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軍都尉府。
今夜的大牢格外安靜,連往日一起聊天解悶的獄卒都不見了,不知去了何處。
楊帆坐在桌案邊,借著一盞孤燈翻閱書籍。
初到親軍都尉府大牢的時候,楊帆還有些不適應(yīng),待久了反而覺得這里不錯,有吃有喝有住,還有大批的健卒日夜護衛(wèi)。
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逍遙自在。
月上中天,楊帆揉了揉眉心放下書卷準備休息,大牢內(nèi)卻忽然熱鬧了起來。
楊帆循聲望去,就見毛驤親自押著三個人進了大牢。
那三人被捆綁地粽子一樣,嘴里塞著布頭,滿臉的憤怒、驚恐。
楊帆見狀,與毛驤打趣道:“毛指揮使,大半夜的無心睡眠,出去抓人消遣?”
毛驤苦笑,對蔣瓛道:“你先將他們收押,吾一會兒便過去。”
空印案事關(guān)重大,按理說,毛驤絕對不會讓任何無關(guān)之人知曉,徒增危險。
不過楊帆是個例外,毛驤有種預(yù)感,空印案爆發(fā),朱老板會讓楊帆這把刀出手。
他走到牢房邊,壓低聲音,道:“小楊大人,京城出大事了!”
別看楊帆與毛驤是下級與上級的關(guān)系,但在他面前,毛驤絲毫擺不出上級的架子。
楊帆心中一動,道:“又出什么事了?毛大人快說說。”
毛驤低聲道:“親軍都尉府的探子今日在秦淮河的畫船上,發(fā)現(xiàn)了一泉州劉姓官員大放厥詞,又將那人的印冊給取了過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印冊是空的!”
空的?
楊帆瞬間反應(yīng)過來,明初四大案之一的空印案,這就來了?
毛驤的眉頭緊鎖,繼續(xù)說道:“為了保險起見,我讓密探又隨機選了兩個其他行省官員的印冊,取來后一看,一模一樣,他們的印冊也是空的!”
楊帆微微頷首,猜到了朱老板的心思,道:“所以陛下讓你將他們?nèi)俗恚瑢徲嵡宄纯词桥既贿€是全部官員都如此,對么?”
他腦海里對空印案有個模糊的印象,朱皇帝發(fā)怒,最后好像殺了數(shù)萬人。
忽然,楊帆的腦海中靈光一閃。
論兇險,還有什么比明初四大案更兇險的呢?他有了一個新的作死好想法!
毛驤與楊帆又說了兩句,便匆匆離去。
還未走到關(guān)押三人的監(jiān)牢,遠遠便聽到一陣喝罵聲。
“混蛋!你知道我是誰么?吾乃泉州劉德明,奉朝廷之命入京,趕快將我放了!”
“你們是哪個衙門的?啊?不問青紅皂白抓捕朝廷命官,腦袋不想要了?”
“放了我!趕快放了我!否則本官要你們?nèi)也坏煤盟溃l是你們管事的!”
三個被抓捕的官員囂張跋扈,親軍都尉府悄無聲息地抓人,他們甚至不知道,是誰動手抓的自己。
蔣瓛的臉色陰冷,正欲說話,忽見毛驤來到了牢房前,便上前行禮道:“大人!”
毛驤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三個人,道:“劉明德、鄭宰、曲楚通,你們?nèi)丝芍铮俊?/p>
劉明德怒極而笑,罵道:“小子,你大難臨頭了你知道不?擅自抓捕朝廷命官,你們已經(jīng)犯了死罪!”
毛驤嘴角微微上揚,道:“親軍都尉府抓人,何來‘擅自’?”
劉明德聽到“親軍都尉府”五個字的時候,囂張的氣焰瞬間滅了。
鄭宰、曲楚通亦露出見到鬼的表情。
“你們……你們是親軍都尉府的人?”劉明德嚇得差點尿褲子,喊道:“大人,下官冤枉,下官從未做任何違法之事啊!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此時的劉明德恨不得給自己兩嘴巴子,三人中就他的態(tài)度最囂張。
親軍都尉府是何地?來京城的官員幾乎都聽過親軍都尉府的名頭,就是閻王爺進了親軍都尉府的牢獄,都得扒層皮才能出去!
多少官員在親軍都尉府里走了一圈,豎著進去,橫著出來,他們?nèi)齻€地方官員,根本沒有資本在這里蠻橫。
鄭宰眼珠一轉(zhuǎn),擠出一抹笑容,諂媚地說道:“大人抓下官來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問,大人請問,在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曲楚通也反應(yīng)過來,忙點頭附和:“對對對,大人想要知道什么,請問。”
毛驤往前走了一步,手在桌案上的刑具里劃過,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
劉明德三人緊張地吞咽口水,就聽毛驤道:“你們帶來京城的印冊,為何是空的?你們知道多少,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
毛驤的聲音很平靜,帶著不容拒絕的篤定。
劉明德看了一眼身邊二人,有些猶豫,這件事太嚴重了,若說出去,他們能有活路?
