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溥還未到三十歲,說起朝廷在東南弊政的時候義憤填膺,更有驚人之語,竟想要動用大明官軍彈壓來自商人、士紳等集團的反抗,可謂大膽。
楊帆覺得有趣,歷史上對楊溥的評價是“樸實正直,廉潔好靜,恭敬謹慎”,他認為楊溥應是個保守的人,凡事精細謀劃,可如今的楊溥根本不是那樣。
楊帆并未反駁楊溥,而是順著楊溥的話往下說,問道:“那楊賢弟認為,當下急需解決的問題都有什么?”
楊溥微微一笑,說道:“楊兄可算是問對人了,我從家鄉游學而來,發現這越往南重商的氛圍便越濃厚,然我大明朝自有其規定,例如商賈不能穿錦緞衣衫,就是為了限制商人的地位與權力。
但在遠離皇權監管的地方,商人的地位卻一直在悄然上漲,并與當地的官員沆瀣一氣,官商勾結屢見不鮮,很多正直的官員吃穿用度的確不夠,所以第一條,應調整官員的俸祿!”
紀綱聞言差點笑出聲,忍不住調侃楊溥,道:“楊舉子,你這不是變著法為你兄長討實惠么?”
楊溥卻搖了搖頭,一本正經地說道:“紀兄此言差矣,我大明的官員俸祿是按照開國不久制定的,這一晃過去了二十多年,大明不斷發展,人力的價格,還有物價都有變化,但官員的俸祿并未有變化。
我兄長陸行的品行兩位已經了解過了,如他這般好官不應如此窘迫,所以提升官員俸祿合情合理。”
楊溥認為,很多官員需要過得體面,所以才與商人沆瀣一氣,只要讓俸祿到一個合理的范圍,那很多人就不會與商人勾結。
楊帆笑了笑,說道:“楊賢弟的想法很有趣,這第一條我記下了,還有么?”
楊溥聞言忙不迭地說道:“有!當然有,沿海一代市舶司缺少監督,且對于走私商船的打擊是不夠的……”
楊溥與楊帆的第一次相見,就給楊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楊溥的許多主張,在楊帆看來都是極為激進的。
楊帆估摸著,這位歷史上三楊之一的“南楊”楊溥年長后收斂了性情,將他年少時候的瘋狂想法藏進了肚子里,變得老成。
楊帆與楊溥相談甚歡,約定改日再相聚,不止是他們兩個相聚,還要將陸行也拉上。
酒樓外,送別了楊溥,楊帆與紀綱沿著小路返回居所,紀綱輕聲說道:“大人,這楊溥膽子真不小,知曉了您是監察御史還敢放狂言。”
楊帆仰面而笑,說道:“派人盯著楊溥,也要盯著陸行,確定陸行與商賈沒有勾結的話,這人,可用。”
楊溥與陸行還不知道,他們已經悄然迎來了人生的轉折,改變他們命運的人,來了。
……
應天,三月初,大朝會。
今日的大朝會氛圍一如往常激烈,李景隆等武勛將領,與文官的爭論不休。
今日,李景隆再度向朱標進言,應立刻準備北伐事宜,為征伐瓦剌做準備,楊伯成、吳沉、詹同等官員,則扯出“徭役沉重”、“百姓疾苦”、“休養生息”等借口掣肘。
朱標聽得一個頭兩個大,因為這事情已經爭論了一個多月,總是沒有結果。
李景隆的臉色漲紅,高聲道:“時不我待,若再不準備北征,我大明就要錯過最好的出兵時機,誰能擔待得起?楊大人,你能么?”
楊伯成看著盛怒的李景隆,慢條斯理地說道:“曹國公息怒,吾為了大明百姓,為了大明的長治久安說句實話,怎么曹國公就急了?”
楊伯成慢悠悠地轉過身,對朱標道:“殿下,臣一心為國為民,若是不出兵瓦剌當真有什么后果,臣愿意擔著!”
李景隆、郭鎮、耿瓛等青年將官氣得七竅生煙,楊伯成這話說的就是無賴。
韃靼被大明打得幾乎覆滅,瓦剌去年損失不小,瓦剌還敢跟大明對著干么?
未來五年之內,瓦剌都會龜縮著,到那個時候,朱標還真能翻舊賬,治罪你楊伯成?
