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朱學士的火器營曾把胡總督從倭寇包圍中救出來!”
“營中那五門鐵菩薩火炮,一炮能轟塌城墻呢!”
“比佛郎機人的大炮還厲害...”
人心漸漸安定下來,變法事宜也得以順利推進。
與此同時,朱翊鈞在書房中埋首于一堆從南京禮部調來的檔案中。
這些泛黃的紙頁記載了正德嘉靖以來的朝貢和外交記錄。
燭光搖曳,朱翊鈞眉頭緊鎖。按編年排列來看,從正德后期開始,隨著葡萄牙人攻陷藩屬國滿加剌(馬來西亞)和馬六甲,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奇怪...”
朱翊鈞喃喃自語,手指在一份份文書上劃過。
“韃靼、安南、日本、緬甸...幾乎同時發生內亂...”
他連續研讀了兩三天,忽然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
16世紀的亞洲各國幾乎在同一時期經歷了一場神秘的內部坍塌。情況出奇地相似。
權臣當道、王室衰微、民變四起...
朱翊鈞的手指在一卷泛黃的文書上緩緩移動。
“朝鮮四色黨...越南莫朝與后黎朝分裂...緬甸莽氏集團...”
朱翊鈞低聲念著,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琉球國相毛龍喧專權...韃靼赤貧...”
他的手指突然停在了一行字上。
“嘉靖二十三年,佛郎機人獻紅衣大炮于朝鮮尹元衡。”
“尹元衡...”
朱翊鈞猛地站起身,衣袖帶倒了桌上的茶盞,瓷片碎裂聲在寂靜的檔案庫內格外刺耳。
他顧不上收拾,快步走向另一排書架,抽出《朝鮮實錄》迅速翻閱。
“果然!”
朱翊鈞眼中精光一閃。
“尹元衡就是朝鮮的嚴嵩!”
他快步回到桌前,鋪開一張巨大的東亞地圖,用朱筆在各處標記。
隨著標記越來越多,一個可怕的圖景逐漸清晰——
從朝鮮到越南,從緬甸到琉球,每個國家的權臣集團背后,都有葡萄牙人的影子。
“海商、火器...”
朱翊鈞的筆尖重重戳在澳門的位置。
“暴力至上的文明...”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隨即雷聲轟鳴。
朱翊鈞抬頭望向窗外漸起的風雨,仿佛看到了即將席卷東亞的血雨腥風。
“大人!”
一個急促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打斷了朱翊鈞的思緒。
他的親隨朱福快步走進,遞上一封加急邸報。
“朝鮮國使商團在濟州遇襲,全團三十八人,僅三人幸存。”
朱翊鈞展開邸報,瞳孔驟然收縮。
“火器襲擊...疑似倭寇所為...”
“不,不是倭寇。”
朱翊鈞冷笑一聲。
“是大友宗麟!”
他猛地拍案而起。
“朱福,備馬!我們連夜回杭州!”
雨幕中,十余騎快馬沖出南京城門。
朱翊鈞的斗篷在風中獵獵作響,雨水打濕了他的面龐,卻澆不滅他心中的火焰。
“索扎、大友宗麟、嚴嵩...”
朱翊鈞在心中默念著這三個名字。
“你們以為大明是紙糊的嗎?”
三日后,杭州欽差行轅。
朱翊鈞正在書房審閱各地送來的密報,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喧嘩。
他皺眉放下毛筆,正要詢問,就見張居正風塵仆仆地推門而入。
“叔大!”
朱翊鈞驚喜起身。
“泉州之事如何?”
張居正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從懷中掏出一份文書。
“幸不辱命!佛郎機、回回、南洋商人已同意從廣州港起運。
俞大猷答應派二十艘戰船護航至安南嘉定。”
朱翊鈞接過文書快速瀏覽,眉頭漸漸舒展。
“好!太好了!洋商何時付款?”
“他們只愿在第三批貨到港時全額支付。”
張居正嘆了口氣,隨即又振奮道。
“不過張翰和劉應節已征募三千輛馬車,四十天內可將全部貨物運至廣州。”
朱翊鈞點點頭,目光落在張居正疲憊的臉上。
“你瘦了。”
張居正擺擺手。
“無妨。倒是你這邊,朝鮮使團的事...”
“只是開始。”
朱翊鈞神色凝重。
“我懷疑嚴嵩已經與葡萄牙人、日本人勾結,準備對大明發動一場大規模反撲。”
張居正倒吸一口冷氣。
“可有證據?”
