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公府。
整整一上午,李善長都在焦躁中度過,直到下午,李存義方才匆匆地趕回來。
親軍都尉府滿城抓人,如此多的人出動,里面說沒有淮西勛貴的眼線是不可能的。
李存義入了廳堂,一連喝下兩杯茶水,李存義快冒煙的嗓子才舒服許多。
他長舒了一口氣,說道:“兄長,查清楚了,親軍都尉府抓捕的正印官,全部都是帶著空白印冊的官員,一個都沒漏掉!”
李善長有心理準備,饒是如此,仍舊心神俱震,他眉頭緊鎖,問道:“你手下的探子就沒提前知曉消息?傳遞消息給你?”
李存義苦笑,說道:“兄長有所不知,毛驤那廝得了圣上旨意,抓捕之前將消息封鎖得風雨不透,我手下的探子不過是普通的小旗,也是臨到了驛所才知道要抓誰?!?/p>
朱元璋對此事極為關注,故毛驤下了大力氣。
抓捕正印官前消息封鎖,直到抓捕之后,消息才不脛而走,沒有再封鎖。
胡惟庸與汪廣洋兩個人的折子上得早了。
他們若再晚些呈遞奏折,都不用送到宮里,就該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何等大案。
不過話又說話來,以胡惟庸的狡詐與汪廣洋的老辣,未必猜不到親軍都尉府抓人的真正原因。
他們呈遞奏折,更多還是為了撇清關系,明哲保身!
待李存義將整件事都講述完,李善長一聲長嘆,喃喃道:“哎!好你個毛驤,心狠手辣,做得太絕了!”
毛驤的動作太快了,消息沒有半點透露,倒霉的正印官們幾乎被一網打盡。
李善長的身子微微搖晃兩下,嚇得李存義忙過來攙扶:“兄長?!兄長怎么了?”
李善長頭暈目眩,他緩了好一會兒才恢復了正常。
“完了,全完了!”
若是因為別的小事情,拼著再惡一次朱元璋,李善長都能為眾官員求情。
可空印之事事關朝廷的律法,更關乎大明的財政收入,亦涉及戶部。
對于朱元璋的性子,李善長太了解了,那是個掌控欲極強的君王。
有人將手伸到了戶部,伸入了大明的錢袋子里面,朱元璋能忍得了?不殺出個血流成河、人頭滾滾來,朱元璋不會罷手。
李存義聽兄長說“完了”,他也慌了神兒,連忙說道:“那……那我們該怎么辦?”
李善長閉上了眼睛,穩住心神。
不能亂,不能亂,越是危急的時刻越要冷靜!
良久,李善長才從沉思中睜開眼,道:“存義,去備車,吾要出門一趟?!?/p>
李存義傻眼了,道:“兄長,陛下給你下了禁足令,不準兄長出門……”
李善長雙眼一瞪,道:“都什么時候了,還管那禁足令?速速備車去誠意伯府!”
有困難,找劉基,這是李善長為官二十年來,一直秉承的制勝法寶。
想來想去,滿朝文武中能幫得了李善長的,只有劉伯溫了,雖然兩人一直處于敵對關系,但李善長覺得劉伯溫跟自己一樣,都是士大夫,在大是大非面前會站在自己這邊。
李存義去準備車馬,李善長則走到了屋外,望著陰沉的天空怔怔出神。
“人這一生啊,功名利祿怎么就放不下呢?哎!”
洪武四年,李善長因病辭官,從此遠離朝堂。
未過多久,李善長病愈重歸應天,這一去一歸,讓李善長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人走茶涼。
他叱咤風云了一輩子,臨老了怎么都不甘心,待在老家成為一無人問津的老頭子。
世人都說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他隱居過起了閑云野鶴的神仙日子,在旁人眼中值得羨慕,只有李善長自己知道,他從未忘記應天的功名利祿。
不多時,李存義準備好了車馬。
李善長從家中后門小巷子離開,乘坐的是家中最普通不起眼的馬車。
應天的街道上人來人往,百姓已經從上午親軍都尉府到處抓人的騷亂中平息下來,該做工做工,該吃喝吃喝,反正官員的事情與他們沒什么關系。
每日忙于生計、吃喝,要不就是為自己找些樂子,對天下大勢毫無興趣,更參與不到其中。
瞧著蕓蕓眾生的模樣,李善長有了深深的危機感,卻已經下了決心。
一定要保住涉事的正印官員!
