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武英殿。
空印案的風(fēng)波似乎已經(jīng)過去,應(yīng)天城重新恢復(fù)了歌舞升平的模樣,籠罩在城頭多日的烏云在一場傾盆大雨后,徹底消散。
空氣里充滿了一股子清新味道,朱標(biāo)便踏著微風(fēng)進(jìn)了武英殿。
“兒臣,拜見父皇!”
朱標(biāo)行了禮抬頭一看,就見朱元璋似笑非笑的說道:“你來得正好,瞧瞧戶部新遞上來的折子?!?/p>
朱標(biāo)不明所以,拿起奏折翻閱一下,里面奏報的是黃冊在山東,江西推進(jìn)受阻一事,顏希哲覺得當(dāng)?shù)毓賳T辦事不力,讓朱元璋派個敢于辦事的官員過去。
“怎么樣,你有什么想法?”見朱標(biāo)看完奏折了,朱元璋玩味的問道。
三天,不過才三天時間,那些被楊帆得罪的官員就忍不住,要對楊帆發(fā)起報復(fù)。
顏希哲這折子雖然明面上沒有推薦楊帆,但實際上滿朝文武,敢于跳山東那個大坑的,恐怕除了楊帆就沒有其他人了。
“父皇,這顏希哲顯然是想讓父皇派楊帆去山東,督查推進(jìn)黃冊一事,萬萬不可!”
黃冊在山東、江西編寫遇阻的事情,朱標(biāo)知道。
不過朱標(biāo)認(rèn)為要對付山東孔家與江西張家,需徐徐圖之,不可過度激化矛盾。
若楊帆到了山東,以他的脾氣秉性,定會與孔家爆發(fā)激烈沖突,山東那地界可不像京城,得罪了孔家,楊帆恐怕是兇多吉少,這群讀書人的手段真是狠呀!殺人不見血!
朱元璋冷著臉,說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們連十日都等不得?!?/p>
頓了頓,他又說道:“不過黃冊編寫事關(guān)大明的將來,后續(xù)咱要推行的里甲制度,也以此為基礎(chǔ),此事宜快不宜慢,而除了楊帆,恐怕沒人能辦得下來?!?/p>
聞言,朱標(biāo)頓時變了臉色,連忙說道:“父皇,孔家扎根在齊魯之地多年,勢力盤根錯節(jié),就連山東省的布政使司都不得不給孔家?guī)追置孀?,派楊帆去山東,無異于入虎穴龍?zhí)叮埜富嗜?!?/p>
朱元璋放下御筆,反問朱標(biāo)道:“滿朝文武之中,要么是明哲保身不愿意得罪孔家,要么是與那邊有利益糾葛,不派楊帆去,咱去哪里找一個辦實事,敢打敢拼的人做干呢?”
楊帆就是一個孤臣,沒有利益糾葛,也沒有什么過命要好的友人,他去山東,才可毫無顧忌大刀闊斧地推行編寫黃冊。
朱標(biāo)犯了難,他喃喃道:“兒臣的確想不出一個比楊帆更好的人選,可兒臣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走進(jìn)火坑!”
朱元璋嘆了一口氣,語氣稍稍緩和,道:“標(biāo)兒啊,既然你一定要反對,不如將楊帆招來,咱問問他,聽一聽他的意見!”
傳旨的太監(jiān)云奇到親軍都尉府的大牢的時候,值守的牢頭兒快步迎上來。
第一句話就是:“云奇公公來了?公公請隨我來,楊大人正在牢房里讀書?!?/p>
得!
云奇自己都覺得離譜,他這一年多往監(jiān)牢跑的次數(shù),比前半輩子加起來都多,多到這親軍都尉府的牢頭兒都記住他了。
一回生二回熟,云奇站在牢房外,道:“小楊大人,陛下有旨意,要你即刻入宮?!?/p>
楊帆也沒耽擱,隨著云奇進(jìn)了宮,在武英殿內(nèi),拜見朱皇帝與朱標(biāo)。
朱元璋負(fù)手而立,對楊帆道:“楊帆,咱有一件差事需要人去辦,戶部尚書顏希哲稱山東推行編寫黃冊不順,推舉你前往山東為欽差,督辦黃冊編寫事宜,你意下如何?”
朱元璋沒說顏希哲的折子上并沒有提楊帆的名字,而是直接說他推薦的楊帆,顯然是想著給顏希哲上波眼藥,這就是帝王心術(shù)。
哎喲?
