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老祖宗!王爺他……”
馮保氣喘吁吁,臉上滿是驚懼。
呂芳卻不等他說完,直接打斷了他,語氣急促而凝重。
“雜家現在有要事在身!你來得正好,速去玉熙宮見皇上!有什么話,直接對皇上說!”
他深知,此刻裕王府的任何消息,都必須直接呈報給嘉靖,他不能再經手,也不能再多聽。
馮保一愣,看到呂芳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也不敢再多言,連忙行了個禮,朝著玉熙宮方向疾奔而去。
看著馮保遠去的背影,呂芳心中暗嘆一聲。
“這局中之人,從皇上到王爺,從閣老到太監,哪一個又是簡單的啊……”
他收斂心神,加快腳步,來到了西苑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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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門外,黑壓壓地聚集著兩千余名官員,以徐階和李春芳為首,靜靜地站立著。場面雖然浩大,卻秩序井然,并無喧嘩嘈雜之聲,相較于嘉靖朝以往幾次官員集體請愿的事件,顯得格外克制和沉默。
黃錦和陳洪早已在此,正與徐階、李春芳交談。雙方看起來客氣異常,黃錦面帶難色,陳洪則繃著臉,徐階和李春芳則是面帶溫和笑容,但話語間繞來繞去,始終沒有觸及核心問題,也沒有得到宮內的明確答復,只是在聊些無關緊要的閑話。
呂芳在一旁靜靜聽了幾句,便看出了端倪。徐階和李春芳絕口不提太子是對是錯,也不直接為嚴家喊冤,更不催促皇帝表態,但這種沉默的聚集,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強大的壓力,一種無聲的逼宮。
他們是在用這種克制的姿態,表明士大夫集團的態度,逼迫宮內做出符合他們期望的抉擇。
呂芳臉上立刻堆起了慣有的、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快步上前。
“徐閣老,李侍郎,二位大人一早便帶領同僚在此,辛苦了辛苦了?!?/p>
他先是一番熱情的寒暄,刻意營造出緩和的氣氛。
徐階和李春芳見呂芳親自到來,心知正主來了,也笑著拱手還禮。
“呂公公言重了,為國事憂心,何談辛苦?!?/p>
呂芳深知嘉靖心意,不欲在此事上過多拖延,寒暄幾句后,便話鋒一轉,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咱家出來時,皇上正為遼東軍情憂心忡忡,夜不能寐。想必……二位閣老也已知曉此事了吧?”
他直接將問題的核心,從內部黨爭引向了外部危機。
徐階臉上立刻露出深切的憂慮,順著呂芳的話說道。
“正是為此事而來??!遼陽危在旦夕,土蠻叩關,此乃國朝心腹大患!只是……唉,我與李侍郎年事已高,才疏學淺,在此危難之際,恐難擔當主理應對之重任,心中實在惶恐?!?/p>
他這話看似自謙,實則是在試探,也是在撇清自己急于攬權的嫌疑。
李春芳也順勢問道。
“不知皇上對此……可有旨意示下?”
這是最關鍵的問題,他們需要知道皇帝的態度。
呂芳嘆了口氣,解釋道。
“皇上近年來息隱道宮,潛心修玄,若非軍國大事,極少頒下明確旨意。咱家此刻所言,也多是基于局勢的揣測,并非圣意。二位閣老若是不棄,不妨聽聽咱家的淺見?”
