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晚膳后已沐浴過，墨發(fā)松松綰在腦后，系條素色布帶。褪了官袍，只著件無紋棉麻常衣，渾似尋常女子，顯出幾分柔美。
她本生得好看，卻常被朝服官袍的凜冽掩了艷色，使得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的容貌。
今夜偏不同。月華浸透素色布衫，幾粒椒鹽花生就著土豆餅下酒，腮邊蒸出薄紅，竟把冷月揉碎在眼波里，晃得人心折。
陸桑榆便是在此刻，沒來由的心動了一下。微微的，起了一絲漣漪。
他察覺自己失言冒犯，正待起身作揖賠禮道歉，卻聽她低沉慵懶的嗓音道，“其實，也不是不行。”
陸桑榆：“……”
就感覺自己把自己給坑了，也把對方給坑了。
他倆說好了是互相搭伴辦公，省得家人催婚，也省得旁人閑言碎語。
現(xiàn)在這路有點陡，是上坡的意思？
晏星辰慵懶笑道，“我是在想，稟賦相承這東西還挺玄妙。像時大人和海晏長公主據(jù)說是承了他們外祖母的天賦，都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我……和你，都是勞碌命……唉，算了，想想也沒什么好承的。”
陸桑榆眉毛微微挑起。
幾個意思？還嫌棄上了？這是又要走下坡路了？
走下坡路不要緊，但嫌棄這事兒得掰扯掰扯，“話也不是這么說，其實這世上大多數(shù)都是普通人。如時大人和海晏長公主那種算是極少數(shù)。照你這話，大家都不活了？咱們平庸是平庸了點，但勤能補(bǔ)拙。再說了，咱們都是金榜題名過的人，比誰都不差啊。”
“我沒上過金榜。”晏星辰眸色黯了。
“你是沒上過金榜，但你比那上過金榜的人含金量更高。你若是男兒，狀元都沒肖長樂什么事兒了。”
“不不不，”晏星辰笑彎了眉，“我自己幾斤幾兩我心里有數(shù)。肖大人確實是滿腹經(jīng)綸，學(xué)富五車。陸大人太抬舉我了。”
陸桑榆忽然好奇，“你說，若肖大人沒成親，你是不是就找他搭伴過日子了？”
晏星辰認(rèn)真想了想，搖搖頭，“肖大人性靈過慧，太傷物悲秋。有一次，我看到他對著飄落的梧桐葉感懷垂淚，我簡直害怕。”
有那功夫，干點什么不好？
總結(jié)下來，“還是陸大人你最好，克制，理智，懂分寸，知進(jìn)退，有敬畏心。”
那夜，陸桑榆少見地失眠了。
他腦子里轉(zhuǎn)悠著晏星辰對他的評價，克制，理智，懂分寸，知進(jìn)退，有敬畏心。
翻譯過來，其實就一個字：慫！
怕世俗的眼光，向道德禮教低頭。前怕狼后怕虎，他沒有一顆敢于挑戰(zhàn)的心。
就連和晏星辰搭伴過日子這種事，其實也是因著擔(dān)心旁人會窺探到他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會影響到盧氏的清白聲譽(yù)。是以當(dāng)晏星辰跟他提出來時，他幾乎是立刻就同意了。
自那夜后，二人間似春風(fēng)破冰，起了微妙的變化。
陸桑榆變得準(zhǔn)時回家了。晏星辰會在放班后帶著丫鬟墨香一頭扎進(jìn)夜市人堆里，尋那滾燙的煙火氣。
捧碗咸鮮豆腐腦，淋上韭花辣油，吃得鼻尖冒汗；拈筷涼拌三絲，醋香混著蒜汁飛濺；再拽只剛出爐的蟹殼黃燒餅，芝麻沾了滿襟；末了還要來一荷葉包糟鵝掌，油紙里透出醪糟香。
初時晏星辰總在外頭吃飽方歸，唇邊似沾了油花，袖底還裹著市井香。
陸桑榆端坐花廳，案頭攤著卷《北翼律》，目光卻粘在門廊，聽得她腳步聲響起，才趕緊埋頭似看書。
卻忍不住捻著書頁淡問，“今兒嘗了什么好吃的？味道如何？”
他實在長得太正經(jīng)了，問這種話都像在審戶部錢糧冊。
每當(dāng)這時，晏星辰忙揩袖抹嘴，掰著指頭數(shù)了一串。
然后便見他推過一盞溫茶，笑道，“下回記得多帶一份回家，銀子從我俸祿里支。”
后來晏星辰總習(xí)慣多帶一份回家。再后來，她偶爾會去陸桑榆的衙署等他放班，和他一起去夜市吃那種必須當(dāng)場吃才好吃的美食。
二人便是這時齊齊想起了海晏長公主跟他倆曾經(jīng)對牛彈琴說過的話，“鶯啼而春生，溪鳴而夏至……秋來賞桂影婆娑，冬至煮雪烹茶。”
當(dāng)時人家是多么語重心長啊，結(jié)果他倆絲毫沒有領(lǐng)悟到其中奧妙。
二人有時吃完想消消食，便讓馬車夫趕著馬車先回去。
他們迎著斜陽慢慢往家走。最初多聊公務(wù)，接著加了美食感悟。
再后來……他們聊起了心中不敢觸碰的那個人。
時光是良藥，慢慢能愈合心頭的傷口。陸桑榆眼見盧氏跟繼父過得滋潤，也就踏實了。
甚至他自從吃了那個土豆餅后，很少會在心里“思念”盧氏。
想起她的時候，是一種淡淡的感懷。只要她過得平安，他就心安。
陸桑榆也打心眼里接受了那個繼父。
命運有時需要人低頭，或許低一低，風(fēng)雨就過去了，不必太執(zhí)著。天地間自有萬千氣象可賞，陸桑榆跟晏星辰這般說。
晏星辰聽在耳里，偶爾“嗯”一聲應(yīng)和他。
輪到她時，她說，“我其實談不上心里有什么傷口，我和那人都不算熟，能有什么傷口？甚至他是什么性情，我都不知道。他的長相于我而言，也是模糊的。”
說到底，那不過是在我寂寞年少時，借一束穿窗的光，給自己編了出走馬燈般的戲文。
戲里，她是主角。戲外，她不是那人的誰，連配角都算不上。
都該放下了！二人相視淡淡一笑。
日子久了，夜市攤主都識得這對饞嘴夫妻。
王麻子往鴨血粉絲湯里多撒胡椒，李瘸子給蟹殼黃多摁了把芝麻，大家都知道夫妻二人的口味。
誰也不知，那捧著粗陶海碗喝湯的，那咬著燒餅掉芝麻的，正是當(dāng)朝位高權(quán)重的兩位重臣。
市井煙火氣里，只當(dāng)是尋常富貴閑人，
“你們夫妻倆感情真好。”
“到了這般年紀(jì)還能相攜出來，想必兒女們都大了吧？”
夫妻倆被問得相視而笑。
陸桑榆便在這日悄聲問晏星辰，“你說，咱這個歲數(shù)了，要個孩子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