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朱棣三人悄悄的入了京城,他們扮作尋常百姓,在毛驤的保護下悄無聲息地回到了皇宮。
三人來到武英殿外的時候,只見朱標正站在殿外往他們這邊觀望。
離家許久,再見兄長,朱慡三人很激動,朱慡帶頭上前行禮:“大哥……”
朱標拉著三兄弟的手,再看看三人變得黝黑的臉膛,很是感性的道:“兄弟之間,不必多禮,你們這次在外面歷練,受了不少苦?!?/p>
朱慡眼眶微紅,搖了搖頭,朱棡則大吐苦水:“大哥你是不知道,明教總壇的日子太苦了,中都工地更苦!”
朱棣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道:“沒錯沒錯,我有天晚上還看到三哥偷偷抹眼淚呢?!?/p>
朱棡臉色漲紅,爭辯道:“胡說!我才沒有哭!”說著,他伸手就要打朱棣,朱棣忙躲到了朱標身后,兄弟幾個吵吵嚷嚷地鬧作一團。
朱標笑著攔住兄弟,道:“不要胡鬧了,父皇還在殿內等著,等會兒父皇問你們什么,你們就說什么,不要有隱瞞,知道么?”
三人點了點頭,收斂起笑意,隨著朱標走進了武英殿內。
殿內,朱元璋坐在書案前,望著走進來的朱慡、朱棡、朱棣三人,比離開京城的時候瘦了,也黑了,不過整個人卻是干練了不少。
尤其是朱慡褪去了以前的驕橫,朱棣則更加成熟,朱棡的變化雖然沒有兩個兄弟那么大,但多少向更好的方向發展了。
朱元璋暗暗點頭,說道:“你們三個去外面走了一圈,感覺如何?”
朱棡最先忍不住,說道:“父皇!外面的日子太苦了,兒臣這輩子不想再吃那種苦!”
朱元璋白了朱棡一眼,沒說話。
朱慡想了想,說道:“兒臣見到了民間百姓的辛苦,自覺以前有許多驕狂之處,以后當勉勵改正!”
朱元璋點了點頭,對朱慡的轉變很是贊賞。
朱棣則脫口而出:“父皇!天底下的惡人太多,貪官污吏也太多,若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就要殺貪官!誅惡人!”
朱元璋撫須而笑,道:“老四,你說說你都見到了什么惡人?哪些貪官污吏?”
朱棣也不客氣,將三人離開京城后前往鳳陽途中的見聞講述了一遍。
當他們講到被鳳陽中都工地,強行征召去修建中都的時候,朱棣更是憤恨道:“中都內勞役的生活太苦了,吃不飽、睡不好,每天都要進行繁重的體力勞動,生了病監工也不管,每天都有死人被抬出去,工匠們活得也艱難,反倒是那些監工官員們吃得腦滿腸肥。”
朱慡、朱棡亦是義憤填膺。
朱棡揮舞著拳頭,道:“四弟說得沒錯!我在中都工地吃得連豬食都不如,父皇,您知道那些百姓為何我們一煽動就暴動嗎?因為他們活不下去了!”
朱元璋的臉色越來越黑。
不用朱棡解釋,朱元璋還不知道嗎?他當年為何要投義軍?還不是因為活不下去,沒飯吃嗎?
朱棣繼續說道:“那些監工們盤剝勞役、工匠,而監管監工的官員對這種行為也都置若罔聞,父皇,兒臣還聽說過一件事,有勞役的家屬去衙門求救,希望能救救她家中被抓到的丈夫,結果第二天,那女子便沉塘而死!”
官官相護!讓百姓求助無門!
這已經不是一個工地的問題了,是整個鳳陽上下的權貴與官員的問題!
朱元璋心里一直懷著一絲僥幸,他希望楊帆所陳述的是表層,希望是下面的人瞞著李善長干的,但從朱棣描述的詳細情況來看,李善長絕對脫不了干系!
不止李善長瞞著自己,中山侯湯和、淮陰侯吳良,行工部尚書薛祥,這些行工部衙門的官員也都瞞著自己,湯和可是自己的發小,怎么也跟著他們一起欺瞞自己?
憤怒么?朱元璋當然憤怒,可更多的是無奈與傷心。
“好了,不要再說了!”
朱元璋揮手打斷了滔滔不絕的朱棣,道:“你們先下去吧,好好休息再去看看你們娘親,咱……要靜一靜。”
見此情景,朱標領著三個弟弟,行禮告退,朱元璋則在那枯坐了好久。
“孤家寡人啊,孤家寡人!”
