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在這里吃面,宋妙就讓到一旁,把大竹簍、包袱里的東西一樣樣鋪擺在隔壁大桌,分門別類。
韓礪把面吃完不算,連湯也喝了個干凈,一時吃完,慢看她分東西半晌。
他只覺得面湯落進肚子的同時,坐在這前堂之中,眼睛看著,心中漸漸踏實起來,又有穿堂風吹過,吹走熱意的同時,仿佛把一路奔波、疲憊,也一并盡數吹到不知哪里去了。
韓礪悄悄捧著碗去后頭洗了,等再出來,忍不住就走過去,輕聲問道:“有哪樣要嫌的嗎?”
宋妙一怔,繼而指著其中右邊一片布上單獨放出來的東西,忍笑道:“這幾樣有點嫌。”
她半開玩笑道:“我骨頭好好的,不用強筋健骨、活血散結,更不必通利關節、引藥下行——這些牛膝、鹿茸、海馬什么的,不如給辛巡檢送過去吧?”
韓礪笑著慢慢應了一聲,道:“聽你的。”
宋妙也沒有多想,聞言就要將那些藥材仔細包起來。
她前一向教小蓮認藥,近來小孩又去天源堂拜了師父,回來常說些藥言藥語,又偶爾帶一點碎料回來辨認。
宋妙從前就用慣好藥材,而今耳濡目染,旁的不太懂,許多價錢卻約略有數了,因點數時候,見得那鹿茸同牛膝實在質地上佳,量也不少,不免多問一句,指著道:“有點貴重——不知哪一位送的,公子有沒有來得及登禮的?”
韓礪聞言,當即從交椅上把那包袱拿過來,從中取出一本小冊子,道:“盧文鳴幫著給造了冊,只是時間太趕,多半還來不及細對。”
他走到跟前,一起核對東西名字、數目,又看是誰人送的,等問了宋妙,得知她晚上并無緊要事,立時就松了口氣,還敢開口問屋子里哪里有秤,只說要拿出來逐一稱量。
——一點也不著急走了。
他從前做事的時候,慣來雷厲風行,效率為先,最好多線并進,今日在這里慢悠悠地點數一堆禮,竟然還要取了筆墨出來,磨墨、試筆,還逐一給宋妙介紹哪樣東西是誰人給的,給的時候又說了什么,那個是哪里買的,為什么買。
“……黃、李兩位阿婆說前次你走得匆忙,她們許多東西沒來得及給,豆角干、小米、菜干是給你我兩個捎的,另有那一包雞內金也叫我們分,說是挑的十分好雞,洗得干干凈凈,曬得也仔細……”
“……巡河時候,我去村子里歇腳,遇得個老嫗坐在屋門口做軟布鞋,多問幾句,說是給自己攢壽衣棺材錢,我看她腿腳不甚利索,就訂了許多,師兄那里也有,你這里也有,另給大餅也帶了兩雙……”
磨磨蹭蹭,天都半黑了才告辭。
雖如此,足一個多時辰時間,好似也沒說上多少話,他只覺得時間實在過得太快,還有許多來不及問,又有更多,沒有能夠說。
因宋妙問次日安排,來不來吃飯,他便道:“白日恐怕來不了,晚上不拘有什么,別單做,你吃什么,就給我留一碗,成么?”
自然成。
臨走時候,小蓮抱著竹匣子,跟著宋妙一起送到門外。
等人走遠了,回到屋子里,她才挨在宋妙身邊把匣子打開。
里頭分了好幾層,分別是有半個巴掌大的銅鏡,又有足七八款的小竹簪子、小竹梳子、小竹扇子。
在大人看來,銅鏡太小,梳子也太小,至于那扇子就更不必說了,扇出來的風,也只比蝴蝶翅膀強上那么一點,其實都不怎么實用。
但是孩子高興瘋了。
她剛洗了頭,一把接一把小梳子在頭上梳啊梳,怎么都玩不膩,試過了梳子,又看簪子,把竹簪子、木簪子輪流比劃來,比劃去。
天都黑了,燈只是尋常油燈,照得不怎么亮,可小孩還是對著銅鏡里頭模模糊糊的臉湊得近近的,看個不停。
比著比著,她又忙同宋妙道:“姐姐,姐姐!下回休息,我能不能邀珠姐兒過來玩啊?我想穿上次姐姐給我買的新衣裳,再跟她一起戴這些簪子,拿梳子梳頭!”
