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妙笑道:“正要問老夫人眼下能不能吃——糯米剛剛已經(jīng)蒸好了,若是久燜,失其風(fēng)味,若是晾放,一旦涼了,立刻就硬,全不是一個東西了。”
口腹之欲,人斷難戒。
今次固然是為了陪小孫女兒來找新玩伴,但賀老夫人心中同樣一直惦記著那麻糍同冰鎮(zhèn)酸甜咕嚕肉,聽得宋妙一問,立刻就道:“能!能吃!不過不要多,少少來一點——我年紀(jì)大了,不好克化糯食。”
宋妙應(yīng)了一聲,立時就開始做起來。
一開鍋,那一股子剛蒸熟的糯米香味就隨著白汽彌漫開來。
雖然一個是蒸大米,一個是蒸糯米,細(xì)究起來,不全相同,賀老夫人還是一下子就想到了小時候大廚房里做年糕,自己同一眾姐妹偷偷溜去圍著看熱鬧的場景。
灶臺就在身邊,完全就是明廚,她忍不住起身站了過去,看著那宋小娘子動作嫻熟地將糯米飯盛進(jìn)紗布中,隔著細(xì)紗布不斷輕輕揉搓。
揉糯米、炒黃豆粉、制佐料,這食肆的小娘子并非提前備好,而是全部現(xiàn)場來做。
很快,賀老夫人就聞到了焙黃豆、炸蛋散、烘烤核桃、黑白芝麻、杏仁、核桃、榛子等等堅果的香氣。
樣樣都是不多的一點量,幾口鍋一起開,又有兩個幫手,其人做起來當(dāng)真是行云流水一樣。
看著食物飛快地在自己面前一點點或成形,或變了形態(tài),香味逐漸豐富,屋子里各色濃香、清香、堅果香、炸物香,熱熱鬧鬧的,儼然戲臺上一股腦上去十來個武生,下頭又有吹拉彈班子一齊開工,分明叮叮咣咣、各打各的,但在臺下人看來、聽來,當(dāng)真是眼花繚亂。
賀老夫人此刻不但眼花繚亂,同樣鼻花繚亂。
本來還不到餓的時候,看著面前場景,聞著那許多烤焙香氣,她好像已經(jīng)聽到了自己肚子里的咕嚕聲。
打下手的人配合得當(dāng),主力的是那小娘子,所有事情到了其人手上都格外流暢,食物熟制之后,她的手甚至一點也再不碰到,但是并不因此而生出半點笨拙或者遲滯來,毫無刻意的意思,仿佛只是信手動作,吃食自己就知道躲避。
眼見一樣樣蘸料盛進(jìn)小碟子里,跟一小盤麻糍一起進(jìn)了托盤,又送到了自己面前,賀老夫人仍舊有一點沒反應(yīng)過來。
她下意識脫口問道:“怎的這么快就好了??”
都還沒看夠呢!!
宋妙笑道:“做好了——老夫人嘗嘗?”
四個冬棗大的小麻糍,賀老夫人舉了箸,白嘴嘗一口。
軟、糯、滑,里頭沒有一點雜味,甚至連糖都沒有放,剛剛蒸出來就開始揉制,還熱乎著,只有純粹的糯米清香同米制品自帶的清甜,非常適口,果然不沾牙——居然能不沾牙?這是怎么做到的?
第一個她光顧著好奇口感去了。
第二口沾了黃豆粉。
黃豆粉里頭混了極細(xì)的冰糖粉,香而甜,因它一焙好就在自己面前磨細(xì)倒出來,賀老夫人心里早為它上了一層光環(huán),哪怕滋味平平,也要打高幾分。
但一入口,哎哎!是真的忒香,一點也不需要半點偏袒的高分,人家分明光憑自己就能奪魁,偏她還在這里一廂情愿自我感動呢!
想也知道,剛剛焙炒出來的黃豆粉,那種嗆嗓子的干香同烘豆香是多么厲害,又怎么可能滋味平平?
——第二個她只顧著去感受那股子冰糖黃豆粉同細(xì)膩麻糍融合的味道、口感,好似還沒品味夠,那一口就自己溜進(jìn)了肚子。
等到第三口……第四口……
咦,盤子怎么空了?我的麻糍呢?
“再……再來一個,不,再來兩個我試試味道?”
賀老夫人忍不住道。
黑白芝麻紅糖碎、烘杏仁核桃榛子碎兩種蘸料的她都還沒來得及試呢!
宋妙有些為難,道:“老夫人自己也曉得的,這畢竟是糯食,頂脹得很,已是吃了四個,眼下再吃,只怕胃要受不住。”
她一邊說,一邊看向一旁的侍女。
那侍女聽得宋妙如此說,當(dāng)真是立馬投過來一道感激的目光,連忙道:“老夫人剛剛才說了少少吃一點,怎的自己食言了?要是喜歡,改日再來就是,這下一次吃盡興了,晚上鬧肚子怎的辦?”