他不能淪為與外面那些百姓一樣的下場,在這天下的棋盤上,就算做不了棋手,也要做一個有分量的棋子!
如果朱皇帝真的將所有正印官斬殺,他這個諸公之首的韓國公,可能就真的從朝堂上榮譽退休,查無此人了,他絕不甘心悄無聲息地離開,他必須保住在朝堂中的基本盤!
車門穿過應天城的大街小巷,過了半個時辰才抵達誠意伯府。
李存義親自去叫門,不多時,劉伯溫的長子劉璉出來相迎,與李存義盤桓了片刻,匆匆入府中通稟。
誠意伯府內。
應天城的風波,并未吹到誠意伯府來,劉伯溫這幾日身子不適,索性待在家中休養。
坐在一張黃梨花四出頭官帽椅子上,望著家中一池的錦鯉,時不時扔些魚食下去,引得魚兒爭相進食,品茶觀魚很是愜意。
不過很快,劉伯溫的愜意生活就被打破了。
長子劉璉來到他身邊,輕聲說道:“父親,韓國公與李存義李大人來訪?!?/p>
李善長來了?
劉伯溫瞇起眼睛,笑道:“韓國公連圣上的禁足令都不顧,跑來我誠意伯府,看來是有大事啊。”
今日親軍都尉府滿城抓人,搞得應天城雞飛狗跳人心惶惶,劉伯溫當然也收到了消息,不過他并未讓劉璉去打探緣由,越是混亂的時候,一動不如一靜。
劉璉點了點頭,說道:“李存義大人面有焦急之色,恐怕是有事求父親?!?/p>
劉伯溫摩挲著手心的魚食,驀然想起那日姚廣孝來拜訪他說的那些話。
今日果然出了好大事情,正印官被一網打盡收押大牢,李善長匆匆來拜訪,恐怕是要將他劉伯溫也拖進這趟渾水里面。
“去告訴韓國公,就說為父病了,見不得客人,請他改日再來吧?!?/p>
劉璉離開后,劉伯溫喃喃道:“太師啊太師,你我共事這么多年,老夫豈能上你的當?”
劉伯溫心里跟明鏡似的,李善長來拜訪他,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誠意伯府外,劉璉滿臉歉意,拱手說道:“家父身染風寒,已經向朝廷請了恩假,恕難以見客,請韓國公與李大人見諒?!?/p>
李存義有些為難,人家都這么說了,他們總不能賴著不走,或者闖進去吧?
他看向馬車,缺見李善長從馬車中走了出來,對著劉璉和煦一笑,道:“劉璉賢侄,老夫來探望青田公,正是因為得知他染了風寒,老夫此行帶來了靈丹妙藥,必能藥到病除!”
劉璉無奈,換了旁人說這話是胡說八道。
可韓國公李善長的地位在那兒,劉璉一個做晚輩的,只能訕笑一聲,道:“既然如此,韓國公請!”
李善長心知肚明,劉伯溫這個老狐貍想要置身事外,但他李善長可不是那么容易打發的,人他非見不可!
兩人再見面,場面極為和諧。
劉伯溫笑容滿面,道:“今日是什么風?把太師吹來了?真叫寒舍蓬蓽生輝啊!”
李善長亦是滿面春風,說道:“誠意伯謙虛了,你劉家世代清流人家,老夫入誠意伯府只覺書香氣撲面而來,氣爽神清!”
頓了頓,李善長又道:“老夫聽說誠意伯染了風寒,心中掛念,這才過來探望。”
劉伯溫請李善長落座,道:“太師冒著今日的大風,又不顧圣上的禁足令來我府上,當真是有心了!”
二人相視一笑,別提多熟絡親熱。
若是被不明就里的人看到了,肯定覺得二人是多年的老友,不會想到,過去這兩個人是在朝堂上斗了幾十年的政敵。
寒暄了一陣,李善長見劉伯溫氣色良好,揶揄道:“方才劉璉賢侄說誠意伯得了病見不得人,老夫還以為誠意伯病得下不來床,可是老夫怎么看,誠意伯都不像重病的人???”
