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臺上,殺意與劍意同時爆發。
登臺的兩道身影,都是宗派的年輕長老,皆為一洲傳名的金丹劍修。
空氣中不斷升騰的高溫、震耳的雷霆,早已壓下高樓上的細碎言語。
碧藍天空里,云層被撕碎,又被焚燼,不時有雷鳴聲響起。
煌煌劍意在一剎那間掀起狂風,將云海一掃而空,神仙臺終年飄雪的天空,頭一次如此干凈。
雙方的佩劍早已承受不住這般爆裂的劍意和劍氣,在某個時刻同時破碎。
但這場戰斗不因兩柄劍的逝去而宣告結束。
正陽山金丹劍修身著赤色劍袍,周身劍意沸騰如熔巖,將他映襯得如同一尊火中劍神。
而他的對手,那名年輕些許的風雷園長老,青衫之上電光流轉,整個人仿佛與天地間的雷霆之力融為一體。
雙方皆已動用本命飛劍,也都毫無保留地動用本命神通。
無窮劍意在高空化作一只翼展數丈的朱雀,仰天長嘯,聲震四野,口銜一輪璀璨奪目的光芒。
那是一柄赤金色的飛劍,卻仿佛真的銜著一輪微縮的大日!
面對這焚天煮海般的攻勢,碧藍的天空雷蛇亂舞,一道瀟灑明亮的劍光自高天垂落。
林照早已眼睛一亮,身體微微前傾,看得無比專注。
這般毫不留手、不留情的生死搏殺,即便是在大國征伐期間,也極難瞧見。
火焰朱雀銜日而上,紫色劍光代天司雷!
高閣之上,所有弟子都屏住了呼吸,修為稍弱者更是面色慘白,氣血翻騰。
邱小萱緊緊抓住窗欞,目光凝重看著窗外。
最終,朱雀哀鳴,雷聲潰散。
兩柄殺力驚世的本命飛劍,皆是神華黯淡褪去。
下一刻,劍光再起!
兩道身影如點水翩影,利刃在雙方咽喉劃過,身形游刃在劍鋒之間。
劍光一轉,兩人身后同時浮現十二丈陰神,皆看不清面容,屹立在雙方身后。
一者以陰神馭陽火,一者以劍意馳風雷。
原本暗淡損傷的本命飛劍,被陰神所持。
以陰神駕馭本命,于是神通再起!
兩道高大的陰神踏足長空,宛如神祇,各種劍術以不要命的方式向對方斬去。
劍意洗貫長空,分庭抗禮,讓高樓上眾多人影動容。
這是以練氣士最重視的陰神空耗,以肉身筏舟搏殺。
血與神在劍意中絞殺、灑落。
如此殘酷、如此壯觀。
最終,兩人連陰神也紛紛潰散,回歸軀殼。
正陽山那位金丹劍修,終究是靠著多幾年的修為,硬生生受下對方一劍。
他胸膛處,一道深可見骨的焦黑劍痕觸目驚心,殘余的雷霆劍氣仍在侵蝕經脈,讓他面色慘白如紙,氣息紊亂到了極點。
但他眼中,卻驟然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與狠厲!
隨后一劍遞出。
這一劍并非大開大合,亦非風雷之勢,反而變得異常飄忽。
他整個人的氣息驟然內斂、坍縮,仿佛將殘存的所有精氣、神意,乃至生命本源,都強行壓縮、凝聚于這一劍。
如毒蛇出洞,又似陰影中的刺客發出了致命一擊。
他悄無聲息地遞出這一劍。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沒有焚天煮海的光焰,甚至沒有帶起絲毫風聲。
這一劍,不屬于正陽山煌煌大日的劍道傳承。
是這位金丹劍修在早年游歷天下時,以極大代價換來的一式保命絕殺之劍。
正是因為此刻兩人都處于油盡燈枯、心神俱疲的生死一線間,正是因為對方絕難料到他這個以陽剛劍道著稱的正陽山長老,竟會使出如此詭譎陰險的刺殺之劍。
他才毫不猶豫地,遞出了這壓箱底的、賭上性命的一劍。
形式變化太快,勝敗亦是。
風雷園長老剛剛穩住因陰神回歸而翻騰的氣血,心神正處于最松懈的剎那,猛然間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死亡危機籠罩全身。
他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想要閃避,想要格擋,但身體的反應卻慢了半拍。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道赤金細線,瞬間跨越數丈距離,點向自己。
“嗤——!”
