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博納特幾乎依舊是出于本能地不愿相信斯蒂文,不相信這個向來不是找借口拖延就是敷衍了事的白皮鬼佬。
但博納特同時也明白“政治是妥協的藝術”這句話的含金量,尤其是對未來科技這種既不能徹底撕破臉,更無法物理消滅的對象而言。
“別光說不練啊,上校先生,可否告知我具體一點的行動時間呢?我好把握戰機采取一些更加積極主動的行動,這難道不是你也想看到的嗎。”
“......”
博納特一席話說得無可挑剔,而斯蒂文這邊一心只想著怎么把這頭“馬戲團里的雜耍黑猩猩”早點趕走,稍一思索便干脆回道。
“大致的行動時間會在一周之內,目前來說還有一些具體的行動細節尚待完成,也就是說具體到哪一天的行動時間,暫無法確定。”
“不過別擔心,在行動開始前至少8小時內,我會提前通知你的,你只需做好準備、安心等待即可。”
“8小時?”
聞言的博納特瞬間皺起了眉頭。
“上校,你難道不覺得,8小時的提前通知時間,對于一場聯動性的軍事行動來說,太不足了嗎?”
“這個我當然知道,將軍。”
對博納特的質疑回答得干脆了當,話鋒一轉的斯蒂文繼續笑道。
“但我同樣知道,你對本次行動是給予厚望,不想看到行動出現任何閃失乃至失敗的。”
“既然如此,我們就應當從客觀現實出發,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盡量做好一切保障工作,其中就包括盡可能的行動保密。”
“舉例來說,將軍你這次之所以動用自己的王牌親軍,打出第一特別空勤旅這樣的終極手牌,去收拾尼特里亞市內區區一伙黑幫,難道不正是出于行動的保密考慮嗎?”
“相信我,將軍。行動確定得越早、知道的人越多,越有可能出現意想不到的因素而導致失敗。”
“以將軍你的睿智多謀,相信是能理解我這番話的含義所在的。”
“......”
要求未能得到滿足,在斯蒂文這兒又碰了釘子的博納特,臉色逐漸變得不怎么好看起來。
有心想反駁吧,博納特又苦于手中實在沒啥拿得出手的“戰績”。
斯蒂文剛剛踢到了第一特別空勤旅,博納特知道那可絕對不是啥“隨口一提”,而是明擺著的話里有話。
你博納特為了行動保密和突然性,都不惜繞過尼特里亞城防司令部、無視地方,從中央層面直接調動自己的王牌親軍出重拳了,搞得這么隆重結果最后還是草草收場且損失不小,只不過是干死了一些黑幫嘍啰而未能斬獲大魚。
這就好比是扛著巴雷特去打獵,最后槍頭上挑著一只兔子回來不說,還被急了咬人的兔子搞花了臉、掛彩而歸。
就這戰績你還擱這兒指點江山人五人六呢?不嫌丟人嗎?
意思是這么個意思,但有些意思就不能明說出來,人情世故點到為止即可。
話說得太白太直接,誰的面子上都不好看。
既然你博納特這出戲沒唱好,那就別想著下一場戲還要唱主角了,這場戲就交給我斯蒂文來表演絕活兒,你博納特聽我的安排做好配合就行。
想明白了這些,博納特覺得再繼續扯皮打太極下去,也沒啥必要了,索性就將杯中剩余之酒一飲而盡。
“既然如此那想必多說無益了,上校。”
“我會等著看你的表演并嘗試從中尋找機會,但老實說,我似乎并不對此抱有太大的期望,人們常說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呵,我也希望我是錯的吧,誰知道呢。”
“總之,就讓我們一起拭目以待吧。”
說完,言行合一的博納特是扭頭就走,毫不拖泥帶水的步伐看不出一絲想要逗留的欲望。
直到走廊里傳來的博納特腳步聲漸行漸遠,又給自己續上了一杯的斯蒂文端著酒杯起身,房間角落里的暗門這才毫無征兆地被緩緩推開。
“你都聽到了吧。”
“是的,長官。”