見三人不說話,毛驤一揮手,道:“蔣瓛,你來動手吧。”
蔣瓛俊朗的臉上閃現(xiàn)出一抹殘忍,道:“遵命!”
他喜歡這種將他人的性命握在手中的感覺,可惜劉明德三個軟骨頭,沒有給蔣瓛動手的機會。
“大人饒命!下官愿意說!”
劉明德嚇得眼淚都出來了,尖叫著喊道。
“印冊本來就是空的,不止下官的印冊是空的,其他所有來京城的官員,印冊也一樣!”
毛驤的臉頰微微抽動了一下,道:“劉明德,你可要對你說的話負責,你說的每一句話,本官會如實呈遞給陛下!”
毛驤的內(nèi)心驚駭好似波濤萬丈,這件事越來越大了,劉明德親口承認,且他知道所有的官員都是如此,這些可全都是身掌一方大權(quán)的正印官呀!
“下官不敢欺瞞大人,不信您問問他們兩個!”
劉明德涕淚橫流,其他二人也沒好到哪里去,一股腦地將事情抖摟出來。
這大明各地的官員,來到京城繳納賦稅錢糧,路上糧食的損耗在所難免。
可戶部又有規(guī)定,到了京師的糧食數(shù)量與從各府、州、縣出來的時候,印冊上的數(shù)字必須分毫不差,否則要發(fā)回去重新寫。
這一來一回耽誤的時間就多了,為了省事,從前朝開始,各地官員帶來的印冊上就是空的,等到了京城之后再填寫,這樣剩下多少就寫上多少,分毫不差,好交差。
毛驤凝視著三人,問道:“所以你們?nèi)嘶ㄌ炀频兀瑩]霍無度,用的是繳納上來的錢糧?”
劉明德忙點點頭,臉上陪著笑說道:“其實不光我們?nèi)诉@樣,所有來到京城的官員,他們都這樣。”
劉明德的小算盤打的很好,反正事情被發(fā)現(xiàn)了,不如將所有人都供出來。
這樣?xùn)|窗事發(fā)法不責眾,皇帝還能見所有來到京城的官員都抓了,查辦?大不了訓(xùn)斥一頓,罰沒俸祿而已。
毛驤的眉頭皺得更緊,問道:“你們每年如此,戶部官員可知曉其中的玄機?”
劉明德咳嗽一聲,道:“大人這話說笑了,沒有戶部的默許,我等也不可能年年順利過關(guān)。”
完了!
毛驤越聽越心驚肉跳,本以為是個別的官員這么干,沒想到來到京城的三百多個正印官,幾乎都是如此。
以毛驤的猜測以及對官場的了解,三百多人中能持身中正的沒幾個,更嚴重的事,空印案牽扯到了戶部的官員。
戶部是大明的錢袋子,朱元璋極為看重,卻暗中默許空印橫行,膽大包天!
毛驤沒敢耽擱,連夜又入了宮,這般折騰了一宿,等毛驤到宮中的時候,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
朱元璋一夜未睡,他在等毛驤給他一個答復(fù)。
“說吧。”
朱元璋微微閉著眼睛,用手拄著頭,輕聲說道。
毛驤雙手舉著劉明德三人簽字畫押的證詞,低垂著腦袋:“啟稟陛下,劉明德、曲楚通、鄭宰三人供詞在此,請陛下過目!”
朱元璋揮了揮手,讓毛驤說給他聽。
毛驤不敢違抗,恭敬的說道:“三人承認持空印冊到京城之行徑,根據(jù)三人證詞,凡各地入京正印官,幾乎人人都持空印冊來京,并且戶部……”
朱元璋睜開了眼睛,一對虎目中殺氣森森:“說!戶部可有牽扯其中?”
毛驤的頭更低了,道:“戶部官員默許空印,持續(xù)數(shù)年!”
呵呵!
朱元璋怒極反笑,他站起身來,道:“大明從戰(zhàn)亂中立國,百廢待興,咱三令五申官員不可貪腐,他們卻在咱的眼皮子底下耍手段,沆瀣一氣!”
“毛驤,去!帶著你的人去各個驛所搜查,凡攜帶空白文書的官員,全部抓入親軍都尉府的大牢,不可漏放一個!”
朱元璋動了真怒,戶部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朱元璋一直篤定戶部在他的掌控中,可現(xiàn)實狠狠打了朱皇帝的臉。
劉明德的小算盤打錯了,朱皇帝不會法不責眾,天子一怒,何止百人人頭落地?
