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陽宮的寧靜被一陣疾如暴雨的腳步聲踏碎。殿門“哐當”一聲被重重推開,一道玄色身影挾著外面的冷風與肅殺之氣,悍然闖入。
鳳隨歌來了。
這位有著“夙砂殺神”威名的大皇子,此刻周身散發的寒意比邊關的風雪更刺骨。他顯然是剛從演武場或邊境巡防中疾馳而歸,玄色勁裝上甚至還沾染著未干的塵土,墨發高束,幾縷碎發被汗水浸濕,貼在棱角分明的頰邊。那雙慣常冷靜銳利的鳳眸,此刻燃著駭人的怒火,如同被觸逆鱗的猛獸,直直釘在殿中那抹素白身影上。
“全都滾出去!”他聲音不高,卻帶著金鐵交鳴般的冷厲,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宮人們臉色煞白,連大氣都不敢喘,幾乎是連滾爬跑地退了出去,緊緊關上沉重的殿門。
空氣瞬間凝滯,仿佛被凍結。
“鳳、戲、陽!”鳳隨歌一步步逼近,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擠出,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幾乎將妹妹完全籠罩,“你給我解釋清楚!朝陽殿上,你說要嫁誰?!夏靜炎?!那個錦繡聞名的暴君?!你是瘋了還是嫌命長?!”
他胸腔劇烈起伏,額角青筋隱隱跳動,怒火中燒之下,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驚怒和一種被最親近之人“背叛”的刺痛。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護著這顆明珠,不讓她沾染絲毫污穢,她卻要主動跳進最骯臟的泥潭!
鳳戲陽抬起頭,平靜地迎上兄長幾乎要噴火的目光。她看到了他眼底深藏的,除了憤怒之外的東西——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護犢般的焦灼。她的心尖像是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酸澀而溫暖。
“皇兄,”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穩定,“我很清醒。”
“清醒?你管這叫清醒?”鳳隨歌低吼,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纖細的骨頭發出細微的聲響,但他此刻已被怒火主宰,“那夏靜石是個偽君子,我與他勢不兩立!可那夏靜炎又是什么好東西?荒淫暴虐,嗜殺成性!他的江山都快被景太后和外戚掏空了!你嫁給他?你是要去給他陪葬,還是要拉著我們夙砂一起陪葬?!”
他盯著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到一絲動搖或者恐懼,卻沒有。這讓他更加憤怒,也更加……不安。
“我告訴你,只要我鳳隨歌還活著,你就休想!無論是夏靜石還是夏靜炎,你想都別想!我鳳隨歌的妹妹,天下最好的兒郎都配得上,絕不去那虎狼窩里受罪!”
若是從前,被他這樣嚴厲地斥責,鳳戲陽早就委屈得掉下眼淚,撲進他懷里撒嬌求饒了。可此刻,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雙清澈的鳳眸里,盛滿了讓他陌生的情緒——一種深沉的悲哀,一種刻骨的決絕。
她沒有掙扎,反而用空著的那只手,輕輕覆上他緊握著自已手腕的大手。她的指尖冰涼,卻奇異地帶著一種撫慰的力量。
“皇兄,你說的,或許都是外人看到的。”她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夏靜石是偽君子,這點我們看法一致。但夏靜炎……哥,你征戰沙場,當知有時候,最張牙舞爪的猛獸,未必是最危險的;而那潛伏在暗處,對你露出溫和笑容的毒蛇,才是真正的致命。”
鳳隨歌眉頭狠狠一擰:“你什么意思?”
“夏靜炎名聲是不好,可你想過沒有,一個真正昏聵無能的暴君,是如何在景太后,外戚這些老狐貍的夾縫里,還能穩穩坐在龍椅上,甚至……近幾年,景太后的權勢,當真還如幾年前那般一手遮天嗎?夏靜石在軍中的命令,當真就毫無阻滯嗎?”