從暗門后現身的柯林斯少校點頭,邊回答邊走上前來。
“但我不理解,長官。您為何要承諾提前8小時,將我們的行動信號告知于博納特。”
“恕我直言長官,在我看來,博軍的情報系統就是一張被棒球棍捅了不知多少下的窗戶紙,別說是吹一陣風,哪怕輕輕哈口氣都能瞬間透過去,根本毫無保密性可言。”
“至少從軍事角度上講,我認為將如此關鍵的信息提前告知博納特,這是不理智的,長官。”
“......可你自己都說了,這只是從軍事角度上去考慮。”
并不急于完全否定的斯蒂文晃了晃酒杯,來到窗臺前眺望著遠方,仿佛在凝視著什么并不存在但自己又能看到的東西。
片刻后這才頭也不回地繼續道。
“我很喜歡我當年從西點畢業時,教官送給我的一句話。這些年來,我一直將它當做座右銘,時刻提醒著自己,如今我要把它送給你,柯林斯。”
“政治是人類文明的最高等形態,而軍事則是政治最強力的執行手段。”
“無論是過去還是今天,你我實際上都是踐行著最強力的執行手段,為政治服務的人。”
“未來科技發展到如今這一步,本身就是一種政治行為體,早已不再是單純的資本營商。”
“你是一名純粹的軍人,柯林斯,我認可并欣賞你這一點,無需改變,但我不一樣。”
“屁股坐在我今天的位置上,必須要學會從政治角度去思考和看待問題,不能再以純粹的軍事視角,否則很可能會連性命都保不住,更無談前途,這絕非是危言聳聽。”
“我所考慮的是如何把博納特攔在我這一關,怎樣才能把他早點打發回去,又不至于讓他回去以后繼續給我添堵鬧事。”
“不瞞你說,我實際上已經把這次即將開始的‘蛛網復制’行動,視作是一筆沉沒成本了,也就是說我根本不抱期望。”
“沉沒成本?這——”
沒想到斯蒂文能這么說的柯林斯少校直接傻了眼。
高情商的說法叫沉沒成本沒錯,那要是換做低情商說法可就是純他媽送人頭了,而且還是明知故送的那種。
作為斯蒂文最信賴的左膀右臂級人物,心思單純但并不傻的柯林斯,可是能接觸到相當多的高級乃至核心機密,并協助制定、出謀劃策的。
換言之,這次“蛛網復制”行動的成本投入有多么不小,柯林斯是非常清楚的。
但斯蒂文現在卻說“我壓根不指望這次行動成功,你要理解為我現在就認定這次行動會失敗也不是不行”,表達出這么個意思。
這實在是令柯林斯感到費解,甚至不明白斯蒂文這么搞是圖個啥。
正巧喝了點“馬尿”下肚的上校先生這會兒心情不錯,也就有興致再為自己的得力助手稍稍說明一番。
“博納特是一定得從我這兒得到些什么的,哪怕不多。”
“如若不然,要求得不到絲毫滿足的他,回去以后只會想著把他的要求繼續往上捅,鬧到加利特長官或是干脆捅到公司總部去。”
“我能想象得到,加利特長官會要求我制定一個能把博納特應付過去、暫且穩住的計劃,公司總部大概也會是如此。并且還會因此對我的個人能力表示質疑,為什么連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增添不信任。”
“非洲分部和總部之間的關系已經裂痕叢生了,這種時候沒必要再去火上澆油。”
“投入這樣一筆沉沒成本的代價是不小,但那究其根本也只是從公司利益的角度來講,是紐約總部那幫人的利益。”
“這樣的利益對我們而言重要嗎?也許吧,可能曾經很重要,但眼下絕非是頭等大事。”
“總部那邊的處境已經相當不利了,橢圓形辦公室的那位股神,已經聯合了他的親信和利益伙伴,盯上了公司的股票和其它金融資產準備抄底收割,然后在不久的將來再大賺一筆。”
“這可不是什么不靠譜的小道消息,雖然具體怎么操作的我不清楚,但就連加利特長官那邊也在清算手里的公司金融資產,準備在局勢變得不可挽回前解套走人了。”
“抄底收割然后再大賺一筆?難道說公司還有觸底反彈的機會嗎?”