前次生辰時候,宋妙送了她兩套衣裳,一身鵝黃、一身嫩綠,都是上衣下裙,袖沿、裙擺都有荷邊,上身非常好看。
小孩當時就喜歡慘了,因怕去醫館弄臟,又怕弄破,在家又怕出汗了得洗,洗多了顏色不夠鮮艷,故而珍惜得很,輕易不肯穿。
今次得了這只竹匣子,小蓮一想到到時候要穿著宋姐姐送的漂亮衣服,搭著這好看的小簪子,再插兩把小梳子——或者甚至可以跟珠姐兒分著都插上一滿頭——已經樂得在屋子里團團轉。
宋妙自然立刻就答應了,笑道:“本就送你的衣服,喜歡就要多穿呀,不然長大了,長高了,衣服不合身了豈不是可惜?”
又道:“那下回給珠姐兒送信,你跟她商量商量怎么穿,穿一樣的有一樣的好看,穿不一樣的也有不一樣的好玩。”
小蓮的小眼睛一下子就笑得瞇成了一條縫,忙要先跟宋妙商量自己穿鵝黃的好看,還是嫩綠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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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聽得宋妙選了鵝黃的,更高興了,哦哦地笑,抱著竹匣子又去找親娘。
程二娘拿著手套等物,也正喜歡。
雪油膏是瓷瓶裝的,挺大一瓶,很實用,至于手套就更好了——一則是草編的,也不貴,收起來一點負擔都沒有,二則她近來發現因食肆里常有搬抬的活,尤其外出送貨時候特別多,一不小心,搬運的人很容易燙到、傷到手。
雖說繭厚了,不那么怕燙怕傷,但她還是想著給食肆上下都配上手套。
只是夏日天熱,布薄了不頂用,厚了既不方便,又熱,正發愁,眼下一下子就得了啟發——可以做草編的啊!
正在心里算錢呢,此時女兒找過來給她看匣子里頭各色禮物,程二娘頭一樁事就是給一匣子東西估價。
估完,發現不是竹子,就是木頭材質,看起來雖然做得挺細致,但并不精致,乃是十足小兒玩意,想來不會太貴。
前幾日食肆里才發了月錢,另又得了額外的獎錢,是很讓她驚喜的一筆,此時一盤、一算,覺得完全還得起,臉上的笑也舒快了,終于能放下亂七八糟的念頭,單單純純看看女兒插一頭竹簪子梳子的樣子。
雖然傻乎乎的,但在親娘眼里,再傻的女兒也怪可愛的。
只是這傻女兒除了讓親娘看自己得的禮物,還不忘問話。
“娘,韓哥哥給我送這樣好,這樣漂亮的東西,我不能只說謝謝就算了吧?同姐姐一樣,我也得要還禮的吧!”
一個小孩,還惦記著還上禮了!
程二娘又想笑,又覺得不能打擊女兒這樣懂得回禮的心。
左右正經禮有大人去還,她隨口就道:“你在醫館里跟著師父好好學,日后韓公子若有個頭疼腦熱的,你一下子給他治好,就算還禮了——他肯定很高興!”
小蓮對這答案十分不滿意,叫道:“娘!”
又道:“就算韓哥哥不送我匣子,他有哪里不舒服,等我學會了,也肯定會一下子給他治好的——這叫什么還禮啊!”
程二娘無奈道:“那你問你宋姐姐去,我只會這個!”
哪怕她不說,小蓮也要去問宋妙的,此時果然噠噠噠跑回去,挨著人,眨巴眨巴小眼睛又叫“宋姐姐”。
宋妙笑道:“這我卻不曉得了——左右明晚你韓哥哥還要來,今晚先辛苦辛苦,自己認真想想,明日親口問他,看他想要什么,好不好?”
于是這天晚上,小孩就把竹匣子放在邊上,背一會書,去玩一下里頭簪子,又認一下藥材圖樣,再去看一下梳子。
她睡覺時候還要抽空細想究竟應該要送什么做回禮最合適,再想最近的日子是哪一天,能不能不到放假,也把珠姐兒請過來一起玩一晚上。
小小的小蓮,一下子就有了大大的,甜甜的煩惱。
小孩被打發回屋子里背書,兩個大人才在前頭說起了正事。
雨停了,生意雖然是漸漸恢復正常,但積壓下來的單子卻不能也“漸漸”地去做。
肉干、墨魚干的生意比宋妙原本預計的要發展得更快不說,預訂糯米飯同饅頭兩樣早食的單子也多了不少——居然多是從各處書院冒出來的。
細究原因,卻是當日一道去滑州的許多學生,個個吃過宋妙的手藝,也親口嘗過饅頭、花卷滋味,如何能不惦記?
