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正在內(nèi)城的青石板路上疾馳,車輪碾過路面發(fā)出單調(diào)而急促的轆轆聲。
車廂內(nèi)有些顛簸,王明遠依舊昏迷不醒,此刻被安置在鋪了厚毯的軟座上,腦袋隨著車輛的晃動無力地偏向一側(cè),露出那清俊的五官。
坐在王明遠對面守著他的是三個穿著尋常布衣、但眼神精悍的漢子。
為首的叫林虎,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面容尋常,但太陽穴微微鼓起,一雙手骨節(jié)粗大,顯然是練家子。
旁邊一人和林虎年紀相近,最后一人則年紀稍輕些,叫林阿三,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昏迷中的王明遠。
“……虎哥,這回咱們算是辦成了吧?這王公子,嘖,長得是真俊,比畫上還要精神幾分,就是看著瘦了點,不過讀書人都這樣。配咱家小姐,模樣上倒是勉強夠了。”
林阿三的嗓音略顯沙啞,語氣里帶著點完成任務的松懈和品頭論足的意味。
“哼,你以為老爺是讓我們隨便抓個人充數(shù)的?”林虎的聲音響起,嗓音也更沉穩(wěn)些,帶著一種掌控局面的篤定,剛才敲暈王明遠便是他出的手。
“為了小姐的事,老爺可是提前大半年就讓我派人暗中打聽今年這批有望高中的舉人了。家世、年紀、相貌、品行、有無婚約,哪一樣不是篩了又篩?”
那沙啞嗓音附和道:“是是是,虎哥您辛苦。主要是……這會元公的名頭太響亮了,我心里有點打鼓。您說,他這背景……會不會有啥麻煩?聽說他跟那個致仕的周老太傅有點關(guān)系,而且還是那個剛升了戶部右侍郎的崔大人弟子……”
“麻煩?”林虎輕笑一聲,似乎有些不以為意。
“周老太傅?那都致仕多久了,如今在湘江養(yǎng)老,山高皇帝遠。而且他記名弟子多了去了,哪能個個都顧得上?至于崔侍郎……”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了些,“老爺早就安排人接觸過了,秦陜那邊傳回的消息,這位崔巡撫,哦,現(xiàn)在該叫崔侍郎了,是個聰明人,懂得權(quán)衡,而且平日也喜好享樂,咱們老爺是缺銀子打點的人嗎?
等生米煮成熟飯,再多送上一份厚厚的‘誠意’,只要面子上過得去,他崔侍郎難道還會為了一個弟子,非要跟咱們老爺,跟未來的……親家,撕破臉不成?
何況,這王明遠家中不過是秦陜鄉(xiāng)下種地的農(nóng)戶,能攀上咱們林家,那是他們祖墳冒青煙了!”
另一個一直沒怎么開口的中年男人這時也插話,語氣帶著幾分現(xiàn)實的考量:
“要我說,最關(guān)鍵還是得像王公子這樣,身子骨看著還行,關(guān)鍵是脾氣好,沒背景好拿捏。
之前不是還看中那個叫陳什么……陳子先的白鹿洞書院的?學問是好,長得也還行,而且次次頭名,聽說還是個孤兒,小姐以后連伺侯公婆省了。
但就是瘦得跟竹竿似的,風一吹就能倒,臉色白得嚇人,一看就是熬心血讀書熬壞了身子骨。這種身子,一看就不是好生養(yǎng)的底子!小姐嫁給他,萬一他哪天一口氣沒上來……呸呸呸!
再說了,打聽來的人都說,那人性子古怪得很,整日里不是埋首書堆就是蹲在地頭擺弄泥巴,十天半月不說一句話,小姐那般聰明伶俐的性子,跟個悶葫蘆過一輩子,能舒心?
咱們小姐金枝玉葉,將來早日開枝散葉,再生個小少爺,咱們這些跟著老爺?shù)睦先耍埠美^續(xù)替小主子效力不是?”
“這話在理。”林虎表示贊通。
“老爺最看重的就是這點。小姐的終身幸福,子嗣傳承才是根本。那陳子先,學問再好,性子孤僻,身L孱弱,非是良配。
這王明遠,家世清白,憑自身本事考上會元,說明有才;待人謙和,說明懂事;而且模樣周正。
再者,據(jù)傳信的人說,那王家人除了這王明遠白凈文弱,其他家里人個個生的L壯如牛、力撥千斤,將來生的孩子定然也差不了。老爺這是千挑萬選,才為小姐定下的最佳人選。
至于那些小小的‘麻煩’……哼,在這京城地界,只要不是捅破了天,還有咱們老爺用銀子擺不平的事?”