一聲輕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利刃劃破皮革的聲音響起。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高閣之上,所有目睹這一幕的人,全都駭然失色,瞪大了眼睛,連呼吸都忘記了。
一點殷紅迅速擴大。
隨即,鮮血如泉涌般噴濺而出。
風雷園長老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聲。
他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
鮮血帶著劍氣,染紅了碧空。
只余半截殘尸落下。
生死之戰,毫不留手。
與此同時,風雪廟老祖的聲音,在神仙臺乃至山水畫卷外響起:
“第一場,正陽山勝?!?/p>
正陽山陣營爆發出歡呼,而風雷園弟子則面色悲憤。
閣樓內,林照輕輕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果然,還是這個結果。
這一幕,與他所知的原著走向,并無二致。
‘李摶景即將兵解,但絕對不能出手,不能讓正陽山看透虛實?!?/p>
林照垂眸看著本命飛劍破碎、同樣重傷的正陽山劍修,心中明亮:
‘第二場生死戰,李摶景也不會上場,他要的是死后余威震懾,要的是正陽山捉摸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時候死?!?/p>
‘若是風雷園贏下兩局,便讓正陽山前前后后忙下來的手段作了風雷園的嫁衣,可讓世人知道,即便沒有李摶景,風雷園也不比正陽山弱多少,不僅挫敗正陽山之勢,還可修養生息一個甲子,無疑是最好的結局?!?/p>
‘可若是風雷園連輸兩局,讓正陽山奪回尸體,便只能靠著李摶景的余威,靠著這一點空城計......’
所以李摶景不會出手。
他若是在第二場祖師之戰登場,無疑可以贏下一局,卻也容易在生死搏殺里暴露虛實。
即便第三局再贏,守住風雷園里那具尸體,也暴露的風雷園的軟弱。
風雷園要么贏,要么就是守住李摶景的余威,且展露年輕一輩如黃河、劉灞橋等人橫掃同輩的姿態,方能穩住局勢。
短暫的沉寂后,第二場祖師之戰,隨即開始。
正陽山一方,是一位身形枯槁的黑袍老者,風雷園則是一位的青衣道姑。
兩人甫一交手,便是石破天驚。
元嬰境練氣士的威能徹底爆發,不再局限于劍術招式,而是引動天地神通對轟。
整個神仙臺劍意與神通的交鋒之地,轟鳴巨響不絕于耳,讓遠在閣樓觀戰的弟子們都感到心悸不已。
兩人皆是存了必死之心,招式狠辣,以命搏命,絲毫不顧及自身損耗。
山岳間不時傳來法寶破碎的刺耳聲響和悶哼之聲。
激戰持續了近一個時辰,雙方皆已是強弩之末,傷痕累累。
最終,道姑的闊劍裹挾著本命雷罡,劈碎了老者的護身法寶,貫穿其胸膛,將老者釘在半空,雷光肆虐,將其元嬰都瞬間重創。
而老者的飛劍,也同時刺向了道姑的心口。
兩道令人牙酸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兩人身形同時僵住,隨即,氣息如同潮水般迅速衰退。
幾乎是同時隕落。
但終究,是正陽山的那位黑袍老者,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比道姑晚了那么一瞬。
趙景真沉默片刻,聲音淡漠地宣布:
“第二場……正陽山……勝?!?/p>
正陽山陣營因老祖身隕,雖曾再次爆發出的歡呼,卻也盡是松了一口氣,神色輕松,一些長老弟子滿是興奮。
連勝兩場,第三場無論比不比,正陽山都已經勝了。
可偏偏是第三場,正陽山敗得毫不留情,敗得毫無懸念。
風雷園黃河的神色自開始到結束,未曾有絲毫變化。
他輕易斬碎蘇稼的一切掙扎,將那顆名動一洲的養劍葫踩在腳下看著正陽山所在高樓,淡淡道:
“一甲子后,我黃河,會代表風雷園登上正陽山,再取一顆上好頭顱?!?/p>
高樓之上,許多人瞧著這個樣貌年輕、面色冷肅的青年,皆是震驚。