賀老夫人皺著眉頭,嘆一口氣,仿佛在痛下決心。
但她痛完了,不僅決心依舊出不來,還忍不住道:“我自小慣吃糯食,兒時還有個諢號,喚作‘胎里糯’,那腸也好、肚也罷,早適應(yīng)了,今日只多吃兩口,哪里就至于鬧肚子了?”
又道:“再來兩個就好,這樣小的一個,我剛才當(dāng)真才品出一點滋味——同我小時候吃的好似很有些相像,只是半分癮都沒能過上呢,一下子就沒了!”
宋妙眼看那侍女勸了又勸,賀老夫人仍舊一副又想聽、又不舍得聽的模樣,便也跟著道:“糯米實在積食,老夫人自小吃慣,必定最了解不過了——若是喜歡這麻糍,改天我再做也是一樣的,況且一會還有冰鎮(zhèn)咕嚕肉,吃多了旁的,只怕胃里就沒有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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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又道:“旁人我不曉得,只我自家吃麻糍也好、年糕也好,不喜歡夏天,反倒最愛天冷時候吃,若吃麻糍,拿厚紗布揉了,若吃年糕,拿木錘搗了,兩樣都要趁著還熱,當(dāng)即就吃。”
說到此處,她抿嘴一笑,道:“我一邊吃,一邊還要從齒間呼氣出來散熱,呼出來的白汽帶著米香,熱乎乎,暖烘烘的,天越冷,吃著越暖。”
“新鮮年糕烤著吃,裹糖,年糕越細(xì)膩越好,但那糖最好還有一點粗,吃的時候砂糖被熱熏得半化不化,能咬到顆粒感……”
宋妙在這里說,邊上程二娘、大餅同那侍女并另一頭站著的嬤嬤都默默咽起了口水。
而賀老夫人卻不住點頭,忙道:“是極!是極了!我也最慣冬天吃,最好過年前后那幾天,拿爐炭慢慢去烤!”
她說著說著,忍不住同宋妙道:“我年紀(jì)輕的時候,一口氣能好幾根年糕條——夏天吃就沒那個味道,莫說夏天,哪怕春秋吃都不對頭,總覺得差一口氣!”
宋妙聞言一笑,道:“最好烤得外層微焦淡黃,那年糕鼓得肚子脹大,起大泡泡——其實糍粑烤著也很好吃,往肚子里塞或芝麻紅糖碎,或填砂糖粒,也可以加紅豆茸。”
賀老夫人拊掌大贊,道:“正是我們小時候的孩子吃法哩!”
又嘆一口氣,道:“只可惜而今進(jìn)了京,廚子也是好廚子,做法也是照著我們從前做法,可不知為什么,滋味差得拍馬都追不上。”
“我們幾個一地出來的在一起閑談,原本都猜是老家的水同京城的水不同,有一年使人快馬加鞭送了來,做出來東西各家分了些,也不太對,總不是往日吃的那一口了。”
宋妙便道:“糯食也好、米食也罷,略略一放就容易走了風(fēng)味,雖是拿冷水存著,其實味道仍舊會變,若不是冬天,壞得就更快了。”
她提議道:“老夫人如若喜歡吃,不妨請廚房做了之后,立時送去,不要耽擱——這一樣吃食‘新鮮’二字,勝過其余一切手藝、方子。”
賀老夫人一面聽,一面點頭,也不知哪一句觸動了她,一時簡直要給自己抱不平似的,道:“說起這一樁,當(dāng)年我同姊妹們一道吃烤糍粑,我說味道不對了,雖是同一批做的,前幾日吃米香氣很足,那一回就平淡得很……她們凈說我嘴巴刁!”
宋妙笑道:“想必老夫人自小舌頭就靈敏,其實舌頭靈有好也有不好,如說不好,旁人什么都吃得香香的,樣樣好吃,偏舌頭靈的總覺得這里不對,那里又不對,很難找到合心意的。”
“若說好,靈舌頭最能吃出好滋味,也會吃——如若遇到好吃的,那等快樂,旁人都不能懂!”
賀老夫人聽得反復(fù)點頭,她今日實在頭點得太多,簡直脖子都要酸了。
宋妙同她又說了幾句,才道:“我總覺得那冰鎮(zhèn)咕嚕肉特別適合夏天,等天氣一轉(zhuǎn)涼,就不好吃了——這是一道調(diào)味、火候處理好了,會很好吃。”
最后問道:“老夫人當(dāng)真不趁著這酷暑時節(jié)來好好嘗一嘗,幫我做些評點嗎?”
她那日怎么勸何七的,此刻把話改頭換面了,來哄賀老夫人,結(jié)果同樣奏效。
兩人雖然一老一少,反應(yīng)格外相似。
賀老夫人再無遲疑,當(dāng)即道:“便按小娘子所說,我改日再來吃那麻糍!”
