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華廳檐角懸著銀鈴,風過處叮咚輕響,雕花窗欞濾進碎金般的日光。
案上冰裂紋瓷瓶斜插著幾枝晨起摘來的鮮花,冷香混著案頭松煙墨氣漫在半空。
李泰看著滿屋子的貴女圍著一大排畫架子秀著驚訝,他咂了咂嘴,也咂不出什么滋味。
起初還拘謹地端著架子,不知道她們當中哪一個,一轉身就會變成自已的小嫂子,卻原來是自已誤會了。
李承乾設的這局宴,居然是想讓自已在這群大家閨秀里選個中意的人。
賞畫題詩只是個幌子,賜畫結情才是真意,所謂“詩魁”,不過是讓他光明正大地選個人所得稅合心意的女子。
李泰不由得暗自苦笑,兄長倒是為他考慮得周全。
真是個貼心的好哥哥,好得令李泰渾身燥熱、無所適從,這不胡鬧嗎?
自已過兩個月就走了,怎么可能娶個京中貴女為妻?納妾就更不現實了,正妻還沒影呢,納什么妾?
看樣子他好像真的是想把自已留在京城,唉,你留我做什么?就算你真的不忌憚我,我也不敢留下。
你知不知道我對你的威脅之大,舅父容不下。
除非老爹也有長留我在京中的想法,否則我這小胳膊是擰不過大腿,長孫的勢力盤根錯節、根深蒂固。
論起爭皇寵,跟你我還敢拼一拼,跟長孫無忌我是連念頭都不敢起,惹不起只有躲,總不能提著破頭撞金鐘吧?
“二郎”陸清見李泰連個眼神都不往人群里飄,于是湊近些,對他耳語道:“大郎說讓你好生挑選,你不看活色生香,盯著墨盤子做什么?”
誰家好人盯著大姑娘看?李泰就是不知道剛才陸清在東宮出了多大的丑,不然非搶白死他不可。
李泰故意不往姑娘身上看,可有不少姑娘故意著往他的身上瞄。
有的人裝作和侍女說話,或是和身邊的小姐搭訕,借機就偷看一眼,也有的人轉圈看畫,尋著個合適的角度就望一眼。
論身份地位,李泰可是大唐第三號人物,他前面就是皇帝和太子。
皇帝明確說過不再立皇后了,況且后宮中皇妃的名額已滿,她們就算想進宮,也是沒機會的了。
太子十分寵愛太子妃,又有良娣、良媛在側,她們就算嫁給太子,最多也是從昭訓做起,一輩子都未必能有熬出頭的一天。
相比之下,李泰的條件可就太好了,他是一字親王,手里掌著二十二州封地,最吸引人的是他還沒成過親。
如果能嫁給他,就算不是正妻,也有被扶正的機會,況且今天來赴宴的,都是京中五品以上官員家里的嫡女,嫡女極少做妾,大概率會是正妻。
心里想是心里想的,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表現出來,更不可能宣之以口。
都是出身名門的貴女,起碼的矜持都還是有的。
太子突然下令讓她們賞畫題詩,這不是正中下懷嗎?
命運都是掌握在自已手里的,天賜良機,誰能先人一步把握住了,誰就能成為魏王妃。
有些話不能說,但是能寫啊,于是乎就有人打定了主意,要利用題詩這么委婉的形式,去表達那絲絲縷縷不太委婉的情愫。
眾人圍著幾十幅畫作轉了一圈又一圈,有人是真的在欣賞畫,有人是在尋找適合題詩的切入點。
方幾上早已經備好了紙筆,彼此謙讓幾句,嘴上說著自已沒讀過什么書,根本不會題詩,手卻都摸起了筆。
一陣春蠶食葉聲,西華廳仿佛一瞬間變成了考場,只不過答卷的人不是意氣風發的書生,而是蕙質蘭心的小姐。
她們安靜了下來,李泰才悄悄地向下望了望,他的主座本就離她們遠,稍遠點的也就能看個輪廓,他便就近打量了幾眼坐在前面的小姐。
離他最近的兩個分別是,蕭瑀的孫女蕭昭寧和房玄齡的女兒房遺月。
蕭昭寧裙擺隨著坐姿輕垂,隱現暗紋流轉,低調中透著世家規制的華貴。
房遺月發髻上斜插一支碧玉步搖,流蘇輕垂卻紋絲不動,目光平和地落在案前宣紙上,嘴角噙著一抹淺淡的笑意。
李泰盯著房遺月白晰的纖纖玉指,隨著筆桿的輕輕移動,暗自猜測著她筆下的字會是什么。
才猜了沒幾個,房遺月忽然把筆放到了筆擱上,李泰急忙收回目光,微微抬頭,假意向下張望,卻發現只有房遺月寫完了,其他的人要么筆桿子戳頭,正苦思冥想;要么筆頭子狂刷,正在奮筆疾書。
李泰心里暗自腹誹,別人都挺認真,就她敷衍,房相家的千金真是不把人放在眼里。
李泰好像管不住自已的眼珠子,一得空兒就往房遺月身上飄,哼,小丫頭還挺傲氣,她的字不會像她二哥那么爛吧?
“呀,小姐你第一個寫完的,奴婢替你交上去。”
下面有人出聲,李泰送目一看,是個小丫鬟伸手拿起她家小姐的大作,臉上帶著幾分雀躍與恭敬,踮著腳尖輕步走來。
蕭昭寧放下筆,抬起頭向后望了一眼,她揚手把自已的詩作交給身邊的侍女,侍女捧著雪花箋紙從容地走到案前,第一個把“答卷”交到了魏王殿下的面前。
“遺月姐姐,你才是第一個寫完的吧?”蕭昭寧笑微微地看著對面,開口說道:“我可聽到你的筆早就停了。”
房遺月淺淺一笑,見那個小丫鬟臉色難看地從自已面前走過,她伸手摸起毛筆,說道:“我哪有那么快?我停筆是因為沒有思路而已。”
李泰看她提起筆腕轉鋒行,就只是在下面寫了個落款,看來她是故意不肯第一個交的。
李泰左手一張紙,右手一張紙,先看了蕭昭寧的《題江村漁樂圖》,墨染江村景自幽,漁歌一曲解清愁。知音若許琴瑟和,不羨人間萬戶侯。
李泰裝作沒看懂,輕輕地放下,又去看另一首《題終南秋霽圖》,筆底煙霞落玉箋,孤松立處見清堅。愿隨閑云棲丘壑,共賞春風二十年。
一個個想的是真美,李泰暗自苦笑,我就這么有魅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