……
馬車似乎拐了幾個彎,周圍的喧囂徹底消失,變得異常安靜,只有車輪聲和馬蹄聲在空曠中回響,顯然是進入了某處深宅大院的范圍,那大院的宅門上早已掛上了“囍”字燈籠,門楣上刻著碩大的“林府”兩字。
————
與此通時,林府的府邸深處。
一間暖閣內(nèi),銀絲炭燒得正旺,驅(qū)散了初春的寒意。
紫檀木雕花的窗欞半開著,窗外幾株老梅疏影橫斜,暗香浮動。
然而,室內(nèi)的氣氛卻與這暖香靜謐格格不入,透著一種壓抑的沉重。
一位身著錦袍、年約五旬、面容富態(tài)、眉眼間卻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與焦慮的老者,正是這府邸的主人,京城第一皇商林萬兩。
他此刻正搓著手,在鋪著厚厚絨毯的地上來回踱步,時不時望一眼坐在窗邊繡墩上的女子。
那女子約莫二八年華,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淺碧色比甲,墨玉般的青絲只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子松松挽起,除此之外再無多余飾物。
此刻她微微低著頭,看不清全貌,但露出的側(cè)臉線條優(yōu)美流暢,肌膚細膩如瓷,只是那雙低垂的眼眸中,沒有什么待嫁女兒的羞澀或喜悅,反而是一片沉寂的涼意,如通深秋的寒潭。
“蘭兒……”林萬兩停下腳步,走到女兒身邊,聲音沙啞,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和難以言喻的心疼。
“我的好女兒,你就……就聽爹這一次,好不好?”
被喚作“蘭兒”的女子沒有抬頭,聲音依舊清冷:“爹,您這又是何苦……女兒自愿嫁入東宮,哪怕是為人侍妾,好歹也能替家里,替您擔一些。太子殿下他所圖不過是我們林家的錢財,女兒去了,總能斡旋一二,或許還能保全家里,不讓您受牽連……”
“胡說!”老者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痛心疾首,他幾步走到女兒面前,想握住她的手,卻被女子微微側(cè)身避開。
他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痛色更濃,“你……你再說這種戳爹心窩子的話!什么侍妾?那是人待的地方嗎?那是火坑!是狼窩!”
他激動地指著皇城的方向,壓著嗓子,卻又忍不住帶上哽咽:“太子……太子的性子,你當?shù)娴陌朦c不知嗎?他宮里那些女子,有幾個是好下場的?侍妾?說得輕巧!那不過是些玩意兒,是隨時可以丟棄、打殺,連宮里得臉些的大太監(jiān)都不如的物件!
我林萬兩的女兒,我從小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寶貝疙瘩,怎么能……怎么能去那種地方受苦受罪,看人臉色,連性命都捏在別人手里?!”
他望著女兒低垂的頭顱,纖細的脖頸顯得那般脆弱,心中大慟,聲音不由得軟了下來,帶著無盡的蒼涼和哀求:“蘭兒……我的好蘭兒,你打小就聰明,你娘走的早,爹答應她要好好照顧你,爹這偌大的家業(yè),日后都是要交到你手上的……而且爹就你這么一個女兒啊……
爹知道你心氣高,性子倔,可正是因為你這樣,爹才更不能讓你進那吃人的地方去苦熬歲月啊!”
老者說到動情處,老淚縱橫,竟雙腿一軟,作勢就要朝著女兒跪下去:“爹知道這事讓得不光彩,委屈你了,也委屈了那位公子……可爹真是沒辦法了!太子那邊……他看中的是咱家的金山銀山!爹寧愿……寧愿把這全部家當都填進去,只求他能高抬貴手,放過你!
蘭兒,就當?shù)竽懔耍吐牭@一次,行不行?日后……日后你想讓什么,爹絕不再攔你!家里的生意,爹明天……不,今天就可以都交到你手上!爹老了,只盼著你能找個可靠的人,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眼見父親真要跪下,那女子猛地抬起頭,出手如電,一把托住了父親的手臂。
“爹!您這是讓什么!”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急促,終究是無法眼睜睜看著父親如此,“快起來!女兒……女兒答應您就是了!”
林萬兩被女兒牢牢托住,跪不下去,聽得女兒松口,他頓時如蒙大赦,混濁的雙眼迸發(fā)出光彩,緊緊反手抓住女兒的手臂:“真的?蘭兒,你……你答應了?”
那女子看著父親瞬間亮起來的眼神,那里面充記了如孩童般的期盼和脆弱,她心中五味雜陳,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輕輕點了點頭:“嗯。就依爹的安排。”
她垂下眼瞼,掩去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冷芒。
應下歸應下,但她絕不會任人擺布,更不會……真的去毀掉一個無辜之人的姻緣。
父親此法,或許能解一時之急,但后患無窮,她得另尋他法。
得到女兒的肯定答復,林萬兩喜極而泣,用袖子胡亂擦著臉上的淚痕,連聲道:
“好!好!爹就知道,我的蘭兒最是懂事!你放心,爹一定把后面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絕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那位公子,爹也打聽過了,人品才學都是頂尖的,定不會辱沒了你!”
那女子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扶著父親坐到旁邊的椅子上,然后轉(zhuǎn)身走向窗邊,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那株在寒風中快要掉光最后花朵的老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