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隆帝看完供詞,結(jié)實的檀木御案竟是被他一掌擊裂,從中斷成兩半。
“好一個開國功勛之后!好一個端莊賢淑的高門貴女!不知廉恥欺君罔上!”
一屋子的宮人跪了一地。
外面的人聽到動靜紛紛心頭一緊,不多時整個乾元殿除帝后沒一個站著。
裴皇后撿起掉落在地的供狀看完,反應(yīng)同元隆帝差不多,怒不可遏。
同時她大抵也明白了。
為何太子對鄭氏一直淡淡的,為何兩人成婚不到兩個月便有了矛盾。
又為何僅僅是成婚一年有余沒有孩子,鄭氏便操心替太子安排人侍寢。
太子該是就在成婚不久便發(fā)現(xiàn)了鄭氏的秘密,不僅僅是鄭氏的病。
更是發(fā)現(xiàn)了鄭氏尚未及笄,便為了那樣的事與其母害死了人。
想來鄭氏也知道太子不會與她行周公之禮,所以才那般積極找人替其生孩子。
裴皇后猜,若非鄭懷清一時糊涂說漏了嘴,估計這件事太子會一直瞞著。
畢竟此事比太子妃毒害太子還要讓皇家顏面掃地,堪稱丑聞中的丑聞。
尤其婚是皇帝賜的。
這就關(guān)系到皇帝的決策。
太子既然當(dāng)初沒有把事情捅破,就說明他也是做了這些考慮的。
如此,他便不可能在過了這么幾年的這個節(jié)骨眼上,把這件舊事給扯出來。
往皇帝臉上抹黑。
可明白歸明白,裴皇后還是覺得太荒謬了。
有異病在身沒什么。
問題是,她只當(dāng)鄭氏表里不一,器量狹窄,沒想到對方竟小小年紀(jì)便仗勢與人行男女之事。
一個連自身欲望都控制不住,甚至甘愿沉淪的人,不論男女,與獸何異?
比起鄭懷清,陶大夫人還是有些骨氣的。
她起初什么也不招。
任審訊的人如何審問,就是不上套。
北鎮(zhèn)撫司把事情報上來。
元隆帝怒道:“讓鄭氏去見她!”
于是,母女倆在北鎮(zhèn)撫司的審訊屋見面。
先是突然得知她娘給的東西里不僅有毒,效果也與她娘所說的截然不同。
之后又被霜月背叛。
鄭明芷已然處于極度崩潰的狀態(tài),她急需搞清楚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她太怕太怒,也太無措了。
以至于腦子里一片混亂失了理智。
也可能是她被刺激得豁出去了。
以至于見到陶大夫人,她沒等對方開口,也沒看其臉色對個口風(fēng)什么的。
上來便歇斯底里地質(zhì)問:
“不是說燒了就沒了嗎?!不是說查不到嗎!為什么被查出來了?里面又為什么會有毒藥?!為什么!”
“你說你說啊!你還是不是我娘!有你這么害女兒的嗎!有你們這樣的爹娘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你們這一輩子都對不起我!如果不是你們,我根本不會遭受這一切!”
“你還活著做什么?你去死!去死啊——”
行吧。
不用審了。
藥是陶大夫人給的,下藥的也真是太子妃。
顯然,元隆帝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鄭明芷也果然不負他的“期望”。
陶大夫人明顯沒想到自己苦苦的堅持,竟就這般被女兒的幾句話否定了。
她先是怔住,跟著便笑了。
女兒的病,陶大夫人是真心對其愧疚的。
畢竟一個姑娘家,得了個離了男人跟藥便不能活的病,在當(dāng)下就相當(dāng)于被判了死刑,是他們做爹娘的不好。
是他們,沒給她生一副正常的身子。
是他們害了她一輩子。
所以不論是處理那書童,還是替女兒謀劃,都出于她的一片愛女、愧疚之心。
只是沒想到,事情會是這個發(fā)展走向。
那香料里有毒?
還被查出來了?
為什么?