***
前堂里,賀老夫人在興致勃勃地看宋妙做菜,后院里,珠姐兒跟小蓮?fù)瑯釉谂d致勃勃地觀魚。
天熱,又是下午,魚兒游動的少,發(fā)呆的多,兩人就圍著對一群魚指指點點,說這條嘴巴長,點評那條鱗片稀疏,若是有哪一條忽然尾巴一甩,往前一蕩,立刻就能引來兩人一陣驚呼聲,嘰嘰喲喲的。
小蓮雖然看著魚,心中卻一直沒有忘記事,眼見時辰不早了,便道:“我要去搓豆子了——我把盆搬過來,你瞧見哪條好玩,跟我說,我們一起說話好不好?”
珠姐兒還沒搓過豆子,頓時來了興趣,忙道:“一個人有什么好看的,等你得空了我們再一起看!我?guī)湍愦甓棺影桑吭趺创辏渴鞘裁炊棺樱亢猛鎲幔浚俊?/p>
“就是綠豆,把皮搓掉,用來做糯米飯的——姐姐做的綠豆蓉糯米飯可好吃了!”小蓮一邊說,一邊不忘夸,夸完,臉又垮了下來,“我以前剛搓的時候覺得很好玩,現(xiàn)在搓多了就不好玩了。”
兩個小孩果然湊在一起或搟、或搓起了豆子。
珠姐兒手里學(xué)著拿搟面棍搟豆子,嘴里還不忘說話,一副顯擺邀功模樣:“你不曉得,我一心要來同你玩,使老大勁了!”
她把自己如何想來,家里人如何攔著,說沒有大人陪不好上門,又說賀老夫人如何交代,不找好書,給出選那些書的理由,再不肯陪她來的事情一件件說了。
小蓮忙夸她,又道:“我這兩天也一直想,你怎么還不來,姐姐前次說上回的核桃有的剩,給我做了點琥珀核桃,我還沒舍得吃,想著你來了跟你一起分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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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問道:“那你是把書選好了,那些個理由想好了,你阿奶才同意你來的,是不是?”
珠姐兒昂首挺胸,道:“那當(dāng)然!我早就幫你選好啦,我選了一套《素問》同《內(nèi)經(jīng)》……”
她把自己選的五六本書一起說了,又道:“正好昨兒我有個長輩受了風(fēng),咳個不停,府里找了大夫來,我就特特去攔了那大夫追問,又問咱們這么大的年紀(jì),如果想學(xué)醫(yī),最開始要看什么書,他一邊說,我一邊記,回去就給你翻出來了。”
“就是里頭有些字我都不認(rèn)識!”
小蓮已經(jīng)謝了又謝,又發(fā)愁道:“我也沒給你什么好禮,你使這么多法子,送我這樣合用的書,我都不好意思了!”
“哎呀,你先前都不認(rèn)識我的時候就把咸骨粥讓給我吃——可好吃啦!我還沒好好謝你呢!”
又道:“你好好讀那些醫(yī)書,最好以后做個特別厲害大夫,等我大了,要是哪里不舒服,就來找你幫忙看病!”
小蓮忙道:“我要是成了厲害大夫,肯定就有錢了,到時候我也來找你,買你的花,擺在家里!”
二人開開心心說話聊天,這里還在搓豆子都搓出一地水亂濺呢,那里就已經(jīng)暢想起將來了。
***
約莫酉時,宋妙就把一應(yīng)菜色備好。
因菜少,也不講究什么順序,同時上了桌。
賀老夫人幾乎第一眼就被那冰鎮(zhèn)糖醋咕嚕肉給攫住了眼睛。
確實好看。
那一層糖醋外殼像琉璃,因有糖醋外汁包裹,比琉璃更有一種稠厚的流動感,像琥珀,比琥珀又色重,乍一看上去,竟然有一種晶瑩半透的感覺。
她昨日才吃過,家里廚子做得也很好吃,但是的確就像孫女說的一樣,宋記這一份,即便只是肉眼看上去,都完全不一樣。
賀老夫人忍不住一筷子探了過去。
筷子搭在咕嚕肉身上,會發(fā)出“簌簌”聲,還沒入口,已經(jīng)感受到了硬同脆的感覺。
會不會太硬了?
這念頭一閃而過。
但隨著那一塊咕嚕肉進(jìn)嘴,賀老夫人早忘了自己先前想的是什么。
冰而脆的一塊肉,跟硬扯不上一點關(guān)系,牙齒輕輕一劃拉,它的外殼就四分五裂,立刻冒出來里頭燙呼呼的一汪酸甜肉汁。
原來“松脆”是這個意思、這個口感。
那酸甜汁酸,但不嗆口,甜,可全然不膩,酸甜度調(diào)得太好太好了,稠度也好,其中又得足足的鮮濃肉汁迸發(fā),每嚼一下,都是十足的肉汁四溢。
冰鎮(zhèn)著,咕嚕肉外冷內(nèi)熱,里頭的肉質(zhì)是松、酥、軟、嫩,四者次第先后而出,卻又同時兼?zhèn)洌瑢嵲谑瞧婷罘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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