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染腳步不由得放輕,轉(zhuǎn)過那叢開得正好的西府海棠,便看見了葡萄架下石桌邊的兩個人。
蕊初小臉還帶著病后的些許蒼白,但精神頭卻極好,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盯住棋盤。
而坐在她對面的宋詡,今日只著一身家常的月白錦袍,玉冠束發(fā),側(cè)臉在午后疏落的光影里顯得格外清俊溫和。
他并未因?qū)κ质莻€七歲孩童而有絲毫怠慢,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枚黑子,沉吟片刻,才穩(wěn)穩(wěn)落下,溫聲道:“這一子倒是妙,險些叫你斷了我的路。”
“這招是大舅教我的,不過,還是得多虧父王讓著我。”蕊初儼然信以為真,抿嘴笑起來,有些小小的驕傲,又努力繃著。
那模樣看得沈星染心頭一軟,連日來隱隱的擔憂,此刻忽然就散了大半。
宋詡眉目間一派自然的耐心,蕊初全然放松甚至帶點依賴的姿態(tài),都做不得假。
她悄悄松了口氣,心底那層因利益結(jié)合而始終存在的薄冰,似乎悄然化開了一角,漾起些微溫軟的漣漪。
“母親!”還是蕊初先發(fā)現(xiàn)了她,雀躍地喚了一聲,便要起身。
宋詡也抬眸看來,見是她,眼中掠過一絲很淡的笑意。
“回來了。”
又自然地抬手虛按蕊初的小肩膀,“慢些,仔細頭暈。這局棋還沒完,莫要半途而廢。”
蕊初果然乖乖坐好,眼睛卻亮亮地望著沈星染。
她走過去,站在蕊初身后,看了看棋局,“殿下好耐心,陪這孩子胡鬧。”
“小阿初很聰明,并非胡鬧。”宋詡淡淡道,目光掃過棋盤,又落下一子,“今日太醫(yī)來請過脈了,吃飽喝足睡夠,莫再著涼,便無恙了。”
“讓殿下費心了。”沈星染沒想到他還主動替蕊初請了太醫(yī),手輕輕撫了撫她柔軟的發(fā)頂,想起一事,便順口道,“正好,蘭統(tǒng)領(lǐng)說他這幾日休沐,正好可以過府給蕊初講課,準備七天后的比試。有他教導,我也放心。”
“蘭寂?”宋詡執(zhí)棋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原本溫潤的眸光,幾不可察地沉了半分。
“是啊,他雖年輕,可他自小學問做得極好,若非去了北疆,如今也定是能當個文官的。他性情疏朗,很會哄小孩,請他來做西席,最合適不過。”
沈星染語氣輕快,并未察覺身側(cè)之人氣息的微妙變化。
宋詡指尖那枚溫潤的黑玉棋子,邊緣輕輕磕在了棋盤上,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
她提及蘭寂時的口吻,和那夜兩人立在荷花池前對影成雙的一幕,似一根細針,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
棋盤上的經(jīng)緯格線,忽然有些繚亂。
蕊初卻仰起小臉,好奇地問,“母親,蘭寂是不是就是您說的,會講許多山川故事,寫字畫畫和武功都頂厲害的那位叔父?”
“正是。”沈星染含笑點頭,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熟稔欣賞。
叔父?
宋詡握著棋子的指節(jié)微微收緊。
叫得倒親。
他抬起眼,神色依舊溫和,只是那笑意未及眼底,“哦?我竟不知,蘭統(tǒng)領(lǐng)從前還是為才子。”
“只是,男子為閨中女童開蒙,出入內(nèi)宅,未免有些不便。外頭清流大儒眾多,或嚴謹端方的女夫子,或許更為妥當。”
沈星染笑了笑,“話雖如此,可時間緊迫,只剩這么幾日,再找也來不及了。”
“而且,蘭寂的品行,我是信得過的。鎮(zhèn)北侯與我父親……亦是多年知交,情分深篤。”她原本想說的是她和蘭寂,可觸及宋詡的眼神,話鋒一轉(zhuǎn)換成了上一輩。
見他思緒飄忽,沈星染輕輕開口,“殿下?可以嗎?”
蕊初亦是滿臉期待。
看著母女二人臉上如出一轍的信賴,宋詡胸口那點滯悶驟然膨脹,幾乎要壓過理智。
“當然可以。”
四個字幾乎是從他嘴里蹦出來的。
他壓下了心中無名無狀的酸澀,垂下眼眸。
蘭寂這廝,明知她已經(jīng)成了靖王妃,居然還無所不用其極想要登堂入室?
絕不可能。
……
父女倆連下兩盤,蕊初就開始打呵欠了。
明珠將蕊初帶進屋里,宋詡也亦步亦趨跟著沈星染回了寢間。
夜色已深,室內(nèi)只留了一盞角落里絹燈,暈開一團朦朧昏黃的光。
沈星染在榻上擁被而坐,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藥味和一絲揮之不去的尷尬。
時不時望向臨窗的書案上,他側(cè)臉有些模糊,只有清晰可聞的呼吸平穩(wěn)悠長。
他似乎在看書,但許久不曾聞得翻頁聲。
“咳……”她輕咳一聲,想尋個話頭打破這令人心慌的靜默,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被角柔軟的滾邊,“時候不早……殿下,安寢嗎?”
