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昶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一直停留在皇帝的臉上。
只不過皇帝一直垂著眼眸,根本就看不到他的臉色。
“但他要是不出來呢?波瀾已經掀起,到時候又該如何平息下去?”皇帝緩緩抬起雙眼,“朕與大皇兄手足情深,可不希望世人傳聞我們兄弟鬩墻。”
“皇上怎么會這么想呢?”穆昶面不改色,“人生在世,被人說什么的都有。就憑皇上和大皇子的身份,就算沒有這波傳言,該有的猜測從來不會少。
“況且傳言終究是傳言,除非他們所說的船艙里有刀子和打斗的現場——是真的。”
話音還沒落下,皇帝右手捏著的杯子已經放在了桌上。
“當然不是。”這張年輕的臉龐上神情依舊溫和,但吐出來的話語卻斬釘截鐵,“我與皇兄相談甚歡,后來風雨漸大,我送他出艙,便是在那時被突然炸響的閃電驚嚇,我與他二人在甲板上滑落入水。
“我與他相親相愛,怎么會打斗?”
穆昶未置可否,只是道:“但他下落不明,終究讓人心里不安,不是嗎?
“倘若他還活著,這么多年為何潛伏不露面?他有什么目的?又對如今已然君臨天下的皇上抱持何等態度?
“皇上難道不好奇嗎?”
說到這里,他看向對面皇帝深凝的雙眸,放慢了聲音:“當年世人都說端王看不上大皇子,可穆皇后病薨后,端王卻又請奏先帝讓大皇子領下每年南下探望皇上您的重任,到最后的關鍵時刻,還讓大皇子率領隊伍前來迎接你,皇上對于端王府與大皇子之間的關系,當真深信不疑嗎?
“我只怕皇上想要兄弟情深,人家卻不想。”
皇帝沉默不語。
穆昶接著捋須:“只有讓大皇子的生死落下定論,是死是活,結果明明白白擺在眼前,臣才會放心。”
皇帝道:“那舅父的意思是?”
“同意遷陵。”穆昶眼里冒出灼灼光亮,“安貴妃僅得大皇子一根血脈,這母子倆當初相依為命,大皇子對生母也是極其在乎。
“況且安貴妃能得陪葬皇陵的殊榮一旦失去,將來大皇子就算露面,也比不上從前的體面。
“只要此事成行,大皇子若活著,他就絕無理由不出手阻止!”
穆昶的話語越說越重,帶著擲地有聲的氣勢。
他有絕對的把握,于情于理活在世上的月淵都不可能對此事無動于衷。
皇帝沉默片刻,然后幽幽吁氣,把茶盞端到嘴邊,頓一下,又放了下來。
“沈家那邊怎么說?”
“皇上還擔心他們?”穆昶哂道,“安貴妃怎么死的,沈太后再清楚不過。
“讓安貴妃的棺槨離開皇陵,沈太后以及沈家只會高興,難道還會阻止?”
皇帝幾不可見的點頭。又道:“萬一皇兄沒出來呢?”
穆昶又哂一下,慢條斯理地捋須:“倘若沒出來,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了,不是嗎?”
皇帝瞅他一眼,終于端起杯子,把那口茶啜入了喉中。
一刻鐘后,穆昶手持圣旨走出宮門,直奔中書省。
而皇帝坐在御案之后,到庭前再無聲音,才慢慢站起來,走到了幽深的后殿之中。
宮女關上了窗戶,又把簾幔放下,拿出夜明珠。
瞬間陷入昏暗里的屋子,很快又幽幽地發出了輝亮。
皇帝背負雙手,立在黃花梨木制的海棠花燈柱前,靜默片刻之后,他側轉身,輕輕叩了叩身旁的桌面。
一道人影自屏風后無聲地走出來。夜明珠照著他臉上的面具,反射出的銀亮的光芒顯得有些猙獰。
“皇上。”
皇帝依舊以原來的姿勢而立,靠著桌面的左手仍然按在上方。
“他還是不肯說嗎?”
面具人搖頭。“屬下已經用了許多辦法,他還是只字不肯吐露。”
皇帝把身子轉過來,從袖子里掏出一張紙,遞給他:“那你把這個給他看看。”
面具人接在手上看了兩眼,然后深深垂首。
“抓緊時間,盡快達成任務。有人已經等不及了。”
皇帝聲音不重,但落在這靜謐的屋子里,卻又極致清晰。他快速走動了兩步,唇齒之間淬著寒意:“半個月,朕只給你半個月!