鳳隨歌眼神微動。他常年與錦繡邊境打交道,對錦繡軍政并非一無所知。仔細回想,似乎近幾年,關于錦繡朝堂爭斗、皇帝與權臣摩擦的消息,確實比以前多了。夏靜炎下的某些旨意,尤其是涉及軍權調整的,竟也真的推行了下去,并非全然被架空。
“名聲,是可以被操控的,哥哥。”鳳戲陽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暴君’這頂帽子,或許正是他需要的偽裝。一個‘昏君’做什么荒唐事,清除哪些絆腳石,都不會讓人過于意外,不是嗎?”
鳳隨歌凝視著妹妹,心中的震驚一點點蓋過了怒火。這番對敵國政局鞭辟入里的分析,絕不是一個養在深宮的公主能信口胡謅出來的。她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見識?
“戲陽,你……”他語氣中的怒火稍減,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探究,“這些是誰告訴你的?還是你……聽到了什么風聲?”
鳳戲陽避而不答他的疑問,她的目光變得有些悠遠,仿佛穿透了宮殿的墻壁,看到了某些血腥而殘酷的畫面。她的聲音飄忽起來,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重:
“皇兄,戰場上明刀明槍,你從不畏懼。但有時候,最致命的傷,往往來自你自以為最安全的后方,來自……你從未防備過的,身邊之人。”
她將視線拉回,深深看進鳳隨歌的眼底,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靈魂:“慕容伯伯……是看著你長大的,慕容曜更是與你一同習武、并肩作戰的兄弟。莊相……是朝中重臣,莊皇后……是我們的繼母,二弟的外祖父家更是莊氏一門。”
她每說出一個稱呼,語氣都平淡無奇,像是在陳述事實,但那微微加重的語氣,和刻意點出的關系網,卻像是一根根冰冷的針,扎進鳳隨歌的耳中。
“皇兄,你說,”她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蠱惑般的危險氣息,“若是我們鳳氏與一個‘難以掌控’的強國之君結盟,最坐立難安、最想方設法要破壞的……會是誰呢?是那些希望我們夙砂永遠依賴他們、或者……希望我們鳳氏皇權動搖的人嗎?”
“比如,手握重兵,又與錦繡某些人‘交情匪淺’的將領?比如,在朝中根基深厚,又與外戚千絲萬縷的權臣?甚至……是枕邊吹著冷風的……繼后?”
鳳隨歌渾身劇震!
如同驚雷炸響在腦海!
慕容將軍!那個他敬重如父、從小教他騎射兵法的伯伯!慕容曜!那個與他同吃同住、可以交付后背的兄弟!
莊相!那個笑里藏刀、當年極力主張調查他母后(前任皇后)“通敵”一案,最終導致母后含冤而死的元兇!莊皇后!那個表面溫良、實則處處為二皇子和他莊家謀算的繼母!
一些被他忽略的細節瞬間涌入腦海:慕容父子偶爾對王室命令流露出的微妙遲疑;慕容曜幾次三番看似無意地打探他與錦繡哪位皇子交往過密;莊相一黨對加強王權政策的明里暗里的阻撓;莊皇后對錦繡局勢,尤其是對夏靜石那邊過分的“關心”……
他一直以為,這只是朝堂黨爭或是后宮婦人短視,從未想過……這背后可能隱藏著通敵叛國、顛覆鳳氏江山的驚天陰謀!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天靈蓋,讓他四肢冰涼。他看著鳳戲陽,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駭和難以置信。他的妹妹,究竟知道了什么?她眼底那深不見底的痛楚和決絕,究竟從何而來?
“戲陽……你……”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自已都沒察覺到的顫抖,“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關于……慕容家,或者……莊皇后……”他甚至不敢問出那個最可怕的猜測。
鳳戲陽垂下眼簾,濃密的長睫掩蓋住眸中翻涌的激烈恨意與悲慟。她不能明說,至少現在不能。她只是更加用力地反握住兄長的手,指尖因極力克制而劇烈顫抖。
“皇兄,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抬起淚眼,聲音哽咽,帶著真實的恐懼,“我只是……只是最近總做噩夢……夢見好多血……夢見父皇和你……我害怕!皇兄,我真的好害怕!”