徐階和李春芳連忙道。
“公公請講。”
呂芳緩緩說道。
“當下之局,太子殿下雖名義上監國,但經昨夜一事,聲威受損;陳閣老又已請辭,朝中幾無主心骨。當務之急,是需一位德高望重、能安定人心的大臣出來主持大局,應對遼東軍情,穩定朝野秩序。”
他目光看向徐階,語氣誠懇。
“咱家以為,非徐閣老莫屬。或可請皇上設一‘樞密臺’,總攬軍機要務,由徐閣老出任樞密臺大臣,如此,方能盡快安定局面,集中力量應對邊患?!?/p>
徐階與李春芳聞言,相互對視一眼,隨即連連點頭,口中稱是,但心中卻是各有盤算。
他們原本的期望,是借此機會恢復內閣的權柄,但若是恢復的內閣仍有可能被嚴嵩或其黨羽把持,他們自然不情愿。
如今呂芳提出由徐階出任這“樞密臺”大臣,聽起來權柄極重,幾乎等同于首輔,尤其是在太子聲名受損、無法有效監國的情況下,很可能形成徐階一人秉政的局面。
這無疑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提議。
然而,徐階立刻想到了關鍵所在。
他沉吟道。
“呂公公所言,老朽感念。只是……嚴家父子如今雖陷囹圄,但畢竟樹大根深,黨羽遍布朝野。若他們……不能接受此議,只怕日后依舊風波不斷,于應對軍情大為不利啊?!?/p>
他這話點明了最大的隱患——嚴家還沒死,而且影響力仍在。
李春芳表面上是認可呂芳的提議,實則附和徐階,補充道。
“是啊,當前最緊要的,恐怕并非急于設立新職,而是先安撫嚴黨及相關人等,使其不再攪動風云,方能確保太子殿下安穩,也使皇上免于被指摘縱子行兇。
或許……可考慮對昨夜擅自行動、驚擾圣駕的相關人員,如沐朝弼、吳繼爵等,予以適當懲處,以平息物議。如此,或可與嚴家此前致死言官之事,達成某種……和解與平衡?!?/p>
徐階心中雪亮,這次局勢驟變,對自己而言是千載難逢的機遇。樞密臺大臣之位,幾乎已是囊中之物。因為嚴家過往太過跋扈,早已引起百官普遍不滿,如今垮臺,眾人絕不會愿意看到他們東山再起。
但是,遼東軍情蹊蹺,難保與嚴家沒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若是此刻將他們逼得太緊,不留絲毫余地,恐怕會狗急跳墻,再生出難以預料的變故。釋放嚴嵩,懲戒沐朝弼等人,既是安撫,也是交換,更是為了最終能讓自己順利上位,并集中力量應對真正的危機——遼東。
呂芳看著這兩位老謀深算的閣臣,心中也不禁感慨萬千。
他想起宮里的幾位皇子,裕王素來被視作柔懦,誰能想到他不動則已,一動便是如此狠絕,直接抓捕首輔;
景王多年裝瘋賣傻,隱忍不發;還有那個行蹤莫測、心思難料的楊帆……這龍子鳳孫,果然沒有一個是真的簡單角色,個個都深藏不露,在這權力的棋局中,扮演著自己的角色。
西苑門外,陽光普照,但這場關乎帝國命運的交易與妥協,才剛剛開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呂芳、徐階和李春芳這三人身上,等待著他們最終達成的共識,如何影響這盤錯綜復雜的棋局。
當夜,京城那處隱秘的宅邸內,氣氛比昨夜更加凝重壓抑。裕王遲遲才抵達,他面色枯槁,眼窩深陷,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走起路來都有些腳步虛浮。
廳內,沐朝弼、吳繼爵、尹臺、張溶,以及裕王府的重要幕僚張二等人,早已久坐等候多時。
他們一個個眉頭緊鎖,坐立不安。從白天開始,外界傳來的消息有限且混亂,但最核心的一條——嚴嵩父子及其黨羽已被釋放——卻如同晴天霹靂,震得他們心神不寧。對于眼下這詭異的局勢和難以預測的結局,他們感到驚異、茫然,更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不安,幾乎無心議事。
見到裕王這般模樣進來,眾人連忙起身,七手八腳地攙扶著他落座。
幕僚張二率先開口,語氣沉重。
“殿下,您……您都知道了?嚴嵩他們……已經被放出府了?!?/p>
他這話既是告知,更是在試探,想知道他們這些具體執行者的安危將如何。
裕王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聲音沙啞而疲憊。
“本王知道。是父皇……下的旨意?!?/p>
他睜開眼,目光掃過眼前這些將身家性命押在自己身上的臣屬,強打精神道。
“諸位不必過于懼怕。此事皆因本王而起,一切后果,自有本王一力承擔。本王會立即上奏請罪疏,將昨夜之事的所有責任攬下,務必……務必保全諸位性命?!?/p>
眾人聞言,心中稍感寬慰,但憂慮并未散去。沐朝弼擰著眉頭道。
“殿下,此事恐怕難以輕易抹平。而且,遼東軍情來得如此蹊蹺,末將懷疑,這根本就是嚴黨預留的逼宮手段!如今他們已然用了出來,若嚴家不肯罷休,借此機會再生事端,我等依舊危如累卵??!”
