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凰宮門前那場荒唐鬧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迅速蕩開。鳳戲陽閉門不出,對外界議論充耳不聞,只每日對著棋盤,或倚窗望天,扮演著一個心灰意冷、備受打擊的深宮怨婦。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這日午后,天色依舊陰沉。鳳戲陽正對弈時,殿外傳來通傳,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公主,景太后娘娘駕到!”
鳳戲陽執棋的手微微一頓。景太后?她親自來了?比預想中更快。她迅速收斂心神,臉上堆砌起恰到好處的惶恐與不安,整理了一下略顯素凈的衣袍,快步迎至殿門口。
剛跪下,鳳駕已至。景太后并未乘坐鳳輦,只帶著李總管和幾名心腹宮女,步履沉穩,威儀天成。她身著深紫色繡金鳳宮裝,頭戴九尾銜珠鳳釵,面容保養得宜,看不出具體年歲,唯有一雙鳳目,銳利如鷹,帶著久居上位的冷厲與審視,淡淡掃過跪伏在地的鳳戲陽。
“臣妾參見太后娘娘,娘娘千歲。”鳳戲陽聲音微顫,帶著剛經歷“羞辱”后的脆弱。
景太后并未立刻叫起,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平淡道:“起來吧?!?/p>
“謝太后娘娘。”鳳戲陽起身,垂首恭立一旁,姿態謙卑柔順。
景太后徑直走入殿內,目光掃過略顯清冷的陳設,在主位坐下。李總管立刻奉上熱茶,恭敬退至一旁。
“你這棲凰宮,倒是清凈?!本疤蠖似鸩璞K,撥了撥浮沫,語氣聽不出喜怒。
鳳戲陽低眉順目:“臣妾喜靜,覺得……甚好?!?/p>
“是嗎?”景太后放下茶盞,目光落在她低垂的臉上,“哀家還以為,經過前幾日皇帝那一鬧,你這心里,會不痛快?!?/p>
來了。鳳戲陽心中一凜,知道這是直奔主題。她抬起頭,眼中適時地蒙上一層水霧,帶著委屈卻又強忍著的倔強:“臣妾……不敢。陛下是君,臣妾是臣婦,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她聲音哽咽,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隱忍的屈辱。
景太后看著她這副模樣,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評估,語氣依舊平淡:“你能這么想,自是最好。皇帝性子是荒唐了些,但終究是一國之君。你既入了錦繡,住了這棲凰宮,便要謹記自已的本分,好生伺候,莫要心生怨懟,更莫要……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這話聽著是勸導,實則警告意味十足。鳳戲陽連忙低頭:“臣妾謹記太后娘娘教誨,定當恪守本分,絕無二心?!?/p>
“嗯。”景太后微微頷首,話鋒卻陡然一轉,目光銳利如刀,“哀家聽聞,戲陽公主在夙砂時,與大皇子殿下,兄妹情深?”
鳳戲陽心臟猛地一跳。果然提到了兄長!她謹慎回答:“戲陽與兄長自幼喪母,自然兩人親近些?!?/p>
“僅是兄妹之情?”景太后語氣微妙,“哀家怎么聽說,鳳隨歌為了公主,可是不惜與朝中重臣(意指慕容家)多有齟齬?甚至……公主此番前來和親,大皇子殿下似乎,也并非全然贊同?”
鳳戲陽后背瞬間沁出冷汗。景太后對夙砂內部的動向,竟如此了解!她是在試探鳳隨歌的態度,還是在暗示她知道鳳戲陽與慕容家的矛盾?
她不能將兄長牽扯過深,也不能完全否認與慕容家的不和,那會顯得虛假。她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憂慮和一絲無奈:“太后娘娘明鑒?;市中宰觿傊?,一心為國,有時難免與朝中老臣政見相左。至于和親……皇兄或許是心疼臣妾遠嫁,但臣妾既為夙砂公主,自當以國事為重。皇兄……最終也是理解的?!彼龑ⅧP隨歌的“反對”歸結于兄妹之情和對她個人的心疼,弱化了政治色彩。
景太后靜靜地看著她,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規律的輕響,每一下都仿佛敲在鳳戲陽的心上。殿內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理解便好。”許久,景太后才緩緩開口,語氣莫測高深,“兄妹和睦,自是佳事。只是你要記住,如今你已是錦繡的準皇后,凡事,當以錦繡利益為先。夙砂之事,自有夙砂國主與朝臣操心,你……不宜過多干涉,免得引人誤會,徒增煩惱。”
這是在明確劃下界限,警告她不要利用錦繡皇后的身份,去插手夙砂內政,尤其是針對慕容家。
鳳戲陽心頭雪亮,面上卻愈發恭順:“臣妾明白。臣妾既入錦繡,便是錦繡人,心中唯有陛下與太后娘娘?!?/p>
景太后對她的表態不置可否,轉而道:“皇帝近日心情不佳,前朝事務繁雜,你這個做皇后的,要多體諒,善加勸慰,莫要讓他再做出些……有失體統的事情?!边@話聽著是囑托,實則將夏靜炎“荒唐”的部分責任,隱隱推到了鳳戲陽身上,仿佛是她未能盡到“勸諫”之責。
鳳戲陽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惶恐與自責:“是臣妾無能,未能為陛下分憂……”
“罷了。”景太后似乎失去了繼續敲打的興趣,站起身,“你好生歇著吧。缺什么短什么,就跟李總管說?!彼叩降铋T口,腳步一頓,沒有回頭,聲音卻清晰地傳來,“哀家希望,你能一直這么‘明白’下去。”
說完,她便帶著人離開了棲凰宮,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卻留下了無盡的壓力。
鳳戲陽站在原地,直到景太后的身影徹底消失,才緩緩直起身。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濕,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冰涼的黏膩感。
這次召見,看似平和,實則步步殺機。景太后在警告她安分守已,警告她遠離夙砂是非,更是在試探她的立場和底線。那只老謀深算的狐貍,比想象中更難應付。
她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指緊緊摳著窗欞。
景太后越是強調界限,越是證明慕容家與錦繡內部的勾結之深,深到連景太后都要親自出面敲打她這個“變數”。
而夏靜炎……他在這盤棋里,又扮演著什么角色?景太后今日前來,是否也有做給他看,進一步施壓的意味?
鳳戲陽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她如今的處境,當真是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前后左右,皆是虎狼。
然而,越是如此,她越是不能退縮。
她輕輕撫上小腹,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幻痛。前世的血仇,今生的困境,都讓她別無選擇。
夜色漸深,棲凰宮再次被孤寂籠罩。鳳戲陽獨坐燈下,眸光沉靜如水。
景太后的警告言猶在耳,但她知道,她絕不能真的“安分”下去。她必須在這夾縫中,找到一條生路,一條既能報仇雪恨,又能……護住那個孤獨瘋子的路。
哪怕這條路,布滿荊棘,需要她付出所有的心力與算計。
她拿起一枚黑子,輕輕落在棋盤一角。
棋局,遠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