楊帆眼珠子一亮,他今天正琢磨,那群文官要用什么辦法報復(fù)他,這不就來了?
山東歷來是財政重地,人口極多,元末亂世,山東人口減少了不少,不過那些減少的人口到底是死了,還是被人隱藏了呢,這就不得而知。
但如今朝廷推行黃冊編寫,這黃冊一編寫,就動了山東地方士紳豪強(qiáng)的命根子,特別是那邊還有個更難搞的曲阜孔,推行緩慢很正常。
楊帆心中暗笑,那群文官行軍打仗不行,對自己下死手,殺人不見血倒是一把好手。
朱標(biāo)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楊帆道:“楊先生,山東那邊情況有些復(fù)雜,恐有危險,你若去了恐怕有性命之危,你可千萬不能意氣用事,中了某些人的‘借刀殺人’之計?!?/p>
朱標(biāo)將話說得這般明白,但楊帆并未退縮,他一副正義凜然的模樣,道:“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趨避之?朝廷編纂黃冊,此乃國家大事,此事我不去難道別人去了就好辦?既然誰去了都要冒險,就從我楊帆開始!”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趨避之?
楊帆這一通慷慨激昂的陳詞,令朱元璋、朱標(biāo)都愣住了,朱元璋凝視著楊帆片刻,吐出三個字:“好小子!”
朱元璋從楊帆的身上看到了過往自己的影子,不怕死,不怕難,一往無前的勇氣!
朱標(biāo)的眼眶微紅,楊帆對大明與百姓的忠勇,今日朱標(biāo)再一次領(lǐng)會到了。
此等良臣,哪里去找?
趁熱打鐵,楊帆連忙說道:“請陛下恩準(zhǔn)臣趕赴山東,若差事辦不成,臣便是死在山東,也絕對不離開!”
朱元璋望著楊帆堅毅的神情,情緒復(fù)雜。
他現(xiàn)在反而開始猶豫了,這樣的一個臣子,待他百年之后,定是朱標(biāo)的左膀右臂。
有楊帆在,大明至少未來至少幾十年不會出問題,當(dāng)真要派他去冒險?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氣,整理思緒。
楊帆之忠勇,在文武百官中找不到第二個,他這不忘初心,始終如一的性格,正是朱元璋所看重的。
不過……
楊帆輕易地上了顏希哲等人的當(dāng),令朱元璋有了猶豫,害怕山東之行葬送了楊帆。
朱皇帝怎么不說話?
楊帆方才一番慷慨激昂地陳詞,將朱標(biāo)的眼圈都說紅了,朱老板不該沒有反應(yīng)???
楊帆正疑惑,就聽朱元璋說道:“楊帆啊,剛才太子已經(jīng)說了,山東形勢復(fù)雜,你不擔(dān)心……”
朱元璋在猶豫,楊帆的表現(xiàn)朱元璋看在眼里,且越發(fā)看重。
剛正不阿、為國為民,正如楊帆所言“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趨避之”,他是知行合一的。
這柄快刀未來要握在朱標(biāo)的手中,助朱標(biāo)懾服驕兵悍將,壓制文官朋黨。
在這快刀未完全成長起來之前,派他去京城之外,若是斷了該怎么辦?
山東與江西兩地推行黃冊受阻,朱皇帝也知道。
不過在江西那邊,朱皇帝并沒有放在眼里,龍虎山再怎么鬧騰,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地與朝廷作對。
張?zhí)鞄熅退阏癖垡缓?,天下的道士不可能跟著他一起造反,他又不是張角?/p>
江西那邊只需要找個強(qiáng)勢的官員過去,以霹靂手段,很快能搞定。
山東就麻煩了。
孔家在整個儒家的影響力,比他這個皇帝還要強(qiáng)大。
別看朱元璋成了君王,其實他心里也明白,天下的讀書人,有許多看不上他這個泥腿子出身的皇帝。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在那群讀書人的眼中,士大夫永遠(yuǎn)高高在上,就是你朱皇帝,也不可能讓我們讀書人低頭!
這就是楊帆讓三百多的正印官副手“戴枷理政”,引得百官憤恨的原因。
楊帆點了點頭,正色道:“陛下,臣對山東的一切,已經(jīng)有了十足的心理準(zhǔn)備,陛下您不也知道,除了我之外,誰過去,結(jié)果不會有什么不同,才召見臣來的嗎?”
朱標(biāo)焦急地看向朱元璋,就見朱元璋來回踱步走了兩圈,道:“此事容咱想一想……”
哎!楊帆急了!