之前她試時分明不是這樣的,陶大夫人不明白其中哪處出了岔子。
不過她也懶得去想了。
事情到這一步,從女兒質(zhì)問她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注定了只有一個下場。
——死。
既如此,想再多也無濟于事。
于是,陶大夫人沒有同鄭明芷解釋什么。
她只在鄭明芷力竭地蹲在地上時抱住了她,口中喃喃:“對不住,對不住……”
“是娘對不住你,你別哭……”
“娘聽你的,聽你的。”
鄭明芷被帶走了。
陶大夫人招了。
說香料是她給的,也是她唆使太子妃對太子下藥的,一切都是她的計劃。
與太子妃無關(guān)。
可她并不知道那香料里有毒。
至于給她香料的那人,陶大夫人也如實供出了她娘家那邊的瞎眼嬸娘。
說東西是從她那邊拿的。
招供完,陶大夫人在供狀上畫了押。
天光破曉之際。
她被押至牢房,獄卒出去鎖牢門的同時,陶大夫人一頭狠狠撞向墻壁。
當(dāng)場氣絕身亡。
消息呈遞至御前,元隆帝沒有因陶大夫人的死對其夫妻二人生惻隱之心。
著安順侯鄭明毅前來殮尸之后,又命錦衣衛(wèi)前往陶大夫人娘家找到其口中的瞎眼嬸娘,徹查此事。
雖說整件事看似已經(jīng)明了,毒是陶大夫人給的,用藥之人是太子妃。
可毒藥來源尚未查清,此事便仍存疑。
因而事情查清之前,鄭懷清暫行被關(guān)押在北鎮(zhèn)撫司大牢,安順侯鄭明毅暫停職務(wù),安順侯府的人禁止出入。
侯府由禁軍看守。
而太子妃作為儲妃,如何處置涉及朝政局勢,即便能證明毒是她放的。
也需等事情查清才能處置。
元隆帝下旨。
太子妃鄭氏軟禁于嘉榮堂,由錦衣衛(wèi)看守,切斷其與外界一切聯(lián)系。
同時防止其自盡。
待事明了再行處置。
元隆帝的一連串動作以及安順侯府的變故,自然在前朝引起了巨震。
不過因著太子醒來的及時,且在早朝上露了臉,一副并無大礙的模樣。
真心為社稷著想的大臣及太子一系多少松了口氣,聽東宮出了事心里便打了雞血似的的人則大失所望。
同時也對太子的身子心存狐疑,畢竟據(jù)說昨晚不少太醫(yī)去了東宮呢。
為此,這些人自然想方設(shè)法地調(diào)查安順侯府和太子妃與這件事的關(guān)系。
可惜。
皇帝下了禁口令,又有太子暗中引導(dǎo),莫院判等一眾太醫(yī)御醫(yī)說辭一致。
加之錦衣衛(wèi)、東廠、典璽局及太子暗衛(wèi)的嚴(yán)密監(jiān)控,事情查清之前太子中毒的消息愣是沒被泄露半個字。
直到陶大夫人口中的瞎眼嬸娘被帶回,秦維翰從其證詞中另覺出可疑之處。
又經(jīng)一個多月的調(diào)查。
終于查到陶大夫人交給太子妃的,那所謂的用于后宅婦人爭寵的迷藥。
其實是睿王早年在世時布的一局!
這可真是……
據(jù)錦衣衛(wèi)抓捕的證人所言,睿王并不知太子妃與太子之間有何矛盾。
但彼時太子與太子妃已成婚一年卻無子嗣,經(jīng)過睿王妃多次進宮和太子妃打交道,明里暗里地打探。
睿王從中推測出了太子太子妃夫妻不和,且太子妃很著急有個孩子。
于是,睿王便打算從這方面入手。
借安順侯府與太子妃之手。
置太子于死地!