吳繼爵也附和道。
“沐將軍所言極是!嚴家經營二十年,樹大根深,絕不會甘心就此認輸!”
張溶見狀,開口勸道。
“殿下,請罪之事或可暫緩。我等昨夜所抓,乃是禍國殃民的奸黨,并非做錯了事!即便手段激烈了些,也是為了朝廷社稷!”
張二在一旁,看似無意地提了一句。
“只是……尹臺將軍曾帶人入宮,此事若被深究,恐怕……”
張溶立刻反應過來,急忙辯解道。
“此事亦有說辭!當時京城流言四起,皆傳圣駕有危!殿下身為太子,憂心父皇安危,故而派尹臺將軍率部入宮查看,意在護駕!待尹臺將軍抵達玉熙宮,發現已有御林軍嚴密護衛,圣駕無恙,便即刻撤離了!這非但不是罪過,反而是殿下孝心可嘉,應對得當!”
眾人一聽,眼睛都亮了起來。仔細一想,這個說法確實可行!只要他們這些當事人咬死這個說法,外人誰能知道尹臺入宮的真實意圖是逼宮?皇上之所以沒有立刻追究,恐怕也正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或者,皇上更顧忌的是,若以此事嚴懲太子,反而會給嚴家一個更好的借口,繼續逼迫皇家!
想到這里,眾人不由得精神一振。沐朝弼更是猛地一拍大腿,斷言道。
“沒錯!如此一來,‘謀反’的罪名就根本立不住腳!我等性命應當無憂!嚴家若是識趣,就此偃旗息鼓,或許還能多活幾日;他們若是不知死活,還想借此繼續逼宮,那皇上為了穩定大局,就必須倚重太子殿下!絕不會承認昨夜是‘謀反’,就算要追究,也得等徹底將嚴家這股勢力打壓下去之后!”
他眼中閃過一絲狠色。
“到時候,說不定我們還能幫襯著皇上,一起把這關過了,將功折罪,最多也就是個輕罰!”
裕王看著重新燃起希望的眾人,心中卻是另一番滋味。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聲音帶著一絲悲涼。
“諸位能平安,本王便放心了。至于本王……或許難逃被廢之命運。父皇……可能已屬意景王了?!?/p>
眾人聞言,皆是一驚。
裕王抬了抬手,止住他們想要勸慰的話,繼續說道。
“若真到了那一步,本王希望諸位能順勢而為,幫襯景王,至少……至少能讓你們不至落得太慘的下場?!?/p>
他話鋒突然一轉,語氣變得無比冰冷,帶著刻骨的恨意。
“但是,本王有一條嚴令,你們必須記住!無論如何,一定要讓嚴家——粉、身、碎、骨!”
最后四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出來的,那森然的殺意,讓在場所有身經百戰的武將都感到一陣震悚。
他們深知裕王為何對嚴家恨之入骨。
這些年來,嚴家屢次暗算,從反咬太子結黨、暗中扶持景王分庭抗禮,到不久前策劃江右清丈土地案,引得朝局崩壞、民怨沸騰,幾乎將裕王逼入絕境。
這樁樁件件,都是不死不休的血仇。
然而,現實卻無比殘酷。張二憂心忡忡地提醒道。
“殿下,恨雖深,但眼下京城已有傳言,說太子將被廢黜。府中下人神色都已不對,外面那些亡命之徒,聽聞風聲,也再難招募。此刻要想對付嚴家,難度極大??!”
沐朝弼揣度著裕王的心思,沉吟道。
“殿下的意思……莫非是想讓嚴家自己跳出來,犯下逼宮的現行大罪?讓天下人都看清楚,他們是借著景王的名頭,行謀朝篡位之實?”
裕王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沐朝弼繼續分析。
“但僅僅是這樣,恐怕還不夠。必須讓天下人同情殿下,覺得殿下是被奸臣所逼,讓天下人都怨恨嚴家,形成巨大的輿論壓力,才能促使皇上最終給嚴家定罪??墒恰@太難了。”
他踱了幾步,忽然眼中精光一閃,提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