“半個月后若沒辦成,你提頭來見!”
“屬下遵命!”
面具人惶恐地退去。
皇帝在空蕩的室內轉身,與迎上來的宮女道:“再去查,穆家究竟是怎么知道船艙里的情形的?查清楚當天夜里,他們是否有人接近過船艙?!”
“是。”
宮女也隱入了屏風后。
此時相隔著數道宮墻的西路某座空殿里,周昀伏在樹木遮掩的墻頭,望著遠處四面密布著禁軍的紫宸殿,咬咬牙,又悄悄的爬下了墻。
日光已經西斜。
太陽照不到的角落里是昏暗的。
他攥緊了雙拳,腳步沉重地沿著來路走去。
……
穆昶大步走入公事房,坐在太師椅里,把手里的圣旨展開看了看,隨后微瞇的雙眼里浮上了冷光。
穿著官服的穆垚走進門來:“父親。”
穆昶把圣旨卷起來,遞給他:“傳到欽天監和工部、禮部,讓他們即刻把消息放出去,三日之內部署好,然后著手遷棺!”
穆垚雙手把圣旨接過,看完之后說道:“這么說來,皇上心中的確也是忌憚著大皇子的。”
穆昶緩緩握緊拳頭:“如果不忌憚,怎么會事隔三年,還介意著大皇子的死活呢?”
“可按理說,就算曾經端王對大皇子不是外頭傳說的那么回事,在皇位傳承上,大皇子就算還活著,也就算回來,于皇上也不會造成威脅,他為何這般介意?”
穆垚心中有著深深的不解。
父輩當年所做的這些事情,就算之前自己全然不知,最近出了這么多事,父親不可能再瞞著他,可以說該知道的他也都知道了。
“這也正是我一直以來疑惑之處。”說到這里,穆昶聲音已不如先前那般有力,“他應該深信自己就是被先帝認可的那個繼任的新君,所以無論皇子皇女對他來說都不該具有任何威脅。
“而這份圣旨足以證明,他對大皇子的生死的確耿耿于懷,誠然他會說這是出于手足情深,對皇兄的惦記,但是你信嗎?”
面對他深深探究的目光,穆垚沉吟:“我與皇上打小一起長大,自認對他有足夠的了解,如今卻越發看不清楚他的心思了。
“如果不是在穆家發生過什么不為人知的變故,那難不成是這三年當中有人跟他說了什么?”
“有劉榮日夜盯著他,能有誰跟他說什么呢?”穆昶手指節輕敲著桌子,“再說,所有的知情人都幾乎死了,只有生死未卜的大皇子!
“縱然還真有漏網之魚,如此離譜之事,僅憑三言兩語,他也不會相信。
“而見他的次數多了,則必然會留下痕跡,我們也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說來——”
“除非——”
被打斷了話頭的穆垚愣了一下:“除非什么?”
在穆垚的疑問下,沉思片刻的穆昶凝目:“除非這個人是不會讓我們引起懷疑的。
“你回頭傳個話給劉榮,讓他仔細留意一下皇上身邊的人。小心駛得萬年船。”
說完他又指了指他手里的圣旨:“先去辦妥此事,把你二叔撈出來再說。
“記住,密切盯住月棠和晏北。務必把握好時機行事!”
“兒子明白!”
穆垚快步離去。
……
周昀走出宮門,照例回到先前兩個衙門間的夾道之中,伸手掏入石墩子后的縫隙,還好,衣服還在。
他以飛快的速度把衣服穿上,隨后走回大街,再快步朝著端王府的方向而去!
從西角門進了王府,朝門下的儀衛打了招呼,隨后他沉下氣息,跨進了永慶殿。
魏章正好站在庭院里,身邊立著兩個侍衛,看樣子也是剛剛從外頭回來,正在向他復命。
看到他來,魏章抬手阻止了侍衛們的話語,問他道:“有什么收獲?”