柯林斯少校不是什么華爾街金融巨鱷,甚至壓根沒買過股票。
只能依靠自己上學學過的一些基礎金融知識,以及從網絡上獲得的信息來理解斯蒂文所說的這番話。
但很顯然,斯蒂文接下來給出的答案,并不是其理解的這樣。
“沒有了,恐怕將來也永遠不會再有了。”
“抄底收割然后再大賺一筆將會通過別的方式來進行,比如說未來科技資產變成了洛馬資產、波音資產、諾格資產一類的。”
“華爾街那幫人靠金融魔法生財的手段比我們的戰術還多,而我也不是什么華爾街上校,無法給你解釋太多,你只需要知道他們辦得到就行。”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上面那些大人物沒有邀請我們上桌吃飯,我們這些負責后廚做飯、前堂送餐的打工仔,也不能干看著把自己餓死,更不能把自己做好了端上桌,成為那些大人物們手中菜單上的可選菜品。”
“耗費一點公司資產,在‘與我無關’的前提下把博納特打發走,盡可能穩住局面、創造機會、拖延時間來為我們自己爭取利益。”
“你也不想自己最終只能得到一張離職單,工資還欠著一年半載的,一美分的離職補償金都拿不到對不對?”
“那就跟緊我了,柯林斯,緊緊跟在我身后別掉隊。無論如何,未來科技這盤肉都足夠大,就算只是邊角料蹭上那么一點,也足夠我們酒足飯飽、滿載而歸。”
“現在,你該明白我為什么說‘我必須要從政治角度去看待和考慮問題’了吧?如果我真的只是個純粹的軍人,只知道無條件執行命令,那最終的下場只會是自己把自己做好裝進餐盤,再送上餐桌,就連你也得跟我同樣下場,甚至更慘。”
別看斯蒂文說了這么多,聽起來好像還挺復雜。
但其核心敘事實際上就一條——崽賣爺田不心疼,反正公司的那些壇壇罐罐既不是你家的又不是我家的,就拿這些個玩意兒先應付博納特了事,損失了也不心疼,只要能讓博納特安分守己、相對可控不鬧事那就一切OK。
博納特能穩一時是一時,局勢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
利用好這段時間抓緊變現,盡可能地把公司資源、公司資產置換成個人利益裝進腰包,這才是頭等大事。
否則等紐約總部那邊把“大人物們專享的滿漢全席”吃完了,西天取經團隊在豬八戒的提議下就地散伙,把行李分完各奔東西了,咱未來科技非洲分部也隨之變成什么“波音公司非洲分部”、“洛馬公司非洲分部”,甚至干脆撤編解散,全員被打發回家的時候,你再想干這些可就來不及了,再怎么哭天喊地都為時已晚。
斯蒂文說的這些,對壓根沒往這方面試想過的柯林斯來說,確實還需要點時間去思考消化。
倒是斯蒂文自己,在把這些心中所想實際說出來后,有了些之前沒有且不同尋常的感悟,不由感慨道。
“知道嗎,柯林斯,這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人?是誰,長官。”
“是杜克,就是你我都熟知的那個杜克·奧爾蘭。”
在“軍人到底是何定位又如何自保”的問題上,已經把杜克當成反面教材來看的斯蒂文越是細想,越是感慨萬千。
“隨便別人怎么說、怎么看,事實就是我們所處的這個環境,已經不是杜克那種被定義出的軍人,能像一個英雄一樣生存的了。”
“瞧瞧吧,無論我們身在何處、為誰服務,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只會把我們當做犧牲品,當做最低級的、不需要報酬的工具看待。從軍隊轉換到未來公司,這一點根本沒有任何變化,只不過是‘工具的主人’不同了而已,結果都是一樣的。”
“我們必須要行動起來,為自己爭取些什么,而不是按部就班地照著某些人的定義而活、去做事。否則街頭巷尾穿著破衣爛衫要飯的老兵就會又多出來兩個,一個叫斯蒂文,另一個叫柯林斯。”
“這不是我們的錯,你無需自責,柯林斯。是他媽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骯臟血肉機器,把我們逼成這樣的,把好端端的軍人變成了面目猙獰的怪物,去他媽的!”
說到這里,再也無心把杯中之酒喝下去的斯蒂文頓了頓,最終選擇將酒杯連酒一起順著窗口扔下了樓。
毫不在乎高空拋物會不會砸死個性命比狗還賤的路人,就好像上面的大人物也從未在乎過自己一樣。
轉而回身轉頭,向柯林斯語重心長地許諾道。
“去做吧,柯林斯,按我希望和指示的方向去做。”
“無論誰會背叛或拋棄你,但我不會,時刻記住這一點。我會一直在你身后,永遠不要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