宋詡翻書的手一頓,目光從那并未看進去的書頁上移開。
“確實不早,那就睡吧。”話落,吹滅了書案上的燈火。
聽男人朝她走近的腳步聲,沈星染往里挪了挪,翻了個身背對著他,不再說話。
為了防止昨夜那樣的情況再次出現(xiàn),她在床尾提前給他準備了一張棉被。
然而,男人似沒瞧見般。
背后一陣涼,他已經(jīng)鉆進她的被子里,溫熱的身軀似乎貼得極近,“今夜,不會再有人打擾了。”
沈星染微怔,忍不住出聲,“殿下,妾身給您準備了……”
恰在此時,外間傳來極輕的叩門聲,是鄒遠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猶疑,“殿下,未歇下吧?”
宋詡抬眼,平穩(wěn)的聲線中壓抑著波濤暗涌,“何事?”
鄒遠的聲音更低了,隔著門扉,隱約飄進來幾個字眼,“曲側(cè)妃那邊……遣了人來,送了東西……”
宋詡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很快松開,只淡淡道,“知道了,讓東西留下,人回去。”
“王爺,曲側(cè)妃病了……”鄒遠的聲音添了幾分為難,雖極力壓低,但在寂靜的夜里,那斷續(xù)的字句還是清晰地鉆入了沈星染的耳朵。
“曲側(cè)妃身邊的綠盈送來了靈山寺的香灰湯……還有給蕊初小姐的平安符,皇后娘娘有旨,讓殿下一定要喝上。”
身側(cè),綠盈啜泣的聲音很低,“側(cè)妃今日進宮請安后,獨自去了靈山寺,為著給殿下求平安、求子嗣,也為小小姐的病祈福,親自跪了上千級臺階……回來就有些發(fā)熱,卻還強撐著吩咐不讓人聲張,只讓殿下安心……陪著王妃……”
此言一出,沈星染忍不住笑了。
這樣的伎倆,她只在話本子里瞧過。
靈山寺的臺階陡峭漫長,京中女眷少有能親自跪完的。
求子嗣……為蕊初……自己卻病了,還如此“識大體”。
皇后明面上喜愛她,實則卻將曲氏這顆送上門的棋子物盡其用,想要掌控自己的兒子。
如今的她身為王妃,似乎理所當然應(yīng)該大度。
“殿下,既是如此,您……還是去瞧瞧曲側(cè)妃吧。她也是一片心意,又病了,于情于理,都該去看看。”
她的語氣聽起來平靜無波,甚至帶上一點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讓外頭的人都能聽到。
宋詡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了她一眼。
隨即,視線落在床尾那床棉被上。
昏黃的光線下,他眸色深沉,辨不清情緒。
“王妃說得極是。”他徐徐開口。
話落,他起身,動作不疾不徐。
錦緞的衣料摩擦發(fā)出輕微的窸窣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他走到門邊,推門出去,低聲對德安吩咐了幾句,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間的聲響。
他竟然,真走了?
沈星染有些愣神,看向那扇被體貼帶上的門。
錦被里男人的余溫漸漸散去,她閉上眼,試圖將那些紛亂的思緒壓下。
他對蕊初那么好,讓她不禁以為,他對她……
原來,都是她想多了。
這就是皇家,這就是她選擇的婚姻。
一切都合乎規(guī)矩,無可指摘,卻讓人心頭發(fā)冷。
罷了,本也對他沒有太大指望……
可忽然,外間又傳來極輕的響動。
是門被推開,又合上的聲音。
她倏然睜眼,借著微弱的光線,看到那抹熟悉的月白身影去而復返。
宋詡就站在門邊,似乎剛從外面帶來一絲微涼的夜氣。他手中并沒有端什么食盒湯盅,只是那樣靜靜地站著,目光落在她身上。
沈星染一時忘了反應(yīng),只怔怔地看著他。
宋詡一步步走回榻邊,卻沒有立刻坐下。他身影被燈光拉長,將她籠罩其中。
神情在光影明滅間顯得有些模糊,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定定地看著她。
“湯,我讓人仔細收了,會妥善處理。平安符,也暫且擱著。”
他開口,聲音比方才在門外時清晰許多,也低沉許多,帶著夜色的微涼,卻奇異地有種撫平躁動的力量,“曲氏那邊,已讓府醫(yī)去看過,只是尋常風寒,并無大礙。我既已吩咐下去,下人自會盡心照料。”
“如此處置,王妃可還滿意?”
沈星染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所以,他根本就沒去?
宋詡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沉默了一會兒,慢聲道,“我既娶你為正妃,你便是這府中唯一的女主人。今日不去,以后也不會因類似情由,深夜離你而去。”
他頓了頓,目光更深邃了些,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
“旁人的心意,無論是真是假,是心血來潮還是苦心經(jīng)營,我心中有數(shù)。但那些,都與你我無關(guān),更不應(yīng)成為讓你煩擾的緣由。你無需揣測,亦無需‘大度’。”
最后兩個字,他音調(diào)微沉。
沈星染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攥緊,又緩緩松開,涌上一股酸澀的熱流,直沖眼眶。
從前,顧家人甚至是沈家人,只會以世家貴女,高門主母的標準要求她,束縛她。
她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接,如此……不讓她受一丁點委屈。
“至于子嗣,”宋詡的聲音更低沉了幾分,“我命中如何,早有定數(shù),無需他人強求。你既嫁與我,這些事,便不必掛心。我娶你,并非為此。”
他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紅的眼圈上,冷硬的語氣不自覺放柔了些許,“小阿初很好,今日她病著,依賴我,喚我那一聲,我心中……是歡喜的。”
他最后這句話,說得極輕,卻像一道暖流,瞬間沖垮了沈星染心中所有強筑的堤防。
他這是在說,他是真心想要接納蕊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