“暫時沒有直接證據。”
朱翊鈞走到窗前,望著庭院中的梧桐。
“但種種跡象表明,整個東亞的動蕩不是巧合。葡萄牙人正在用他們的火器和海商,扶植各國的權臣集團。”
張居正沉思片刻。
“所以你要用這批絲綢貿易...”
“籌集軍費,加強海防。”
朱翊鈞轉身,眼中帶著堅定的光芒。
“同時,我們必須先發制人,在嚴嵩發動之前...”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話。
朱福慌張地沖進來。
“大人!不好了!詞人祠外聚集了二百多商人,全都跪在地上請愿!”
朱翊鈞與張居正對視一眼,快步向外走去。
詞人祠外,場面令人震撼。
二百多名商人整齊地跪在雨中,面前鋪著長長的白絹,上面用朱砂寫著觸目驚心的大字。
“請朱學士給商人一條活路!”
“劫富濟貧,圣賢不許!”
“契奴燒我作坊,請朱學士給個說法!”
“官府不付貨款,商人自然不付工錢!”
“朱翊鈞變法,商人變窮!”
“商人無德,請朱學士發落!”
朱翊鈞勒住韁繩,胯下的駿馬噴著白氣在詞人祠前停下。
他瞇起眼睛,望著祠外黑壓壓跪了一片的商賈們,那些刺目的白布標語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誅心變法,禍國殃民!”
“與民爭利,天理難容!”
每一條標語都像刀子般直指他的新政。
朱翊鈞嘴角微微抽動,心中冷笑。
“好一個與民爭利,這些民可都是家財萬貫的大商賈。”
他翻身下馬,錦衣衛立刻上前護衛。
商人們見到他,眼中怒火更盛,卻詭異地保持著沉默。
朱翊鈞注意到領頭的是徐洋——
蘇州最大的絲綢商,也是嚴嵩黨羽何茂才的姻親。
“大人,小心有詐。”
貼身侍衛低聲提醒。
朱翊鈞不動聲色地點頭,緩步向前。
他故意放慢腳步,仔細查看每一條標語。
這些措辭絕非普通商人能想出來,必是嚴家那些刀筆吏的手筆。
“朱大人!”
一個嘶啞的聲音突然打破沉默。
“您這是要逼死我們這些做買賣的嗎?”
朱翊鈞頭也不抬,繼續檢視標語。
這沉默如同火上澆油,商人們開始騷動。
“官營錢莊壟斷絲市,我們這些作坊還怎么活?”
“雇工之法讓工錢翻倍,成本誰來承擔?”
“限制土地買斷,我們擴建的工坊怎么辦?”
質問聲此起彼伏,朱翊鈞卻充耳不聞。
他眼角余光掃過圍觀百姓,發現他們只是看熱鬧,甚至有人對著商人指指點點,臉上帶著譏笑。
徐洋見狀,臉色陰沉地一揮手,十幾個家丁立刻沖向圍觀人群。
“滾開!官府辦事,閑雜人等回避!”
一個老漢被推倒在地,籃子里的雞蛋碎了一地。
“天殺的!你們這些奸商養的狗!”
老漢爬起來怒罵。
百姓們頓時炸開了鍋。
“打人了!”
“奸商的走狗打百姓了!”
人群憤怒地圍住那些家丁。
朱翊鈞看準時機,厲聲喝道。
“何人膽敢當街行兇?”
百姓們見有官員撐腰,更加激憤。幾個壯小伙奪過家丁手中的長棍,反將他們打得抱頭鼠竄。
徐洋臉色大變,慌忙后退。
朱翊鈞不再理會混亂的場面,大步走入詞人祠內。
一進大堂,就看見馬自強和張四維正在焦急踱步,歸有光和徐學謨則坐在一旁,臉色凝重。
“大人!”
馬自強快步迎上。
“這些商人鬧了大半天,非要您給個說法。”
徐學謨拍案而起。
“下官這就調一隊兵馬來,看他們還敢不敢聚眾鬧事!”
朱翊鈞擺手制止。
“不急。歸大人,查清楚了嗎?真的是契奴燒了作坊?”
歸有光搖頭。
“下官親自查驗過,只是一臺織機因保養不當起火,很快就被撲滅,損失不過幾兩銀子。”
“果然如此。”
朱翊鈞冷笑。
“他們連張閣老的面子都不顧,直接沖著本官來,看來是鐵了心要鬧大。”
張四維壓低聲音。
“大人,嚴黨這次來勢洶洶。下官收到消息,鄢懋卿和羅龍文已經秘密到了江南。”
朱翊鈞瞳孔微縮。
“什么時候的事?”
