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強村,劉家。
夜色像是濃墨,將整個村子都浸染得漆黑一片,幾聲犬吠從遠處傳來,又很快沉寂下去。
趙鳳霞坐在炕沿上,眼睛時不時地就往黑漆漆的院門口瞟,她心里頭跟貓抓似的,一個勁兒地盤算著。
閨女英子早就出去了,說是去找李家那個傻小子李棟梁,再去把握一下,這個點也差不多該回來了。
按理說,憑英子的模樣和手段,拿捏李棟梁那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那小子見了英子,魂兒都快沒了,讓他干啥他干啥,今天英子還帶了糕點過去,李棟梁那小子不得把心窩子都掏出來?
不說別的,怎么著也得從他那兒摳出幾塊錢,或者弄點好吃的回來吧?
趙鳳霞十分期待。
炕的另一頭,劉勇正翹著二郎腿,拿個小刀慢悠悠地削著指甲,對老娘的焦急樣兒不以為然。
“媽,你瞅啥呢?那李棟梁就是個窮光蛋,渾身上下能有幾個子兒?我妹就是去找他,也榨不出二兩油水,你還指望他啥?”
在他看來,李棟梁那樣的,根本不配讓他妹妹費心思,要不是他媽非說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他都懶得讓英子去。
“你懂個屁!”趙鳳霞回頭瞪了兒子一眼,“積少成多,再說了,那小子現在跟著李建業干活,一天也能掙一塊錢呢,一塊錢,夠咱家吃好幾天的白面饃饃了!”
就在娘倆說話的當口,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個失魂落魄的身影走了進來。
趙鳳霞眼睛一亮,立馬從炕沿上出溜下來,迎了上去:“英子,回來啦?咋樣啊?那小子……”
她話問到一半,就卡住了。
借著屋里昏黃的燈光,她看清了閨女的臉,那臉上哪有半點得償所愿的喜色?
嘴巴撅著,眉頭擰著,一張臉拉得老長,活像誰欠了她八百吊錢。
趙鳳霞的心“咯噔”一下,再往閨女手里一瞧,兩手空空,啥也沒有。
“這……這是咋了?”趙鳳霞心里一慌,拉著劉英子坐到炕邊,“出啥事了?那小子欺負你了?”
劉勇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計,抬眼瞥了過來,他也覺得有點不對勁,按他對李棟梁的了解,只要見到劉英子就該走不動道了,劉英子回來后怎么會什么都沒拿?
劉英子一屁股坐下,重重地嘆了口氣,把傍晚在李建業家門口發生的事兒,一五一十地說了。
當聽到李棟梁當著面,把自已送去的糕點扔在地上,還說了那句“我不稀罕”的時候,趙鳳霞的眼睛都瞪圓了。
“啥?他把東西給扔了?”趙鳳霞的聲音陡然拔高,滿臉的不可思議,“他……他敢?他腦子讓驢給踢了?以前不挺好拿捏的嗎?”
這反應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那個見了她閨女連話都說不利索的愣頭青,怎么突然就變得這么硬氣了?
“哼,我看那小子是翅膀硬了,想上天了。”劉勇冷笑一聲,把小刀往桌上一扔,“我就說他是個廢物,沒啥搞頭,現在看來,不光是廢物,還是個不知好歹的廢物。”
他頓了頓,又看向劉英子:“不過……他這態度的轉變,是不是突然醒悟了?”
“我哪兒知道!”劉英子煩躁地擺了擺手。
她心里堵得慌,她倒不是真在乎李棟梁這個人,也不是在乎那包糕點,她在乎的是自已的臉面!
一直以來,李棟梁就像是她魚塘里最聽話的一條魚,她想什么時候釣,就什么時候釣,勾勾手指頭,那魚就得乖乖上鉤。
可今天,這條魚不僅沒上鉤,還反過來甩了她一臉水!
這種脫離掌控的感覺,讓她極其不爽,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已的魅力不管用了?
“一個窮小子,不搭理就不搭理了。”劉勇看出了妹妹的心思,滿不在乎地一揮手,“正好,省得在他身上浪費工夫,咱得把眼光放長遠點,合計合計怎么從李建業那兒下手。”
提到李建業,趙鳳霞和劉英子的注意力也被轉移了。
劉勇的身子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眼睛里閃著算計的光:
“你們想啊,李建業那才叫有錢,他那個魚塘,要是真讓他給弄起來了,那得掙多少錢?咱們要是能從他手指頭縫里漏出點來,那日子可就好過了!”