李景隆興許是氣糊涂了,對朱標說道:“殿下,楊伯成阻礙北伐,居心叵測,請殿下治罪楊伯成!”
李景隆此言一出,讓吳沉等人抓住了機會,吳沉眉頭緊鎖,駁斥道:“曹國公慎言,楊大人與你政見不合,你就要治罪?這朝堂難道是你曹國公一人說的算么?”
李景隆一時之間語塞,見李景隆吃虧,耿瓛、郭鎮等將官也陸續進言,支持北伐。
他們站出來,吳沉、宋訥等人也不甘示弱,兩方又開始了無休止的唇槍舌劍。
朱標望著他們的爭論,有種淡淡的無力感,楊帆、藍玉的案子朱標催促了多次,可辦事的官員就是找各種理由拖延,讓案子不能順利結案,朱標總不能將所有負責的官員都抓了、判了。
就在兩方僵持不下的時候,毛驤走進了奉天殿,向朱標稟告道:“殿下,韓國公、魏國公、信國公,三位國公在奉天殿外求見!”
毛驤話音落下,滿朝嘩然,這三位國公年歲可不小了,已經很久沒有來上朝了。
從法理上來講,他們三位都有上朝參與朝議的權利,但他們的年紀實在太大了,早就遠離了朝局。
“奇了,三位國公平時見到一位都不容易,今日怎么一起來到了大朝會?”
“莫不是有什么大事?惹得三位國公來?”
“八成是,今日有好戲看了。”
……
群臣竊竊私語,朱標則沉吟片刻,一揮衣袖,道:“快,請三位國公入奉天殿!”
韓國公李善長、魏國公徐達、信國公湯和,是大明開國功臣里面地位最高的文臣武將。
朱標從龍椅上站起來,望著奉天殿的門口,過了一會毛驤在前,引著三位重臣來了。
楊伯成的臉色有些難看,聰明如他,已經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危機感,他幾乎可以認定,三位國公來正是為了北伐之事,他看向李景隆,發現李景隆正露出得意的神情。
是他干的!
楊伯成一時間腦子亂成一團,他想不明白,李景隆用了什么辦法,竟然能請動這三尊大佛。
三位國公到了御前,向朱標行禮,朱標走下了御階,攙扶起三人,輕聲說道:“三位國公今日怎么來朝會了?提前也不與本宮說一聲?來人,賜座!”
朱標是這三人看著長大的,對他們也很是尊敬,韓國公李善長笑著說道:“老夫最近身體好了不少,聽說朝中有些爭論,就來到大朝會,沒想到正好與魏國公、信國公撞上了,哈哈哈。”
我信你個鬼!
楊伯成、吳沉、詹同等大臣心里面嘀咕一句,這三人就是約好的,且矛頭直指北伐之事。
魏國公徐達亦笑呵呵地點了點頭,說道:“正是如此,其實臣老早就想來奉天殿,聽說很多大人都不贊成北伐,臣想要聽聽這些大人怎么說。”
說著,魏國公徐達往朝臣那邊看了一眼,道:“請諸位大人說說,也給我們三個老家伙聽聽你們的‘高見’!”
群臣都聽得出徐達語氣中的不滿,誰都不想出來做出頭鳥,所以朝堂陷入了一片寂靜。
見狀,信國公湯和笑了,說道:“我在府中聽說為了北伐的事情,每一次早朝都要吵,不吵個昏天黑地不罷休,怎么?諸位啞巴了?”
事已至此,楊伯成深吸一口氣,走出來,依舊是他掛在嘴邊的那些借口道:“三位國公,北伐勞民傷財,百姓負擔沉重,更有國子監監生呂征死諫,朝廷不可忽視民意一意孤行……”
楊伯成話音未落,就聽魏國公徐達冷哼一聲,道:“楊大人可知兵否?”
“下官,不知。”楊伯成臉色有些難看,他就算再狂也不敢在徐達面前放肆。
徐達點了點頭,又說道:“楊大人可知邊疆的百姓過得是什么日子?又可知那瓦剌、韃靼寇邊,百姓的慘狀?”