他怎么可能放棄這等作死的機(jī)會?天下的讀書人都盼著他死,那孔家可是天下讀書人的圣地。
而且孔家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不知道有多少,他楊帆過去,絕對會和孔家對上,到時候豈有不死的道理?
將心一橫,楊帆決定加一把火,他從衣袖中取出一本奏折,道:“陛下!臣有關(guān)于土地稅收改制之法,欲獻(xiàn)給陛下,請陛下過目!”
朱元璋微微一怔,云奇適時地小跑過來,將奏折呈遞給朱元璋。
奏折打開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楊帆所寫,在最開頭的位置寫著四個大字——攤丁入畝!
攤丁入畝,又稱作攤丁入地、地丁合一。
這一個制度要到幾百年后的大清雍正時期才會出現(xiàn),其意義就在于減輕了沒有土地的百姓,還有土地較少的百姓的負(fù)擔(dān)。
在攤丁入畝實施以前,這百姓繳納的賦稅,即“人頭稅”,你有幾個人就要繳納幾個人的賦稅。
這種稅收制度最為吊詭之處在于,擁有大量土地的地主、豪強(qiáng),繳納的賦稅有可能與貧苦人家一樣多。
如一個地主家中有五口人,那么繳納賦稅的時候,就按照五口人來繳納。
為地主家種地的百姓沒有土地,家中也有五口人,那么年末繳納賦稅,也得按照五口人來繳納。
攤丁入畝解放了沒有土地,土地較少的農(nóng)民的負(fù)擔(dān),使得社會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質(zhì)變,同時,賦稅規(guī)則的簡化,也減少了官府任意加稅收的可能。
“這‘?dāng)偠∪氘€’的法子,是你想出來的?”
朱元璋眼睛都離不開那奏折了,上面所寫的“攤丁入畝”之法,比他現(xiàn)行的稅收政策要高明太多。
孰優(yōu)孰劣,以朱皇帝的眼光立刻就能分辨。
楊帆道:“上次朝會回來之后,臣就一直在草擬這‘?dāng)偠∪氘€’之法,我大明財政僅僅有‘奏銷之法’還不夠,奏銷法在于制衡官員,而新的‘?dāng)偠∪氘€’之法,才是解決財政問題的根本?!?/p>
楊帆頗有些得意,說道:“陛下,要施行‘?dāng)偠∪氘€’之法,編纂黃冊絕對不能馬虎,此事事關(guān)大明的未來,臣愿意親自去山東一趟,不將差事辦好,臣絕對不會來,請陛下恩準(zhǔn)!”
朱皇帝看著楊帆,是越看越喜歡。
攤丁入畝這個政策直接打開了朱元璋對于稅收制度的大門。
有些事情辦法就是那樣,千百年來的辦法一直延續(xù)下去,誰都想不到新的路子。
而楊帆提出了一條新路子之后,朱元璋瞬間明白了其中的奧秘與好處。
他沒想到,稅收還能這么干!
他更沒有想到,楊帆在財政領(lǐng)域有這種才能,楊帆簡直是一個治國理政的全才!
可是……
朱皇帝越發(fā)犯難,他現(xiàn)在徹底舍不得楊帆去跳山東的大火坑了,如此人才去冒險,一旦有閃失朱元璋得心疼死。
朱元璋眉頭緊鎖,道:“山東之行責(zé)任重大,咱要再考慮考慮,楊帆,你先回親軍都尉府當(dāng)差吧,牢獄就不必繼續(xù)住了。”
楊帆根本不關(guān)心住不住監(jiān)牢,他急聲說道:“陛下!臣絕不懼怕任何危險,而且此政策是我提出來的,但還沒經(jīng)過試驗,臣去山東正好以山東之地做試點,請陛下恩準(zhǔn)!”
楊帆很郁悶,他的殺手锏“攤丁入畝”都拿出來了,朱皇帝的態(tài)度怎么更猶豫了?