他喃喃自語,語氣中有太多的無奈與心傷。
翌日,黃昏。
洪武皇帝朱元璋召見中山侯湯和入宮。
洪武五年七月,湯和與平陽左衛指揮同知章存道兵至斷頭山,戰而失利,最終章存道戰死,北伐受阻。
今年湯和本應在山西、北平等地統軍備邊,卻因為朱元璋要處理鳳陽之事,在數日前將湯和召回應天。
朱元璋在等待幾個兒子給他答復,他期待著湯和沒有摻和到鳳陽的亂局中。
奈何事與愿違,朱棣三人帶回的結果讓朱元璋最終失望了。
湯和隨著毛驤一起入宮,他眉頭緊鎖時不時看一眼四周,終是沒忍住,問道:“毛大人,圣上召本侯入宮,所為何事?”
毛驤是朱元璋的近臣,朱元璋的心思,他一定知道。
毛驤笑了笑,道:“陛下的心思在下不敢揣度,不過陛下前些日子總是念叨著家鄉,想來是思念中山侯等故友了?!?/p>
湯和心中稍安,隨著毛驤往深宮中去,約莫一刻鐘,才抵達朱元璋之所在。
并不是大殿,而是內宮,朱元璋更是準備了一桌酒宴,規格不高,有酒有肉,看來不是要商量公事,而是敘說私情,湯和放心了。
隨即,朱元璋拉著湯和落座,幾杯之后,兩人聊起了過往的趣事。
湯和與徐達一樣,都是朱元璋的發小親信,二人的關系也并不像君臣那樣。
朱元璋端著酒杯,道:“咱們小時候過得苦啊,咱記得你那時候養在你姨母家中,咱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拿著一根棍子扮作將軍,指揮群童嬉戲打鬧,那時候你湯和已經有大將之風了!”
湯和連連擺手,笑道:“陛下折煞臣了,小孩子瞎胡鬧,能看出啥來?”
朱元璋道:“前些時日咱做了一個夢,夢見你與我攻陷了大洪山寨,得兵八百的事情,鼎臣啊,那時候咱們多快意瀟灑,無拘無束。”
湯和回憶起往昔,也來了興致,他感慨道:“臣當然記得,臣記得那一晚陛下喝了三壇酒,還說以后天下一定會有兄弟們的立足之地!”
轉眼多年過去,朱元璋實現了他的豪言壯語,跟隨他打天下的兄弟們不止有了立足之地,更是開國勛貴,富貴無邊!
朱元璋飲了一杯酒,幽幽說道:“是啊,如今你們都有了富貴,可時間過得久了,連你湯和也與咱不親了?!?/p>
朱元璋一句話,將湯和嚇得三魂七魄差點飛出去。
湯和連忙跪下,驚慌地說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對陛下猶如群星拱月,以地望天??!陛下!”
湯和摸不準朱元璋到底是因為什么說那話,所以一個勁地表達對朱元璋的崇敬。
“群星拱月?以地望天?”
朱元璋臉色鐵青,喝道:“若咱真是老天,為何會不知道百姓被盤剝,生不如死?為何會不知道權貴以權謀私,搜刮民脂民膏!”
湯和的心猛地一沉,他猜到了朱元璋說的是哪里,他額頭冒了汗,強裝不解:“不知,陛下……陛下說的是何處?”
朱元璋虎目一瞪,道:“鳳陽中都,中都工地內工匠、勞役被盤剝,過活地好似人間煉獄,監工、官員、勛貴一個個吃得滿嘴流油,那可是咱們的老家,周圍都是咱的父老鄉親呀!他們怎么下得了手?”
湯和大氣都不敢喘,他低著頭一言不發。
見他這個樣子,朱元璋道:“你說說,中都工地上那些駭人聽聞的事情,你到底知不知道?”
“陛下,這件事……臣……臣聽到過些只言片語,不過,臣沒當真,臣不大清楚……”
湯和滿頭大汗,既不敢說自己確切知道,又不敢說自己完全不知道這事。
朱元璋笑了,被湯和氣笑的。
朱元璋很清楚湯和這人,他屬泥鰍的,軟軟呼呼誰都不想得罪。
他氣得起身來回踱步,然后停下來道:“鼎臣,咱找你來就是為了給你一個機會,有什么話你得跟老哥哥我撂個底!否則就別怪咱心狠了!”
這話一出,湯和跪不住了。
廖永忠的前車之鑒不遠,湯和與朱元璋的關系是不同,但誰能保證朱元璋真不殺他?
須知伴君如伴虎!