周昀上前拱手:“屬下往北面四處走了一圈,只打聽到街頭的確議論紛紛,但探查不出來源頭在哪里。”
魏章目光落在他身上:“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北面一帶的民坊,街市,店鋪,屬下都去了轉了轉。”說到這里,他抬起眼來,“小的不像別的兄弟們,打小就在京城里長大,又是宮里禁軍營出來的,門路多,但小的也盡力了。”
魏章點點頭,揚起下巴指著外頭:“看你這身塵土,先去洗洗吧。”
周昀立刻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接著退后幾步,稱是離去。
魏章瞇眼眼看著他的背影,片刻后才轉頭看著身邊兩個侍衛:“是親眼看見他進了宮門的?”
“親眼所見!”兩個侍衛異口同聲,“他入了宮門之后,小的們還把他塞在石墩子后面的衣裳拿出來看了,絕對不會有錯!”
魏章臉色眼見著轉陰。他緩聲道:“繼續盯著他!”
打發了侍衛們下去,他即刻轉身走進殿門。
葉闖也在屋里向月棠回話。
“已經摸清楚了劉榮和袁嘉的恩怨。
“這劉榮是早就暗中與穆家有往來的人。而且很有可能是當時穆家老爺子還未出事之時,就悄悄安排在宮里的。
“但或許是怕被皇后察覺,他沒有在椒房殿當過差,直到二皇子回宮之后,原本應該順理成章接掌紫宸殿掌事太監之位的袁嘉,在登基大典上打碎了玉如意,而當時是劉榮及時調動人手取來了備用的禮器,穩住了場面。
“隨后穆昶將袁嘉怒斥了一通,調出了紫宸殿,讓劉榮接手了掌事太監之職。”
月棠點頭:“這袁嘉在穆家十年,竟然也會被排擠出去,足見也沒能被穆昶當成自己人。
“知道是什么緣故嗎?”
“這袁嘉原先在穆皇后的椒房殿里當過差,后來跟隨二皇子南下。袁嘉只敬舊主,對二皇子恐怕也有些拿大,對穆家想必就更不用說了。”
葉闖稟完了這一段,又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這是小的打聽到的袁嘉常去光顧的那家酒鋪,他如今的差事逢十休沐,但凡休沐之日,他必會做平民打扮前往買酒。”
月棠接在手里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案上擱著的黃歷。“今日冬月初八,這么說再過兩日他會出一趟宮。”
葉闖點頭:“這兩三年里,幾乎次次如是。”
月棠把紙折起來:“那就提前去酒館里打好埋伏,不要驚動任何人。一旦他來了,及時來告訴我便是。”
說完她一抬眼,看到魏章站在門下,便道:“何事?”
魏章與葉闖擦肩而過,走進來。“周昀回來了。”
“如何?”月棠端起燕窩。
“他從西宮門進宮了。”魏章道,“但他撒謊,他說只是在街頭四處轉了轉。”
月棠抬頭:“進宮?”
魏章點頭:“他穿著宮中禁軍的侍衛服進入,而且還能夠對得上守城將士的入宮口令。
“可以說他除了擁有禁軍的令牌之外,他已與禁軍侍衛無異。”
宮門下守城禁衛每日都會有不同的口令,用于驗證當日進出的宮人身份。
口令雖然也是有規律的,但除去真正的禁軍之外,絕不會有人知道確切內容,就連他們在各自的家人面前也是嚴禁泄密的。
月棠面容含了霜:“知道他入宮去了哪兒嗎?”
“不知道。”魏章搖頭,“我們的人進不去。”
月棠緩緩起身:“所以當初他能夠翻越穆家圍墻來見我,的確不是巧合。”
魏章道:“屬下已經讓人嚴密盯住了他,現下只要郡主一聲令下,我即刻可以把他綁過來受審。”
月棠望著窗外陰云,眉頭越蹙越緊。
“不用。讓他就這么呆著。畢竟我才把他調到身邊一日,他就有苗頭露出來了,不是嗎?”
說到這里,她側轉身,從抽屜里拿出四枚王府的令牌:“你把這個給今日分四個方向出去的他們那侍衛,就說接下來幾日為了方便行事,給他們暫且持有。”
魏章接在手上看了看,只見是他自己和韓翌這樣身份才擁有的、可以隨時進出王府而不用報備的龜符。
他反應過來:“好主意!”
有了進出王府的自由,魚兒怎么會忍得住不上鉤?
而同時下發四枚龜符,也不著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