她的淚水洶涌而出,順著蒼白的面頰滑落,滴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滾燙。“我怕我們鳳家,會因為我們的‘穩妥’,而陷入萬劫不復!選擇夏靜石,看似安全,實則將命運交給了偽君子,更可能遂了那些‘暗鬼’的心愿!只有選擇夏靜炎,選擇與最強的皇帝結盟,我們才能掌握主動,才能震懾所有宵小!才能保住夙砂,保住父皇,保住你!”
她幾乎是泣不成聲,緊緊抓住兄長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皇兄,信我!就信我這一次!我不是胡鬧,我是在救我們鳳家!那三城布防圖是投名狀,也是誘餌!我要讓夏靜炎看到我們的價值,也要讓那些藏在暗處的毒蛇,自已忍不住露出馬腳!”
鳳隨歌看著妹妹淚如雨下、渾身顫抖卻依舊倔強地闡述著她瘋狂計劃的模樣,心中的滔天怒火早已被巨大的驚濤駭浪所取代。震驚、疑慮、憤怒、后怕、還有那無法忽視的、源自血脈親情的痛惜……種種情緒在他胸中激烈沖撞。
他沉默了,殿內只剩下鳳戲陽壓抑的、破碎的哭泣聲。
許久,他長長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腔里的所有震驚與寒意都排出體外。他抬手,動作有些僵硬,卻依舊溫柔地擦去妹妹臉上縱橫的淚水。
“所以……你獻圖,不是為了叛國,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是為了取信夏靜炎,更是為了……引蛇出洞?”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鳳戲陽用力點頭,淚眼婆娑地望著他,眼中充滿了希冀。
鳳隨歌再次沉默,他松開她的手,負手在殿中緩緩踱步,眼神變幻莫測。他需要時間,需要冷靜,需要去查證這石破天驚的猜測!如果妹妹的擔憂是真的……那夙砂,他鳳家,早已是危如累卵!
他終于停下腳步,背對著鳳戲陽,肩膀的線條緊繃。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轉過身,目光復雜地看著她,那眼神里有審視,有沉重,更有了一絲下定決心的狠厲。
“慕容家……莊氏……”他低聲咀嚼著這兩個名字,眸中寒光乍現,“我會親自去查。”他看向鳳戲陽,語氣前所未有的嚴肅,“在查清之前,你的選擇……我不會再強行反對。”
他話鋒一轉,帶著沙場宿將的殺伐之氣:“但是戲陽,記住,這只是權宜之計!若那夏靜炎當真是不值得托付的暴君,若你的判斷有誤……”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我鳳隨歌,就算踏平錦繡皇城,也會把你安然無恙地帶回來!”
聽到這話,鳳戲陽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終于松弛下來,淚水再次決堤,卻是帶著巨大的釋然和一絲勝利的喜悅。她成功了!她贏得了哥哥的信任,至少是暫時的、謹慎的信任,并且在他的心中,埋下了對慕容氏和莊氏最深的懷疑!
“謝謝皇兄……”她哽咽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
鳳隨歌看著她哭得通紅的眼睛和鼻尖,心中五味雜陳。他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上前一步,像小時候那樣,有些笨拙地揉了揉她的頭發。
“保護好自已。”他低聲叮囑,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擔憂,“在我查清楚之前,一切小心。”尤其是,小心那些人。
他沒有明說,但兄妹二人都心知肚明。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邁著依舊沉穩卻仿佛沉重了許多的步伐,大步離開了鳳陽宮。
殿門開合,帶進一絲外面的涼風。
鳳戲陽獨自站在空曠的大殿中,輕輕擦去臉上的淚痕。那雙剛剛還盈滿淚水的鳳眸,此刻清澈見底,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靜和堅毅。
皇兄,這一世,我絕不會再讓慕容曜的背叛得逞,絕不會再讓莊氏的陰謀毀滅我們鳳家!
她抬眼,望向錦繡國的方向。
夏靜炎……無論你是真暴君還是假昏聵,這一局,我已經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