聞言,朱元璋卻沒有回話,反而用手敲擊著桌案,顯然是思索其中的利弊。
“陛下……”見此情景,楊帆還想說啥爭取一下,朱元璋卻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
對此,楊帆也很是無奈,只得轉(zhuǎn)身離去。
待楊帆走遠(yuǎn)后,朱標(biāo)方輕聲說道:“父皇,楊先生乃國之棟梁,往山東督查黃冊編寫一事,還請父皇三思?!彼吹贸鰜碇煸霸讵q豫,所以沒有多說,僅僅表達(dá)出自己的意見而已。
夜幕降臨,萬籟俱寂。
坤寧宮中,馬皇后親自下廚做了幾道菜,換了往日,朱元璋肯定會食欲大開。
可今晚朱元璋吃飯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面前的熱湯都涼了,還未喝下幾口。
馬皇后與朱元璋幾十年的夫妻,焉能察覺不出枕邊人的異狀?她好奇地問道:“重八,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打你來就魂不守舍的。”
朱元璋嘆了一口氣,道:“妹子,咱犯難呢,戶部尚書顏希哲上書,說黃冊編寫在山東江西推進(jìn)緩慢,希望朝廷再派個人過去督察?!?/p>
“這不簡單嗎?你再派個人過去……”還沒說完,馬皇后就反應(yīng)了過來,道:“他們是想讓你派楊帆那孩子過去?”
“不錯,雖然顏希哲的折子上沒有明說,但意思就是如此,所以咱才愁啊!黃冊編寫事關(guān)大明江山,若是在山東、江西沒能推行下去,其余各省估計也會有樣學(xué)樣,到時候這黃冊編寫恐怕就成了笑話?!?/p>
朱元璋放下手里的筷子,眉頭緊鎖,繼續(xù)道:“可這楊帆是咱留給標(biāo)兒的人才,但他眼睛里揉不進(jìn)沙子,若是派去山東,不知道會惹出什么禍?zhǔn)聛砟兀?/p>
而且今日,他進(jìn)宮還給咱上書了一種名為‘?dāng)偠∪氘€’的稅收之法,確實是極好,若能在全國實施,我大明百姓就有福了?!彪S即,他大概向馬皇后講訴述了一下何為攤丁入畝。
“地多的多收稅,地少的少收稅,無地的不收稅,這的確是個極好的辦法,楊帆這孩子果真有大才?!瘪R皇后很是肯定了攤丁入畝這個政策。
“正是因此,咱才愁呀!這種大才,等咱百年之后,必定是標(biāo)兒的得力助手,更重要的是他是個孤臣,滿朝文武都被他得罪了個遍,咱也不必?fù)?dān)心他對標(biāo)兒不利?!?/p>
馬皇后何等聰慧,她一聽就將朱元璋的心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道:“所以你不想讓他去山東冒險,想讓他留在京城?”
“孔家在山東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在曲阜更可以說是土皇帝,咱的話估摸著都沒孔家好使,以楊帆的性格,去了山東,絕對會和孔家對上,到時候……”朱元璋雖然沒有明說,但馬皇后顯然聽懂了他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更應(yīng)該派楊帆過去!”馬皇后淡笑道。
聞言,朱元璋不明所以,妹子平時不是很照顧楊帆嗎?怎么會想著讓他去送死。
似乎看出了朱元璋眼里的疑惑,馬皇后解釋道:“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fā)于卒伍,楊帆雖有宰相之才,但這些年都在京城當(dāng)官,對于地方上的事,知之甚少,這次正好趁此機(jī)會去地方上歷練一番?!?/p>
“妹子說得不錯,的確是該讓他去地方上歷練一下?!敝煸包c了點頭,顯然同意馬皇后的看法。
“而且重八你是開國皇帝,從血海腥風(fēng)里殺出來的,孔家的事你若不處理,難道留給標(biāo)兒嗎?你覺得標(biāo)兒能夠辦得了孔家?或者真的要讓這曲阜成為孔家的國中之國嗎?”
知子莫若母,朱標(biāo)將來承襲皇位,會是一位仁君,一位優(yōu)秀的守成之君,但他師從宋濂等儒家子弟,若是要讓朱標(biāo)對孔家動手,那是根本不可能,所以要想解決孔家之事,只能是朱老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曲阜是大明的曲阜,絕不是孔家的。”朱元璋搖了搖頭,斬釘截鐵的說道。
“那不就對了,正好讓楊帆那孩子去試試這孔家的水有多深,而且他莫非忘了他那一身武藝,尋常幾個人恐怕都不是他的對手,若你實在擔(dān)心他的安危,大可以派個信得過的人,多帶些兵將相隨。”
“妹子所言有理!”朱元璋點了點頭,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
馬皇后又重新為朱元璋盛了一碗湯,笑道:“快吃飯吧,一會兒都涼了。”
沒有了心事,朱元璋食欲大開,坤寧宮中笑聲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