而他們當(dāng)初偽裝身份與那瞎眼老婦接觸,將東西給對方時也是按計劃實施的。
只那瞎眼老婦不僅眼瞎,還因著年紀(jì)大耳背,頗費了他們好一番功夫。
如果不是那老婦有“神婆”這么個身份,他們還真不樂意費這勁兒。
而因著本就是個長遠局,所以在確定了那老婦把東西交給了陶大夫人。
睿王的人就暫時撤了。
只他們沒想到,過了沒多久睿王便出事了。
如此,有人自然選擇了明哲保身。
但所謂無巧不成書。
此人估計不會料到,陶大夫人的瞎眼嬸娘打從陶大夫人嫁進順國公府,逢上機會便沒少巴結(jié)陶大夫人。
且此人極為有原則。
陶大夫人找她辦過的事,說過的話,從來都是出了陶大夫人的口入了她耳,她便不會再讓第三個知道。
也因此,她格外受陶大夫人器重。
早年因為眼瞎而被家中老小嫌棄的她,在整個陶家也因此水漲船高。
瞎眼嬸娘也發(fā)誓定要把這個大腿給抱緊了,最好是能得太子妃的重用。
鄭明芷能躲過婚前驗身,便是陶大夫人從瞎眼嬸娘這兒拿的秘藥。
雖說陶大夫人當(dāng)時顧左右而言他,沒說拿藥是給她自己的女兒用的。
可瞎眼嬸娘眼瞎心不瞎。
一聽陶大夫人的話便心有猜測。
也因此當(dāng)陶大夫人再度找到瞎眼嬸娘。
以京中貴婦圈里各家后宅妻妾爭寵的情況引入話題,閑話似的問瞎眼嬸娘有沒有什么管用的秘藥時。
瞎眼嬸娘心里明鏡似的。
于是,為了讓陶大夫人記得她的好,她故意把別人給她的那藥給夸大其詞。
什么遇火便沒了啊,把眼前人當(dāng)成心上人啊,華佗在世也查不出來等等。
全是瞎眼嬸娘編的。
其實睿王的人給藥時就只說了那藥是后宅女子爭寵,便于促成兩人成事,能讓男人腦子不清醒的一種迷藥。
當(dāng)然,這種陰私手段肯定不能輕易讓人察覺。
所以睿王的人也說了“那東西混進熏香里一般難以讓人查到”這樣的話。
只不過又被瞎眼嬸娘神化了。
可陶大夫人不知道啊,她把瞎眼嬸娘的話當(dāng)真了,也就這么同鄭明芷說了。
天底下就是有這么戲劇化且巧合的事。
至此,毒藥來源查清了。
其中牽扯到的人亦查清了。
元隆帝如何對死去的三兒子夫妻震怒且不提,總之直到這時太子妃毒害太子的消息才被外人所知曉。
自然是朝野震蕩。
而此時已是二月下旬。
元隆二十五年的整個正月早過完了。
有的朝臣后知后覺地著重關(guān)心起太子的身體,有的則懊惱自己沒早查出此事。
至于具體懊惱什么,他們自己心知肚明。
值得一提的是,后宮同樣震蕩過一陣的同時還查出了另外一件事。
那便是當(dāng)初太子妃對太子下毒,寧妃竟在其中起了一定的推手作用。
早在檻兒之前引薦秦守淳給元隆帝治眩疾時,寧妃便出來質(zhì)疑過東宮。
而她之所以看不慣中宮一系,看不慣這兩年東宮的日子過得太平順。
還源于早年寧妃的兒子十一皇子夭折,這事其實是當(dāng)時的魏貴妃的手筆。
但寧妃受人蒙蔽。
始終一根筋地認為是裴皇后干的。
可她不敢大開大合地對中宮和太子做什么,便只偶爾暗戳戳地搞點事。
可惜每次都無功而返。
譬如當(dāng)初檻兒引薦秦守淳給元隆帝治病,她便是第一個站出來質(zhì)疑的。
寧妃這回本也只是想給東宮添點兒堵。
就像往常一樣。
最好是太子太子妃失和,鬧得人盡皆知
然而寧妃萬萬沒想到,太子妃被她的人點著了火,結(jié)果竟是一出手就是下毒!