清晨的應(yīng)天城,隨著朝陽升起變得鮮活起來。
早起謀生計的百姓紛紛出來,叫賣著灌湯包、鴨血粉絲等美食,熱鬧非凡。
忽然,一隊健卒打破了這鮮活的場面,好像鐵與血一下子融入到滾燙的粉絲湯里,驚得百姓紛紛躲閃。
有眼尖的百姓認出了健卒的來頭,他們不是一般的軍兵,而是親軍都尉府的人!
親軍都尉府由朱元璋親自掌管,其行動就代表了朱元璋的意志。
從東城到西城,親軍都尉府的健卒沖入一個個驛所里,強行抓捕來到京城的正印官。
說是強行抓捕并不準確,因為這些親軍都尉會檢查他們搜身攜帶的印冊,是空白印冊才抓人。
遺憾的是,所有正印官的印冊全部空空如也,無一幸免!
這場波瀾迅速蔓延到了全城,無論大小官員皆心驚膽寒,害怕被波及。
應(yīng)天,胡惟庸府。
戶部尚書顏希哲一臉苦相,對胡惟庸道:“胡相,這次您可得幫幫我啊!”
今早親軍都尉府指揮使毛驤親自帶隊,將各驛所里的正印官抓了一個干干凈凈。
更嚴重的是,顏希哲手下的一個當值的侍郎,剛到戶部就被毛驤給逮了,故而顏希哲也很害怕,這不還沒下值,就來到了胡惟庸府上。
胡惟庸摩挲著一塊白玉,道:“顏大人啊顏大人,你攤上大麻煩了!”
顏希哲今年二月份才接任了戶部尚書之位,春風得意,可現(xiàn)在還沒得意多久,就遇見了大麻煩,戶部當值的侍郎被捕,他顏希哲這個上司還能幸免?
一想到被處斬的德慶侯廖永忠,還有前段日子因為中都大案被牽連的官員,顏希哲惶惶不可終日,他現(xiàn)在唯一能想到的救星,便是胡惟庸!
胡惟庸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很微妙,他雖然還沒有當上中書省右丞相,但汪廣洋年事已高,又有歸隱的心思。
故平日里,汪廣洋除了琢磨針對淮西勛貴外,其余時間幾乎很少參與政務(wù)。
胡惟庸沒有丞相之名,卻有丞相之權(quán)。
任誰都看得出來,垂垂老矣的汪廣洋早晚要榮休,那頂替汪廣洋的,最佳人選就是胡惟庸!
顏希哲苦笑,道:“希哲明白此事棘手,可滿朝上下,在下最敬重的便是胡相,還望相爺出手指點迷津,希哲定涌泉相報!”
胡惟庸有些頭疼,雖然不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何事,但親軍都尉府幾乎傾巢而出,滿京城的抓人,連戶部侍郎都抓了,這說明朱老板動真格的了!
他胡惟庸若摻和進去,免不了要出事,可胡惟庸若袖手旁觀,他要想擠掉汪廣洋,徹底坐上中書省右丞相的位置這事,便有些難了。
人家認你胡惟庸為右丞相,支持你,你就得為他出頭,這就是潛規(guī)則,若今日的胡惟庸放棄了顏希哲,他日就不會有人投靠,手下都罩不住,還投靠你干啥。
顏希哲的忙,胡惟庸不能不幫,卻又不能過度參與,將自己給搭進去。
胡惟庸來回踱步,思索著對策,顏希哲眼巴巴地望著胡惟庸,期盼著胡惟庸的妙計。
就這么耗了一盞茶的功夫,胡惟庸眼睛一亮,計上心來!
他決定將這些破事,全部推給自己的恩師李善長,恩師是淮西勛貴之首,又是昔日的文官之首,而且他之前因為中都的事情,已經(jīng)惡了朱皇帝。
中都那么大的事情,朱皇帝都沒動李善長,足矣看出李善長在他心中地位分量。
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這事推到李善長的頭上,也無所謂,但推過去也講究方式方法,胡惟庸要讓顏希哲感念著他的好,讓顏希哲感恩戴德!
胡惟庸故作凝重神情,對顏希哲道:“此事牽連甚廣,要平息很是麻煩。”
顏希哲一聽臉色大變,卻聽胡惟庸繼續(xù)道:“不過顏大人不要急,吾必定保你,現(xiàn)在吾就去韓國公府一趟。”
顏希哲聞言緊皺著眉頭,道:“韓國公前些日子因為中都大案被陛下斥責,還會出手相助么?”
胡惟庸一聲長嘆,說道:“我視顏大人為知己,為了顏大人,本官就算是求,也要求恩師出手!”
患難見真情,日久見人心。
胡惟庸的“肺腑之言”令顏希哲萬分感動,顏希哲對胡惟庸行了個大禮,動容地說道:“若希哲能平安度過這次劫難,愿追隨胡相,報答胡相的恩情!”
要的就是這句話,當即胡惟庸扶著顏希哲,道:“顏大人言重了,言重了。”
他心中暗暗竊喜,既禍水東引給了李善長,又收了顏希哲的人心,一箭雙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