一本古籍，上面說，華佗的麻沸散，乃是用曼陀羅華，即鬧羊花為基礎材料，又輔助以生烏草、川烏等具有麻醉與鎮(zhèn)痛作用的草藥為輔助材料。

　　呂復等醫(yī)者根據(jù)楊帆提供的思路，陸續(xù)嘗試了當歸、香白芷、天南星、茉莉花根等藥物，最后經(jīng)過三年時間，上百次的失敗，終于確定出了大明麻沸散的配方。

　　其中涉及曼陀羅、生烏草、香白芷、當歸、川芎、天南星六種草藥，還輔佐以黃酒為調(diào)和劑。

　　呂復輕聲說道：“服用麻沸散的時候飲用二兩黃酒，待藥效在兩刻鐘之后發(fā)作就可以手術，這麻沸散效果雖然不能完全讓人感知不到疼痛，卻也能抵擋個八九分！”

　　徐達聽完若有所思，說道：“當初云航在遼東開設官營的醫(yī)者學塾，還有官營的工匠學塾的時候，朝中有人上奏抨擊，稱這些都是奇技淫巧之術，現(xiàn)在看來，他們都錯了，哈哈哈！”

　　有麻沸散與青霉素，還有呂復這位當代名醫(yī)，徐達的手術便確定下來，他戎馬一生，也不懼再從鬼門關前走一遭。

　　呂復與其弟子，在北平休息了兩日，之所以多休息一日，乃是因為北平府邸里面要準備合適的手術環(huán)境。

　　兩日后，正午。

　　呂復領著三個弟子，穿上煮沸過又曬干的衣裳，走進了一座大屋之中。

　　徐達的生死就看今日，整個府邸的上下神經(jīng)都繃緊了。

　　徐妙云站在大屋前，無論朱棣跟徐輝祖怎么勸說，徐妙云都不肯離開，無奈之下，朱棣只好讓徐輝祖在這里陪著她，他則與楊帆一起，在院子外等待。

　　朱棣輕聲說道：“妙云的性子犟得很，身上還有身孕受不得涼，偏要在外面。”

　　楊帆笑了笑，說道：“父女連心，燕王妃是魏國公最寵愛的女兒，她心憂父親也難免。”

　　頓了頓，楊帆說道：“自從我來到燕京城，就見殿下悶悶不樂，是不是有什么事？”

　　朱棣自嘲道：“岳父身患重病生死難料，我又怎么開心得起來呢？”

　　楊帆停下腳步，盯著朱棣，說道：“臣與殿下已經(jīng)相識多年，早年還在應天的時候便是至交，殿下內(nèi)心悶悶不樂，恐怕，不止是因為魏國公的病吧？”

　　朱棣生性豁達，這些年年長之后變得內(nèi)斂許多，但骨子里的性情是改變不了的，楊帆看得出，朱棣不快活。

　　朱棣的臉上閃過落寞，說道：“大丈夫生于世間，當轟轟烈烈，如楊先生這般抵御外敵，建功立業(yè)，可是我這些年，卻一直在北平，沒有什么大的成就。”

　　楊帆聞言總算明白了，朱棣為何悶悶不樂。

　　朱棣的理想是成為大明的北方大將，建功立業(yè)，馳騁沙場，可有魏國公徐達在，大明的北方元廷不敢大舉來犯，朱棣苦于沒有施展才華的機會。

　　楊帆微微一笑，說道：“殿下的煩惱臣明白了，您想要與北元交戰(zhàn)，還得是大戰(zhàn)那種，由此建功立業(yè)，既然如此，您為何不上書朝廷，隨著大軍北伐呢？今年一開春，朝廷就要動兵了。”

　　朱棣猶豫片刻，說道：“父皇有令，藩王不得離開封地，我連封地內(nèi)的人事都無法左右，父皇能同意我北征？”

　　楊帆搖了搖頭，說道：“殿下，您萬不能這么想陛下，陛下既然讓您來鎮(zhèn)守北平，就是希望殿下未來能成為我大明的北方屏障，保護京師，您既然想去就要跟陛下說，若您能大放異彩，陛下一定會高興的！”

　　朱棣臉上的落寞與愁容逐漸散去，整個人精神輕快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氣，向楊帆行禮，道：“多謝楊先生指點迷津！”

　　楊帆趕快扶住朱棣，說道：“殿下萬萬不可，其實，殿下您的才華遠勝于下官，只是一時還沒有機會展示出來，這次北伐，臣相信殿下！”

　　楊帆來北平，一來醫(yī)治徐達身上的病，二來醫(yī)治朱棣的心病，簡直成了妙手。

　　徐達手術的時間比原定的要長，一個時辰之后，呂復才在徒弟的攙扶下走出來。

　　徐妙云與徐輝祖快步迎了上去，問道：“呂先生，我父親如何了？”

　　呂復喘著氣，說道：“背疽已經(jīng)切除，不過，還要看接下來三日的情況，若后續(xù)不再發(fā)熱，能正常進食，當無憂。”

　　外科手術尤其是在古代的條件下，傷口感染太要命了，所以呂復親自設計了徐達手術后居住的環(huán)境，并且給徐達用了遼東現(xiàn)下能提煉出的純度最高青霉素。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三天時間，對于北平國公府的人來說，度日如年。

　　這一天清晨，楊帆剛用了飯，正翻閱從遼東送來的文書，朱棣便興沖沖地跑了今來，叫道：“楊先生！快隨我來！”

　　楊帆只看朱棣的神情，就猜到了，趕忙起身問道。“魏國公醒了？”

　　手術后當晚，徐達便開始發(fā)熱昏迷不醒，三天時間，只能靠著徐妙云給他喂些流食維持。

　　私下里，徐妙云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呂復也是盡心盡力用藥照看，不斷調(diào)整青霉素的用量。

　　就這么熬了三日，今日清晨，徐達終于不再發(fā)燒，且能正常吃些東西。

　　朱棣拉著楊帆就往外走，說道：“醒了！岳父說要你過去一趟，他要當面答謝你！”

　　楊帆笑容滿面，說道：“動手術的是呂先生與他的弟子，我受答謝恐怕受之有愧啊。”

　　朱棣一臉正色，說道：“若是沒有楊先生你創(chuàng)建的官營醫(yī)者學塾造出麻沸散，還有培養(yǎng)出來的醫(yī)者，岳父豈能走過鬼門關？所以這首功，應當給你！”

　　兩人來到徐達入住的屋子，徐妙云正侍候喂徐達喝粥。

　　楊帆快步上前，問候道：“魏國公終于醒了，身子如何？”

　　徐達笑著擺擺手：“云航不必客氣，你這次當真救了老夫的性命啊，這身上舒坦多了。”

　　楊帆松了一口氣，說道：“切除背疽動了元氣，國公以后萬萬不能操勞，至于這飲食上也要注意，切莫貪杯不要再吃那些發(fā)物了。”

　　徐達苦笑，指了指一邊的呂復道：“你怎么跟呂先生說得一樣？哈哈哈哈，老夫經(jīng)歷了這一遭，以后一定注意，戒酒！戒燒鵝！”

　　徐達手術順利，又蘇醒過來，不過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統(tǒng)管山西北平一帶的軍務，需要一個人來頂替他的位置。

　　開春北伐，藍玉已經(jīng)被選定為北伐大軍的統(tǒng)帥，還有許多著名的將官都要隨他出征，朱元璋思來想去，覺得除了湯和之外，沒有人能暫時頂替徐達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