林照看著面色冷然的黃河,又緩緩抬眸,看見一身黑衣的李摶景,微笑著從陰影中走出。
剎那間,神仙臺前山,死一般的寂靜。
如同無形的寒冰,凍結了所有的聲音和動作。
他什么也沒做,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最終在正陽山宗主竹皇等人身上停留了一瞬。
就是這一眼,讓竹皇臉色鐵青,指節發白,手中那只價值連城的靈玉茶杯被捏得粉碎,碎片刺入掌心,鮮血直流而渾然不覺。
他身后的陶煙波等長老,更是氣息起伏,卻又死死壓抑,眼中充滿了驚駭、難以置信和刻骨的忌憚。
李摶景沒有言語,沒有釋放威壓。
但他“還活著”并且出現在這里這個事實本身,就是最強大的威懾。
這徹底粉碎了正陽山連贏兩場、即將迎回祖師遺骸所帶來的所有氣勢。
讓死亡也成了謊言。
李摶景笑了笑,隨意一劍斬碎了神仙臺與山水畫卷的聯系。
然后對空中微微頷首,算是與趙景真、岳頂打過招呼,便帶著風雷園眾人,在一片死寂、復雜的目光中,從容離去。
閣樓內,也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林照倚著窗框,看向李摶景身旁的劉灞橋。
只見這位平日跳脫的青年,此刻嘴唇緊抿,微微顫抖,面色蒼白。
他若有所思,輕輕吐出一口氣。
……
山水畫卷上的光影徹底消散,恢復了普通畫卷的模樣,再也映照不出神仙臺的任何景象。
鯤船觀景樓內,那些來自俱盧洲等外地的修士們,見好戲收場,也失去了興趣,開始三三兩兩地散去,口中還帶著幾分不以為然的評頭論足。
“嘖,寶瓶洲的劍道,看來是真沒落了。除了一個李摶景撐場面,下面這些打的什么玩意兒?尤其是最后那場,那小丫頭片子劍術軟綿綿的,也配叫仙子?”
“就是,比起我們俱盧洲的劍道大比,差遠了,白來了,沒什么看頭?!?/p>
幾個衣著華貴的劍修,語氣輕佻。
陳平安聽著這些嘈雜的議論,緩緩從空白的畫卷中收回目光。
他嘴角不由地動了動,最終化為一絲淡淡的、帶著些許惆悵的笑意。
心底里,默默地道了一聲:
‘好久不見?!?/p>
少年游,少年游。
再如何,到底還是十五歲的少年。
離了那座小小的驪珠洞天,離開大驪王朝,如今更是要乘坐這鯤船,遠赴陌生的別洲。
即便嘴上從來不說,面上從不顯露,可在這萬丈高空、云海孤舟之上,驟然間通過這山水畫卷,清晰地看到一個熟人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哪怕只是驚鴻一瞥,但那種隔著千山萬水突然產生的連接感,依舊是一種復雜的感受。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將那份微妙的情緒壓下心底。
轉身,對身旁的侍女溫和道:“有勞,換一壺新茶吧?!?/p>
數日后,龐大的鯤船緩緩降低了高度,破開云層。
下方是一片水澤密布、山巒起伏的廣袤地域。
寶瓶洲南部,南澗國與古榆國交界處,一座大湖已然在望。
鯤船并未直接降落,而是懸浮在云夢大澤一片極為開闊的水域上空,船身兩側巨大的魚鰭輕輕擺動,攪動著下方的云霧與水汽。
這里便是這艘跨洲鯤船在寶瓶洲南境的一處重要渡口。
陳平安早已收拾好簡單的行囊。
其實也沒什么可收拾的,最重要的家當都在咫尺物中。
他按照楊老頭和陸道長的叮囑,準備在此下船,然后繞道前往老龍城。
陳平安與同船幾日、還算談得來的一位背負桃木劍的年輕道士,一并從鯤魚背上的高樓走出。
感受著腳踏實地,心中漸漸安穩,那絲因遠行而生出的悵惘也淡去了不少。
他目光隨意在南澗國渡口掃過,卻忽然一滯,視線停在渡口正迎面走來的一位灰衣男子身上。
男子容貌俊朗,長發隨意束在身后,舉止間帶著淡淡的灑脫之意,正迎著熙攘的人流,不緊不慢地向渡口這邊走來。
似乎注意到陳平安的目光,男子隨意看來,隨后眸中閃過一抹訝然。
一道聲音在陳平安心湖響起:
“林照讓你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