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拂曉，天色并不是很亮，陰沉沉的烏云垂得很低，悶得人透不過氣來。

若有若無的毛毛細雨，輕薄得像霧氣一般直撲人的臉，微風徐徐吹得衣襟袖口都冷嗖嗖的。

煙霧繚繞的靈堂一如這凄寒的凌晨，狂風止、驟雨停，天卻依然不放晴。

李承乾跪得雙膝疼痛難忍，雖然蒲團上面鋪有厚厚的棉墊，奈何跪得太久了，他手推著地面，悄悄地抬起一點膝蓋想要緩解一下疼痛，忽聽門外傳來腳步聲。

李承乾頭也沒回就知道來人是誰了，一切都和夢里一模一樣，夢中也是自已剛要揉一下膝蓋，李泰就走了進來，他先上了香，然后嚎啕大哭了近一個時辰，直到父皇過來才止住哭聲。

李承乾還在回憶夢中的情景，李泰已經走到了近前，侍女遞給他三炷清香，他規規矩矩地把香插好，一動不動地盯著香爐里的香頭上的一點亮紅。

眼睛長時間地盯著一個發光的地方，眼球就會發酸，眼淚自然會止不住地往下流，不一會兒李泰就淚流滿面了。

李承乾一直默默地看著他，李泰淚灑胸前，李承乾也淚落衣襟，都是阿娘的親兒子，喪親之痛有何不同？

確有不同，李承乾的淚水里有一半慚愧的成份，夢中的他看李泰哭的時候，心里恨得暗自咬牙，嫌他哭得太過于傷情，以至于把自已這個長子顯得孝心不足了。

如果不是夢里經歷了一番人生，李承乾相信自已此時此刻一定是那樣的想法，自已可真是渾到家了，弟弟哭娘，自已居然都能以小人之心去怨恨他。

難怪夢中的自已會淪落到太子被廢的地步，自已這般的心術不正、心胸狹隘，能成什么大事？

“阿娘，兒子給你請安來了。”李泰搖搖晃晃地跪倒，伏身叩了個頭，哭著喊道：“阿娘，天都亮了，你睜眼看看我啊。”

“阿娘，你怎么忍拋下我們。”李泰一句連著一句的傻話說哭了靈堂上所有的人，有人低聲抽泣，有人掩面而哭，只有李承乾愣愣地盯著李泰，默默地流著眼淚。

李泰的眼淚跟不要錢似地往下砸，直哭了個天崩地裂。

皇家的規矩大于天，哭靈也是有規矩的，什么時間哭、什么樣的哭相、什么樣的聲調都是有規定的，不能隨便地亂哭。

李泰一向就不是個守規矩的人，靈堂上除了李承乾也沒人敢惹他，他想怎么哭就怎么哭，但是他哭的這么兇，就必須得攔著點了。

兩個小黃門子上前，一邊勸著：“殿下節哀。”一邊往起扯他，他就跪在地上不肯起來，這時李承乾冷喝一聲：“放開他！”

太子發了話，兩個小黃門子自然松了手，李承乾看著李泰，抽了一下鼻子，說道：“惠褒，哭吧，哭個痛快。”

李泰剛想伸手去抓小黃門子的胳膊，結果小黃門子一下站起來了，他便轉過頭盯著李承乾傻傻地來了一句：“這都不是真的，對不對？”

一句話說得李承乾心如刀絞，剛在夢中聽到這句話，一個字都不差，音調、表情、眼神都一模一樣。

一切都在印證著那個夢不是個夢，難道那個夢里的事情都是必須發生并且無法改變的嗎？

不，一定可以改變！夢里惠褒是抓著小黃門子的手說的這句話，而現在他是看著自已說的，這不就是改變嗎？

李承乾正在胡思亂想，李泰突然又來了一句：“這都不是真的，這只是一個夢，睡醒了一切都會回到從前的，是不是？”

“是！”李承乾堅定地點了一下頭：“你說的對，這就是一個夢，睡醒了就會回到從前。”

李泰沒想到李承乾會接他的話茬，更沒想到李承乾會順著他說。

以李泰對李承乾的了解，李承乾應該是不屑于答理自已才對，以易陽對歷史的了解，李承乾應該是仇視李泰的，屢屢暗殺過李泰，不可能對李泰有什么兄弟情。

可是現在李泰卻明顯感覺到了兄長對弟弟的愛護之情，哼，李泰心里暗暗地冷哼一聲，皇家哪有什么兄弟情深？

古人果然都是高手，自已必須加倍小心才是。李承乾能裝得這么像個好哥哥，自已也必須扮演好一個好弟弟。

“嗯。”李泰也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回到從前好，我要回到從前，我不要現在，我接受不了！”

李泰不想再跟李承乾聊下去了，生怕出現一言半語的差錯，他轉過身沖著靈柩聲淚俱下地大哭，哭得涕泗滂沱。

李承乾也沒有再說話，只是喃喃地嚅了嚅唇，腦子不斷地循環播放著那句“這只是一個夢，睡醒了一切都會回到從前。”

難道那個夢里的事不是必須發生的將來，而是真實發生過的過去？

只是自已像睡醒了一樣，又一次回到了某個時間節點，并且還記得曾經發生過的事？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太好了，那自已豈不是相當于二世為人，又重活了一遍嗎？

“呵呵”一念至此，李承乾激動得笑出了聲，好在只是急促而又短暫的一聲，他立馬捂住了嘴，在別人看來，他就是哭了一半又立馬逼著自已止住了。

李承乾被一個夢給折磨得頭疼欲裂，又想知道夢里的事是不是真的能夠發生，又想知道夢里的事是不是真的能夠改變。

看李泰哭得如癡如醉，李承乾竟然好像沒有眼淚了一樣，怎么也哭不出來了。

他腦子里就在胡亂地想著，既然能夠重生一回，為什么就不能再往前一段日子，那時還有阿娘在，該有多么地好啊。

“阿娘，你這一走，咱們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日子就再也沒有了。”

隨著李泰又一句傻話噴出口，李承乾的心跟著一抖，唯有親兄弟才能這么感同身受、心有靈犀吧？

“圣人至！”院外遠遠的一聲喝報傳來，李泰歇斯底里的哭聲戛然而止，憋得他不住地打嗝。

李承乾伸手去扶他，卻還差著一點距離，他一個眼神丟過去，兩個小黃門子趕緊扶著李泰慢慢地站了起來。

李泰剛把自已折騰回蒲團上跪好，李世民的身影就出現在了靈堂門口，靈堂上一片寂靜，所有的皇子女都低著頭。

李承乾微轉頭想看一眼李治，但是視線被李泰給擋上了，他閑心很大地默數著“一、二、三”，突然李治大喊了一聲：“阿娘！”緊接著就嚎啕大哭。

李治喊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李承乾輕輕地閉上了眼睛，果然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