眾人各自回了自己書院,少不得大肆宣揚,拿太學、南麓書院做背書不說,還把韓、孔兩個都搬出來抬起了轎。
“旁人你們不曉得,韓礪、孔復揚兩個,總知道了吧?太學四子行首行二啊!”
“這兩個人,在太學時候嘗過了那宋記的糯米飯、燒麥,一天不吃,連覺都睡不香!他們都借調滑州了,還想辦法把那宋小娘子一起請了過去,目的就是日日有得一口吃——你且想,那得什么滋味?”
“兄臺!兄臺!你看我長的難道像是有一張騙人的嘴嗎?!饅頭不過幾文一個,糯米飯也只要幾文一碗,小碗的才五文,哪怕買兩碗、兩個饅頭呢,就算味道尋常,你吃得了多大的虧?”
“信我!只要嘗過一回,我保準你日日要來找我拼數——我是問過了,那宋小娘子每日送糯米飯、饅頭要三十份起訂,否則哪里要湊得這么辛苦!!”
類似的對話,很快頻繁地出現在各個書院里。
而眾學生果然沒有騙人,只要嘗過一回,十個里頭有八個都要回來再找人拼數。
宋記的名氣慢慢遠遠近近,在其他書院中小范圍傳播開來。
單子越多,事情越做不過來。
因為南麓書院封死了狗洞,又日日有先生、學諭巡邏,里頭學生很難出來,而太學那一頭,宋記早就往膳房供饅頭。
雖然光是太學生來排隊買糯米飯、卷粉等物,生意已經做不完,但她還是開始考慮暫時停一停擺攤的事——鋪子里就快忙不過來了。
“我找了四五個中人,幾乎個個問我要不要流民——我想著娘子先前交代過,最要緊是一個‘穩’字,寧可麻煩些,給的工錢貴些,咱們食肆里還是找常年住在京城里頭的人吧?至少要能找到作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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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妙立刻點頭,贊道:“二娘子已經考慮得很周全,我也是一樣想法。”
人手不夠,自然就要加人。
宋妙交代程二娘先試著找五六個短雇,就像如今食肆里頭里兩個長雇娘子似的,先短雇看看,合適了,再轉長雇。
但流民畢竟不穩定,今日還在京城,明日收到消息,聽得鄉里災情稍緩,或是免了賦稅等等,隨時可能惦記著返鄉。
宋記做吃食的要求很多,很多東西都要從頭到尾逐樣去教,光是熟悉廚房里頭各色規矩都要好一陣子。
要是才教熟,人就跑了,那省的那少少一點工錢,實在得不償失。
兩人先說招人,又說食材,最后少不得繞回去找新院子的事上。
程二娘忽的感慨道:“我同娘子這一向看了許多地方,實在沒有一個合適的,有些離得遠,還有許多毛病——看來看去,還是對面最好,要是能租對面的宅子就好了!”
宋妙笑道:“罷了,世上哪有樣樣如意的好事?咱們再看看旁的,對面那宅子只合拿來眼饞。”
二人商量一陣,眼見時辰不早,關門上鎖,回去洗漱歇息不提。
而另一頭,韓礪出了酸棗巷,先不回太學,而是帶上那許多被選出來的上好藥材,路上特地繞去買了些滋補之物,飲食果子,又有其余玩意,徑直向北,去往浚儀橋坊,直奔辛家。
他回來當天就親自上門,連夜都不過,把辛奉激動又感動得什么似的一樣,老大一個人了,說話就說話,抹了好幾回眼淚。
而韓礪先問傷勢,得知好得差不多了,再問家里情況,又問何時回衙門,府衙里有誰人來探看過,可有說日后職位怎的安排。
辛奉一一答了,最后道:“我也不說什么謝的話了——正言,日后你只管看吧,我這條好命就算你同宋小娘子一道給的!”
一時正事說完,眼看天色不早,韓礪欲要告辭,卻被辛奉一口叫住。
“正言,有樁事,我想著還是要同你提一句。”辛奉略一猶豫,到底問道,“你去過宋小娘子那里沒有?”
“去了,吃了飯才來的。”
“宋記近來在找院子,她跟你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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