劉伯溫聞言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不瞞太師,今日我頭痛欲裂下不得床榻,忽聞太師來,心情太過于激動,出了一身的汗,這病好了七七八八,由此可見,太師是我劉伯溫的福星?!?/p>
兩個老狐貍你來我往,互相揶揄,誰都不落下風。
李善長也知道,對劉伯溫這家伙打機鋒、繞圈子不好使,索性敞開了。
他嘆了一口氣,說道:“伯溫啊,老夫今日來找你,并不是為了我李善長自己,而是為了天下的蒼生!”
李善長準備長驅直入,跟劉伯溫推來推去,劉伯溫能將他帶到溝里面去。
劉伯溫沒說話,等待著李善長后續的表演。
“伯溫啊,滿朝文武之中老夫最看重的就是你,唯有你才能擔得起救天下蒼生的重任!”
常言道:人不求人一般高。
李善長這大帽子扣得太大,不過劉伯溫卻沒有絲毫情緒波動,他似笑非笑地說道:“太師是想要讓我劉伯溫出山,斬妖除魔?你看看我。”
說著,他舉起干瘦的雙手,道:“我劉伯溫垂垂老矣,提不動桃木劍,斬不了妖魔鬼怪嘍?!?/p>
李善長的笑容淡去,說道:“今日清晨,上位命毛驤全程抓捕正印官,前后抓走了三百余人,不經三法司審理,直接抓人,將律法與三法司放在哪里?誠意伯,你可是御史中丞,難道坐視上位這般亂來?這簡直是獨夫!”
獨夫二字一出,劉伯溫的臉色頓時一變,連忙對李善長道:“太師,慎言!”
李善長卻不肯收斂,說道:“從古至今,君王一直都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由此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這才有歷朝歷代之盛景,文景之治、貞觀之治、開元盛況無不如此!”
“可是上位呢?”李善長指著劉伯溫道:“上位是怎么防備文人,防備士大夫的?你劉伯溫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過的,你比誰都清楚!”
李善長認為,君王應該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可朱元璋出身草莽,靠著一個破碗崛起于微末之間,成為大明的君王,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的經歷,他骨子里不信任官員,處處壓制士大夫的權利與欲望。
劉伯溫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幽幽說道:“圣上心中裝著九州萬方,裝著天下百姓……”
“呵呵!”李善長一聲冷笑,道:“百姓?百姓能為上位打天下,能為上位治理天下嗎?上位因早年幼時的經歷,對官吏嚴加防范,別說放權給士大夫共治天下,他巴不得除掉天下的所有官吏!”
他是越說越出格,道:“上位對天下官吏要求之嚴苛,古今罕有!這樣下去他是要做甚?難道要與百姓共天下不成?”
李善長負手而立,聲音鏗鏘有力。
“多少人寒窗苦讀鯉魚躍龍門?多少人為了大明出生入死,血不知流了多少,還有人殫精竭慮為大明獻計獻策,上位如此防備官員,豈不是讓百官心寒,讓天下士人離心離德?”
“長此以往,江山社稷何在?大明的根基何在?誠意伯難道要眼睜睜看著江山社稷傾頹,看著大明的律法廢弛?誠意伯再不出山,江山危矣!”
李善長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他的那一套理論,劉伯溫插不上話也不想插話,索性靜靜聽著,時不時點一點頭,當做回應。
李善長今日說的的確是肺腑之言,也是李善長與朱元璋理念的沖突點。
朱元璋即便成了君王,骨子里還是沒脫離平民百姓的生活習慣與做派,如將車輿、器具上的黃金用青銅代替,痛恨貪官污吏等行徑,都是其外在一種表現。
朱元璋深切地體會到貪官污吏帶給他的痛苦,也明白百姓在貪官壓榨下的艱辛,故朱元璋對待官吏尤其嚴苛。
這一點是李善長無法接受,更難以理解的,歷朝歷代,君王與士大夫之間都是這般過來的,怎么偏你朱皇帝不行呢?
“故大明要長治久安,百姓想安居樂業,決不能任由上位繼續這樣下去,誠意伯擔任多年的御史中丞,唯有你才能擔負起重任,挽救天下蒼生與水火!”
時間悄然流逝,李善長說得嗓子都快冒了煙,但一回頭,卻見劉伯溫好像才睡醒了一般。
劉伯溫道:“太師,老夫年老體衰,風寒未痊愈,這一不小心就睡過去了,老了來了,精力大不如前啊,太師若還想繼續說請便?!?/p>
李善長繃不住了,說道:“誠意伯,你我之間還要繼續裝么?你說句實在話,你究竟愿不愿意為了天下蒼生出手?”