他越說越興奮,仿佛已經看到了美好的未來。
“你們說,要是咱們家能有臺電視機,那該多帶勁?”
電視機?
這三個字像一道閃電,瞬間劈中了趙鳳霞和劉英子的心。
如今這年頭,整個公社,也就公社大院里有一臺黑白電視機,每次播放的時候,那真是里三層外三層,人山人海,站遠了連個影兒都看不著,只能聽個響。
要是自已家能有一臺……
劉勇看著老娘和妹妹那放光的眼睛,就知道有戲,他繼續描繪著藍圖。
“到時候,咱們把電視機往院里一擺,天一黑就開,村里人指定都想過來看,咱也讓他們看,一個人收一毛錢,你們算算,咱村這么多人,一晚上來個二三十人,那就是兩三塊錢,一個月下來,比下地掙工分強多了!”
“到時候在這村里,誰還能有咱們家有錢?”
劉勇的話,像一把火,把趙鳳霞和劉英子心里的那點貪婪和虛榮燒得旺旺的。
對啊,李棟梁那點仨瓜倆棗算個屁!
李建業才是真正的大魚!
趙鳳霞一拍大腿,臉上的愁云一掃而空,換上了一副貪婪的表情:“兒子,你說的對,還是得盯著李建業才行,不過……一臺電視機得多少錢?”
“我打聽過,一臺九寸的黑白電視機,便宜的也得四百多塊,還得要電視機票呢!”劉勇咂了咂嘴,“光靠咱們自已,猴年馬月也攢不夠,所以啊,這錢,還得從李建業身上出。”
劉英子聽著哥哥的計劃,心里的那點不爽也漸漸被更大的欲望所取代,她抬起頭,看向劉勇,眼睛亮晶晶的。
“哥,那你說,咱們該怎么讓他把錢掏出來?”
……
第二天一大早,李建業家的院子里就飄出了飯菜的香氣。
艾莎和安娜姐妹倆在廚房里忙活著,鍋里烙著面餅,還熬了一大鍋熱氣騰騰的小米粥。
李守業和李安安兩個小家伙已經自已穿好了衣服,正趴在桌子邊上,眼巴巴地瞅著廚房門口,小鼻子一聳一聳地聞著香味。
“爸爸,今天還去挖大坑嗎?”李守業扭過頭,看著剛洗漱完,正用毛巾擦臉的李建業。
李建業把毛巾搭在院里的晾衣繩上,走過來揉了揉兒子的小腦袋,東北口音里帶著笑意:“那不叫大坑,叫魚塘,對,今天還得去,爭取早點把魚塘挖好,到時候養上魚,給你們做烤魚吃。”
“烤魚!”李安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拍著小手,“我要吃烤魚!”
一家人笑呵呵地吃完了早飯,李建業穿上外套,就準備出門了。
魚塘那邊已經是第七天了,他每天都得給來上工的街坊鄰居們登記,這活兒可馬虎不得。
“建業,你等一下。”
李建業剛走到院門口,身后傳來了王秀媛的聲音。
李建業回過頭,有些好奇地看著她,王秀媛今天穿了一件干凈的白色長袖衫子,下面是條藍色的長褲,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整個人透著一股子文靜的書卷氣。
“咋了,秀媛?”李建業問,“有啥事?”
王秀媛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俺今天也得回公社了,學校還有課,正好順路,想跟你一塊走走,也順便去瞅瞅你說的那個魚塘到底長啥樣。”
李建業一聽,樂了:“行啊,那正好,一塊走。”
他轉頭跟艾莎和安娜打了聲招呼。
“建業,路上慢點。”艾莎叮囑道。
“爸爸拜拜!”
李守業和李安安兩個小家伙跑到門口,使勁揮著小手。
李建業笑著沖他們揮了揮手,這才和王秀媛一起走出了院子。
清晨的村莊還很安靜,土路上帶著一絲潮氣,空氣里混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腳步聲在晨光里顯得格外清晰。
王秀媛走在李建業身側,看著他高大結實的背影,心里頭暖洋洋的。
李建業放慢了腳步,和王秀媛并排走著,忽然開口問道:“秀媛,你還記得十年前不?”
