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宋妙簡直喜出望外，連忙雙手將書接過。
但她只稍微翻了幾頁，就覺出不對。
這書冊甚厚，甚至都難以卷束起來，打開扉頁，單是目錄便有十二篇卷，二百一十三門，其后又有作為解釋的律疏、令、式、格、敕，小字細(xì)細(xì)密密，就算程子堅三頭六臂，也難在這一天之內(nèi)抄出來。
而越往后翻，便見字跡各不相同。
想著方才對方所說“我等”，又見這書卷，宋妙連忙道謝之余，不免問道：“公子是還搭了自家人情，請托了旁人幫著抄書嗎？我……實在是不知當(dāng)要如何道謝才好了！”
“沒有，沒有！”那程子堅躊躇片刻，面上有些歉意，“也算不上什么請托，只我未得允許，不小心把宋攤主家中事情說了出去，抱歉得很……”
原來他昨日得知是宋妙自己著急要看那刑統(tǒng)書，又知道她家中有了壞事，雖說不好意思當(dāng)面細(xì)問，回去之后，卻偷偷尋了家在京城的同窗打聽。
宋大郎落水的事情本來就鬧得甚大，那宋家食肆緊挨著南麓書院，知道的人并不少，從前南麓書院夫子同學(xué)生在河間遇匪，更是沸沸揚揚，京中書院人盡皆知。
那同窗聽著耳熟，趁著中午休息，回家便做打探。
偏偏廖傾腳一心想要逼迫宋妙就范，已是安排手下在外頭傳開不少說法，又搬出那吳員外，只說這大戶好心，要幫著宋小娘子還錢，給她一個去處，等將來一頂小轎抬回家去，吃香的，喝辣的，好處享用不盡。
此人家中距離酸棗巷并不遠(yuǎn)，只稍稍一問，便樣樣都打聽到了，當(dāng)場便來了氣。
等他回得太學(xué)，把聽來的話一學(xué)，簡直越說越氣，聲音自然說越大。
齋中同窗聽得動靜，少不得圍過來。
太學(xué)生多是青年學(xué)子，血脈正熱，脊骨更硬，哪里聽得了這樣豪強欺壓百姓的？
況且逼的還是個小娘子，那小娘子前頭長兄又是隔壁南麓書院學(xué)生——聽那姓名，好似曾經(jīng)有點子文名，又慘死他鄉(xiāng)——打到自己頭上來了，物傷其類，哪個能坐得住？
再等從程子堅口中得知，這小娘子竟就是這幾日在食巷里賣宋記綠豆蓉糯米飯那一個——那飯可真好吃——簡直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眾人當(dāng)即便要幫忙。
有說要去找學(xué)正、夫子的，有說那食肆必定是被人強買，買賣多半不能成立，不如去找京都府衙狀告的，又有說那宋大郎死得蹊蹺，當(dāng)去翻查原先仵作驗尸檔案的。
程子堅只得把宋妙請托說了，因未曾得到原主同意，也不曉得她什么意思，等抄完書，送出來時候再問。
諸人正熱血上涌。
有那翻過《魏刑統(tǒng)》的，就說書中許多內(nèi)容，程子堅你一個人去抄，抄到何時才能抄完，怕是那小娘子眼淚都要流干了，到時候誰人來給我們做糯米飯吃？
于是一干人等一簇而至，去得書樓之中借了書下來，把線拆開，一人分一些，又有人出去呼朋喚友。
這樣熱血行事，學(xué)生一聽，當(dāng)真仁、義俱全，頗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慨然之風(fēng)，哪有不來，一時人越叫越多，險些那書樓里的桌椅都坐不下了。
七手八腳，果然眾人拾柴火焰高，很快便抄了個囫圇。
只等到天黑，還剩一些內(nèi)容，程子堅怕人多生事，忙把眾人攆走，自抄到天明將將抄完不提。
他此時把眾人建議一學(xué)，復(fù)又道：“我等都是好意，雖沒多少能耐，卻都有心幫忙，宋小娘子……”
宋妙忙鄭重行禮，卻是道：“我家情況鄰里盡知，并不怕外傳，諸君自然都是好意，只事情頗有些麻煩，我得先弄個清楚，用不了多久，必定會有想諸位幫忙的地方，眼下……實在不知道如何道謝才是！”
又對程子堅再三拜謝。
那程子堅卻是讓到一旁，忙做回禮，道：“都是大家一齊抄的，也不只我一人，況且若非宋小娘子……”
意外認(rèn)得那韓礪，又得其指點，程子堅昨日就已十分激動，早想與人說，但又怕同窗聽了，一個兩個跑去找，反而招得其人厭煩自己，此時遇得宋妙，只覺實在是個十分合適分享人選，便絮絮叨叨說了事情經(jīng)過，又道：“若非小娘子那羊肉饅頭，若非給小娘子借書，我如何能遇得這樣好事？”
“我才改了文章，正愁今日上門不好空手，誰成想宋小娘子竟給我把好禮都備下了！宋小攤主，你當(dāng)真我的大貴人是也！”
他煞有其事的，還在文縐縐拽句子。
宋妙卻是若有所思。
她聽那韓礪所為，心中微動，便又問了幾句。
程子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得了韓礪援手，對此人當(dāng)真好感十足，將其夸得天上有，地上無的，又道：“果然世上三人成虎，外頭都傳此人不好說話，我只覺此人當(dāng)行正義，頗有古燕趙感慨之風(fēng)，倒比旁的只會嘴上說話人不知好上多少！”
此時若滿分只得十分，程子堅當(dāng)真要給那韓礪打上一萬分——多余的九千九百九十分算是他私心為其死命補上的添頭。
言隨心動。
宋妙看他行狀，又知自己手中成書也靠了那韓礪指點，除卻許多學(xué)生，少不得給他也多幾分感謝。
一時兩人話別，宋妙收了攤，推車回家，等收拾好一應(yīng)東西，也不著急出門采買，卻是把那新得的書給取了出來，對著目錄仔細(xì)查閱。
八十年間，《魏刑統(tǒng)》重訂過一回，但基本的法理邏輯卻仍然延續(xù)，調(diào)整的只是細(xì)枝末節(jié)。
宋妙先看戶婚律，復(fù)又看賊盜律，最后看雜律。
她記得宋母亡故之后，有一日宋大郎同長兄大吵過一架。
隨后，宋大郎趁著兒子去書院，帶著戶籍書偷偷溜出去了一趟，還叫女兒幫著打掩護(hù)。
原身經(jīng)事太少，對父親信任太重，自然沒有多想，但宋妙來后，總覺得不對。
宋大郎過了頭七，按理當(dāng)去衙門銷戶，她卻沒有著急，而是先把戶籍翻了出來。
果然，按那戶籍書，宋大郎早已就偷偷改回了原姓，也去衙門換過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