楊伯成硬著頭皮,說道:“下官……略知一二。”
徐達用拐杖敲擊著地面,喝道:“你知道什么,瓦剌、韃靼寇邊,百姓的家中財物被搶奪算輕的,更多的人家破人亡,男女皆被擄走成為奴隸,生不如死,你身為朝廷命官,卻夸夸其談,不懂百姓真正的疾苦,還要繞過禍害百姓的瓦剌,你楊伯成是何居心!”
楊伯成的臉色慘白,當即喊道:“魏國公!下官一心為了大明,為了朝廷,決無歹意!”
都察院左都御史詹輝見楊伯成扛不住,主動站出來為他解圍,道:“魏國公息怒,楊大人一時失言,何況楊大人不在邊疆,對百姓的了解有些少,也是情理之中。”
韓國公李善長瞥了詹輝一眼,笑呵呵地說道:“詹大人,你為都察院左都御史,理應糾察百官,楊伯成既為謹身殿大學士,卻對進言關乎百姓生死的事情疏于了解,你不該彈劾參奏,卻維護他,你的左都御史是怎么當的!”
姜還是老的辣!
李景隆、郭鎮、耿瓛等人算是見識到了,三位國公一出來,三言兩語之間,就將楊伯成、詹輝等人給整治地服服帖帖。
信國公湯和這時候出來緩和氣氛,說道:“殿下,這詹輝與楊伯成都有失職之嫌,不過今日最重要的還是要商議北伐之事,臣認為北伐不能再拖延了,要立刻開始準備。”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若要出征動輒就是十萬人打底,每天耗費的糧草輜重甚多。
朱標心中暗笑,表面上還是嚴肅地看向朝臣,說道:“北伐之事,諸位愛卿還有什么看法?”
我們還敢有看法么?
吳沉、詹同等人都面露難色,楊伯成和詹輝就是前車之鑒。
三位國公都是開國功勛,又各個都是老狐貍,誰敢觸碰他們的霉頭?誰就是找死。
李景隆站出來,笑呵呵地說道:“殿下,臣認為應當北伐,今年必破瓦剌,活捉佛家奴!”
李景隆牽頭,郭鎮、耿瓛等官員也齊齊站出來支持,而之前掣肘反對的官員,則全部偃旗息鼓,不敢再阻攔。
朱標松了一口氣,高聲道:“好!那我大明今年,便要繼續北伐,打垮瓦剌,一舉定北疆!”
大朝會結束,決定北伐的消息傳遍應天,李景隆則被任命為北伐主帥。
雖然迫于三位國公的壓力,北伐確定下來,但是藍玉與楊帆的案子,文官那邊死死咬住。
乾清宮內,朱元璋背著手漫步于陽光之下,錦衣衛蔣瓛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說道:“陛下,三位國公在朝會之后便離開了皇宮,各自返回家中,并未有什么接觸。”
頓了頓,蔣瓛又說道:“曹國公擬定了一份名單,其中包括武定侯之子郭鎮、長興侯之子耿瓛,以及韓國公的孫兒李芳、魏國公長子徐輝祖,還有信國公的孫子湯昱等一十二人。”
蔣瓛說完見朱元璋沒有反應,只好耐心等待,過了片刻就聽到朱元璋笑了。
“楊帆啊楊帆,也就他能說動那三個老家伙了,平日里在府中貓著,也不愿意來宮里陪陪咱,為了自家的孩子倒是勤快。”
蔣瓛咧了咧嘴,摸不準朱元璋話里面的情緒,小心地說道:“陛下,您對這名單可是覺得不妥?”
朱元璋停下腳步,往北面望去,道:“有何不妥?舊人老去,新人出頭,這才是天道尋常,我們這些老人也的確該讓一讓位置了。”
蔣瓛的瞳孔微微收縮,被朱元璋的話嚇得僵直在原地。
朱元璋卻輕聲說道:“下去吧,讓毛驤來見咱,咱也是時候離開應天,去看一看大明的大好河山了,北平府,是個不錯的地方。”
朱元璋臉上掛著笑意,對于朱標這一次的表現雖然不甚滿意,但有楊帆這個臂助在,他相信朱標會越做越好。
魏國公府,魏國公徐達拄著拐杖,與李景隆漫步于府邸內,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李景隆從武英殿出來,便一路離開皇宮,到了魏國公府邸,面見徐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