湯和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抬起頭,道:“我就知道這事瞞不了陛下您一輩子,是,鳳陽那邊的事情,我的確知道?!?/p>
“那你為何不告訴咱?”朱元璋一下子就急了:“幫著他們一起欺瞞咱?”
“陛下,臣有臣的苦衷?。 睖涂嘀槪蛑煸巴驴嗨?。
湯和這輩子不貪財、不好色,自從至正十二年,他率領十余人追隨郭子興后,又成為朱元璋心腹大將,南征北戰。
等大明朝建立后,湯和受封侯爵,尊貴、富貴、體面全都有了。
湯和的心思一直撲在軍務上,他家在鳳陽的大宅子、土地,都是別人幫他置辦的。
朱元璋冷著臉,道:“誰幫你置辦的?淮西的同鄉?你不要他們還能強塞給你?”
湯和一聲嘆息,道:“陛下,臣出身于淮西,這身上的印跡是一輩子抹不掉的,人人都拿我不拿,人人都貪墨我不貪?我湯和要做什么?要做遺世獨立的君子?要與淮西勛貴劃清界限?”
那宅子、田地等就是一張投名狀,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去拿,去貪!
湯和在眾淮西勛貴里拿得算是最少的那種,他無心貪慕富貴,可老好人湯和身不由己,也拉不下來臉與淮西勛貴翻臉。
一旁的朱標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自兩人回憶往事,朱標一直在旁邊靜靜聽著,往昔的歲月倏然而過。
朱標明白朱元璋與湯和的情誼,更感慨權勢對人的改變,連湯和都未能幸免。
或許滿朝文武中,唯一一個能持身中正,與朱元璋保留著那份最純粹的兄弟情誼的大臣,唯有徐達一人了吧?
當朱標頭腦中閃過無數思緒的時候,湯和跪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往下流。
“臣知道會有這么一天,臣知錯,只求陛下念在臣追隨您多年的分上,放過臣一家老小,臣愿以死謝罪!”
朱標一直站在朱元璋身后,聽湯和一番訴說,心里也不好受,他對朱元璋道:“父皇,中山侯勞苦功高,又有悔悟之心,請父皇開恩,饒過中山侯這一次吧。”
朱元璋恨鐵不成鋼地指了指湯和,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湯和,你糊涂?。∧?!”
以湯和和朱元璋的關系,就算湯和不接受那些金銀田產,淮西勛貴還真敢對湯和怎么樣不成?而今湯和選擇同流合污,悔之晚矣!
湯和痛哭流涕,看著這個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朱元璋的心里也不好受。
他想下令,命毛驤將湯和抓起來,下獄查辦。
可那心思一動,就想起小時候與湯和、徐達他們在一起的經歷,心一下子就軟了。
朱元璋揮揮手,煩躁地說道:“你先起來吧,回侯府好好待著去,咱還能真將你宰了?”
湯和聞言喜出望外,正欲謝恩。
朱元璋的臉迅速板了起來,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給我回去好好反省反??!”
湯和還能不明白朱元璋的意思?他連連叩首謝恩,然后腳步虛浮地走了。
湯和的腿,被嚇軟了!
望著湯和踉蹌離去的背影,朱元璋扶著額頭,滿心沉重。
朱標輕聲安慰朱元璋,道:“父皇,中山侯已經知錯了,他以后一定會痛改前非。”
朱元璋閉著眼睛,道:“咱剛才是在嚇唬他,不然湯和怎么可能說實話?過去的老兄弟一個一個離開,少一個是一個啊?!?/p>
感慨了一會兒,朱元璋才說道:“咱憂慮的不是湯和,咱頭疼的是李善長!”
湯和的罪在知情不報,與同流合污,至于中都工地的事情,雖然他在行工部衙門掛了個名,但湯和常年在外征戰,根本沒有插手,可是李善長該怎么辦?
李善長受命修建中都,從開始的選址到后期招募工匠、勞役,都是李善長負責的。
工地內上下聯合盤剝百姓,克扣工匠工錢,讓勞役活得生不如死,整個中都如同人間地獄,這些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李善長的責任!
按照朱元璋的脾氣,李善長該死!
可廖永忠才因為私鹽案被斬首,淮西勛貴而今正草木皆兵,如今他更是想進行第三次北伐,需要淮西勛貴出力,若此時再動了淮西勛貴的領袖李善長……
朱元璋擔心,會出大亂子!
兩人商議了一個多時辰,可想來想去都沒有一個完美的解決方式,最后朱皇帝實在沒有辦法,當即準備直接跟李善長明牌,左右他手里有楊帆獲得的賬本名冊,人證物證俱在,李善長抵賴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