劉伯溫流露出倦意,道:“有心無力,太師找我幫忙,我本不該推辭,奈何年老體衰,有心無力……”
李善長盯著劉伯溫好一會兒,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劉基!上位這么干,今日受難的是各地的正印官,明日就是你們江浙文黨,誰都不能幸免!”
李善長被劉伯溫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也不顧什么體面了。
劉伯溫一臉風輕云淡,道:“吾自從離開應天回青田后,便不再管江浙文黨的事情,各人有各人的命,太師,你我都這把年紀了,半邊身子都快要入土了,何必要為難自己呢?有些事該放手便放手吧。”
李善長負氣離去,他看出來了,劉伯溫屬狐貍的,油滑得很!
“太師,慢走?!?/p>
劉伯溫送別李善長,結果換來李善長一聲冷哼,這位韓國公是真生氣了。
待劉璉送客歸來,憂心忡忡地問劉伯溫:“父親,各地正印官的事情,我們當真不管嗎?”
劉璉內心有幾分認同李善長,朱皇帝的強勢有目共睹,若任由朱皇帝繼續懲罰下去,早晚有一天,刀會落在浙東文黨的頭上。
劉伯溫在浙東文黨里舉足輕重,不是他一句“不理”就能徹底切割的。
劉伯溫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瞪了劉璉一眼,道:“管?拿什么管?這件案子茲事體大,為父敢插手,就是在拿劉府幾十條性命做賭!”
德慶侯廖永忠的私鹽案夠大吧?可那私鹽案牽扯的范圍,與這空印案無法比擬,這次不知有多少人要受牽連,人頭落地。
劉璉被訓斥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胡說。
劉伯溫看了兒子的反應,語氣緩和了些,說道:“那些持著空白印冊來京城的正印官,本身已經觸犯了國法,他們膽大妄為欺君罔上,是該好好治理了,你是不是覺得李善長說得有幾分道理?”
劉璉猶豫片刻,說道:“孩兒……不敢。”
劉璉說的是“不敢”,而非“不是”,站在他個人的立場上,他內心傾向于支持李善長,畢竟,他劉家也屬于士大夫。
劉伯溫流露出一抹笑意,道:“李善長說的那一套,與前元有什么區別?前元才過了多少年便土崩瓦解,大明真按照李善長的路子走,非步前元的后塵不可,兒啊,你記住今天為父的話!”
劉伯溫內心是支持朱元璋的,他做了多年的御史中丞,歸養青田前一直持身中正,公正嚴明,他深知,就算朱元璋不派毛驤抓人,由三法司三堂會審,那些欺君罔上的官員,也得受罰,區別是部分正印官有機會填補文書,逃脫責罰。
誠意伯府外,李存義扶著兄長上了馬車,輕聲問道:“兄長,劉伯溫怎么說?可愿意出面?”
李善長沒好氣地說道:“那條老狐貍肯出面才怪!回府!”
能想的辦法都想了,能做的也做了,李善長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待后日朝會上,朱元璋的抉擇。
皇宮,武英殿。
朱元璋正埋頭批閱奏章,毛驤便來了。
“陛下,朝中重臣身邊的密探已經全部啟用,韓國公府那邊,有了一則消息?!?/p>
從親軍都尉府開始抓捕正印官那一刻,埋在京城的親軍都尉府密探,即開始嚴密監視。
“哦?”朱元璋抬起頭,道:“說說吧,韓國公做了什么?”
“韓國公及其弟下午從后門離開,前往誠意伯府,在誠意伯府待了快一個時辰才出來?!?/p>
朱元璋露出玩味的笑容,喃喃道:“李先生竟去找劉伯溫了?后續可有消息?”
“有!”毛驤翻閱了一下送來的文書,道:“從誠意伯府出來的時候,韓國公怒氣沖沖的,很不高興。”
朱元璋放下御筆,站起身來。
毛驤、云奇都隨著朱元璋的動作陪著他往外走去。
“劉伯溫啊劉伯溫,你就和湯和一樣,都屬泥鰍的,哈哈哈哈。”
朱元璋的心情不錯,空白印冊一事爆發后,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意,隨即朱元璋道:“劉伯溫那邊可以松一松了,其他重臣的府邸,多上上心?!?/p>
毛驤躬身領命。
望著天邊滾滾而來的烏云,朱元璋眼神變得深邃起來,“這天,該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