“就在昨日。
他們偽裝成商隊,從錢塘水門入城。”
朱翊鈞走到窗前,望著外面仍未散去的商人們。
“馬大人,那些契奴的工錢真的拖欠了?”
馬自強點頭。
“多數作坊已經一個月沒發工錢,徐洋的工坊更是拖欠了近兩個月。奇怪的是,契奴們反而很平靜。”
“因為他們相信本官會替他們做主。”
朱翊鈞轉身,眼中帶著銳利。
“這些商人太心急了,連表面功夫都不做,看來嚴黨給他們的壓力不小。”
徐學謨不解。
“大人,為何不直接鎮壓?這些商人背后是誰,朝野上下誰不知道?”
“正因為知道,才不能輕舉妄動。”
朱翊鈞輕叩桌面。
“嚴嵩老賊巴不得我們動武,他好在皇上面前參我們一個激變良民的罪名。”
大堂內一時沉默。遠處傳來商人們不甘心的叫嚷聲,與百姓的哄笑混在一起。
“歸大人。”
朱翊鈞突然開口。
“你去告訴那些商人,三日后本官在巡撫衙門公開答復他們的訴求。”
歸有光驚訝。
“大人真要和他們談判?”
“談判?”
朱翊鈞嘴角勾起冷笑。
“本官是要給他們一個體面退場的機會。馬大人,你立刻去查那些拖欠工錢的作坊,按《雇工新法》開罰單。
徐大人,你負責清點官營錢莊的賬目,凡有違規借貸給這些鬧事商人的,一律嚴懲。”
眾人領命而去。
從詞人祠后門離開,朱翊鈞換了一身便裝,只帶了兩名親信,快馬加鞭趕往城外的觀音寺。馬蹄聲在青石板路上清脆回蕩,驚起路邊樹上的鳥雀。
觀音寺香火不旺,此時更是人跡罕至。
朱翊鈞下馬后,一名小沙彌迎上來,不發一言地引他們穿過幾重院落,來到一處僻靜的禪房。
禪房內,吳明、吳亮兄弟正在翻閱一疊文書。見朱翊鈞進來,立刻起身行禮。
“查得如何?”
朱翊鈞直接問道。
吳明遞上一份名單。
“大人,已經確認有二十三家大作坊與何茂才、鄭必昌有利益往來。
這些作坊主每月都要向兩位大人的慈善堂繳納善款。”
“慈善堂?”
朱翊鈞冷笑。
“好一個冠冕堂皇的洗錢之所。”
吳亮補充道。
“更驚人的是,鄢懋卿、羅龍文確實已經到了江南。據線報,他們昨晚秘密會見了徐洋等十二名大商人,地點就在錢塘江畔的望江樓。”
京城內閣,初夏的蟬鳴聲透過厚重的窗欞傳入,卻驅散不了堂內凝滯的空氣。
徐階將手中的茶盞輕輕放下,青瓷與檀木相觸,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李公,這茶涼了。”
徐階嘆了口氣,指尖在案幾上無意識地畫著圈。
李春芳抬起布滿皺紋的眼皮,苦笑道。
“涼茶敗火,正適合這燥熱的天氣。”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
“也適合這朝堂局勢。”
兩人相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疲憊。
案幾上堆著厚厚的奏折,最上面是朝鮮國王憤怒的國書——商隊遇襲,十三名朝鮮使臣命喪黃泉,貨物被劫掠一空。
“宣慰使派出了?”
徐階問道,手指輕輕敲打著朝鮮國書的鎏金封面。
“昨日已啟程。”
李春芳搖頭。
“不過是杯水車薪。朝鮮王不是傻子,看得出我們只是在拖延。”
徐階站起身,踱到窗前。透過雕花窗欞,能看到紫禁城金色的屋頂在陽光下閃耀。
如此盛世景象,卻掩蓋不了朝堂上的暗流涌動。
“嚴嵩告病多久了?”
徐階突然問道。
李春芳掐指一算。
“整整三十七日。”
他意味深長地補充道。
“自從朱翊鈞那四條變法呈遞內閣后。”
“嚴世蕃呢?”
“說是侍奉父親湯藥,但據我所知...”
李春芳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
“有人看見他前日在城外別院宴請兵部幾位郎中。”
徐階眼中精光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