王秀媛的身子微微一頓,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個。
她抬起頭,晨光照在她白凈的臉上,她的表情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幸福的淺笑。
“咋能不記得。”
李建業撓了撓后腦勺,也笑了起來,語氣里帶著幾分感慨:“當時啊,你一個人大冬天的,就那么暈倒在路邊上,臉都凍紫了,幸好我那天去城里辦事回來,正好從那兒路過,把你給背了回來,不然……”
他話還沒說完,王秀媛就接了過去。
她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透著一股發自內心的真誠和滿足。
“不然,俺可不會有現在的幸福日子。”她看著李建業,眼睛里閃爍著水光,“建業哥,真的,俺現在覺得可幸福了,有工作,能吃得飽,穿得暖,還有建業哥你和艾莎姐姐她們作伴。”
她沒有去回想當初的苦難,反而更珍惜眼下的生活,這種知足和感恩,讓她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柔和的光芒。
李建業看著她這副模樣,心里也挺高興的,他最欣賞的就是王秀媛這一點,不管遇到多大的難處,心里頭總有股勁兒,不抱怨,不氣餒,永遠朝著好的方向看。
“你啊,還是跟以前一樣,總是這么懂事。”李建業嘿嘿一笑,“這就對了,人活著,就得往前看。”
兩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村南頭。
眼前豁然開朗,一大片土地已經被圈了出來,一個巨大的土坑已經有了具體的形狀,十幾個青壯勞力正抱著鐵鍬和鎬頭等李建業來呢。
這就是李建業承包下來的那兩畝地。
“哇……”王秀媛看著眼前這么大的坑,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嘆,“建業哥,這就是你的魚塘啊?這可真不小。”
那土坑足有兩畝地大小,雖然現在還只是一個光禿禿的土坑,但已經能想象出,等完工之后,引水進來,波光粼粼的場面,該有多壯觀。
李建業叉著腰,看著自已的“杰作”,臉上滿是自豪和憧憬。
“這還早著呢,”他用帶著濃重東北味的口音說道,“等徹底挖好了,再把塘底給夯實了,到時候把河水引進來,養上幾千尾魚苗!”
“到時候,這水里全是活蹦亂跳的魚,一網下去,白花花的一片,那景象,保準你沒見過!”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里仿佛已經看到了那豐收的場景,嘴角咧開的弧度,比天邊的朝陽還要燦爛幾分。
王秀媛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雖然眼前只有一個巨大的土坑和一堆堆隆起的土方,但聽著李建業的描述,一幅生機勃勃的畫面已然在她腦海里徐徐展開。
波光粼粼的池塘,成群的魚兒在水中嬉戲,岸邊綠草茵茵……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李建業身上。
這個男人,好像永遠都充滿了用不完的力氣和對未來的無限熱情,任何困難在他面前,似乎都算不上事兒。
李建業也注意到了她的注視,他嘿嘿一笑,撓了撓后腦勺,把話題從魚塘轉到了她的身上。
“秀媛啊,等這魚塘掙著錢了,也要讓你住上好房子,院里給你種上花,再給你盤個暖炕,冬天燒得熱乎乎的!”
“不光是房子,還有你那個民辦教師的活兒,要是哪天你不想每天勞神的工作了,咱就不干了!”
“我養著你,你想干點啥就干點啥,想安安靜靜地看書,哥就給你買一屋子的書;你想畫畫,哥就托人給你弄最好的紙和筆,總之一句話,以后你就踏踏實實地過你想過的日子,再也不用看人臉色,再也不用受一點委屈!”
這番話,像是一顆顆滾燙的石子,投進了王秀媛平靜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她眼里的水光再也藏不住了,亮晶晶的,映著晨曦的光。
她沒有去回想過去的苦,也沒有去暢想未來的好,她只是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他的臉龐被多年的風霜雕刻得棱角分明,皮膚是健康的古銅色,但那雙眼睛,卻總是那么明亮,那么溫暖,仿佛能驅散世間一切的陰霾。
“建業哥,”她開口了,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源自內心的堅定和滿足,“你別這么說……俺現在就覺得很好,真的。能有份安穩的活兒干,能吃飽穿暖,身邊還有哥你和艾莎姐姐她們,這樣的日子,俺以前做夢都不敢想。”
她輕輕吸了吸鼻子,臉上綻開一個比朝霞還要溫柔的笑容。
“有你在,俺心里頭就踏實了,不管住啥樣的房子,過啥樣的日子,俺都覺得是甜的,都值了。”
李建業看著王秀媛臉上那份發自內心的知足和幸福,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有些心疼。
“你啊,還是跟以前一樣,就是太懂事了。”
“不過你放心,懂事歸懂事,好日子也必須得過,哥給你許的諾,那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你就看好吧,好日子在向咱們招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