這簍子可捅大發(fā)了。
被帶到裴皇后跟前時寧妃想狡辯來著,可惜她宮里的那倆太監(jiān)啥都招了。
再帶來霜月一作證。
寧妃最終以“陰謀禍亂宮闈,構(gòu)害儲君”的罪名被廢為庶人,賜白綾。
而安順侯府。
出于對皇室顏面的考量,鄭懷清招供的其與妻女共同欺君之事沒有被公開。
鄭懷清最終與死去的陶大夫人及陶大夫人的瞎眼嬸娘同罪論,以“謀危社稷,顛覆宗廟”罪處斬刑。
安順侯鄭明毅削爵奪職,鄭家抄家。
除施老夫人,鄭家老小盡數(shù)流放至嶺南邊界,一起的還有陶大夫人的娘家。
鄭、陶兩家后世男丁永不準(zhǔn)入仕途,女子永不準(zhǔn)嫁官家。
而之所以是這樣的結(jié)果,而不是誅九族。
一是看在太子的份上,也是為曜哥兒三兄妹積福,二則是鄭家祖上有開國之功,算是看在太祖爺?shù)拿嫔稀?/p>
總的來說。
鄭家的下場與檻兒前世中他們的下場一樣。
至于鄭明芷。
她下毒謀害太子的真正原因沒被公之于眾,畢竟關(guān)系到東宮和皇家的顏面。
因此對外,只道其是為構(gòu)陷宋良娣而為之。
元隆帝下旨,廢黜鄭氏太子妃位,三日后同其父鄭懷清與其嬸婆一道問斬。
圣旨是海順宣讀的。
他身后是兩名北鎮(zhèn)撫司的衙差。
鄭明芷低頭跪在嘉榮堂正房的廳堂門口。
她身上穿著一件蓮青色立領(lǐng)繡盤絳紋妝花長襖,梳著牡丹髻,頭上一整套金累絲嵌紅寶鸞雀花的頭面。
看得出來是專門收拾打扮了的。
但其實進了北鎮(zhèn)撫司,這些東西都會要求被換下,可能鄭明芷知道。
也可能不知道。
而相較于兩個月前,她儼然瘦了一大圈,仿佛快撐不起這一身華服珠翠。
等海順讀完圣旨,鄭明芷一動不動。
就在海順要示意身后的兩人將其押走時,她緩緩抬起頭,“我要見他。”
海順頓了頓。
便聽她道:“我要見他。”
話音剛落,院里傳來一陣響動。
海順回頭一看。
正是太子。
鄭明芷看著那個男人,看著他進屋,看著他在離她一丈遠的門外停步。
海順領(lǐng)著人無聲退下。
剩下的兩人一個跪在門內(nèi),一個立在門外。
知道自己要死了,鄭明芷的內(nèi)心反倒前所未有的平靜,她覺得好笑。
可同時,這也是她自嫁進東宮第一次以這般平和的心緒,看她的這位丈夫。
——“恭祝太子太子妃喜結(jié)良緣!”
——“愿太子太子妃自此往后和和美美心相守,百年好合共白首!”
元隆十八年冬月十八。
她嫁入東宮。
偌大的庭院賀聲震天,而她當(dāng)時沒有注意到跪在正房臺階下的宋檻兒。
也不會想到,那個曾和別人一道恭祝她與這個男人成婚的小宮女,會在將來的某一天威脅到她的位置。
而他當(dāng)日一身袞服,面如冠玉。
昂揚挺拔的身姿如蒼松翠柏威儀萬千,夕陽在他身上渡上一層金光,襯得旒冕之下那張臉俊美宛若神祇。
女子大抵天生便會對自己的丈夫心生憧憬,哪怕當(dāng)時的她并不心悅太子。
鄭明芷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丈夫讓她心間歡喜,為他的身份,也為他的皮囊。
彼時的她天真地以為自己能掌控這個男人,就像她娘拿捏她爹那樣。
她的腦海里在他們喝下合巹酒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設(shè)想了無數(shù)個自己將來登上鳳位、母儀天下的畫面。
可惜了。
鄭明芷不后悔曾經(jīng)的貪歡與放縱,畢竟那不是她的錯,是她爹娘的錯。
她娘自戕了,鄭明芷也絲毫不覺難受。
早該死了。
那是他們欠她的。
鄭明芷只后悔沒有把秘密藏好。
后悔沒有采用更巧妙的法子在新婚之夜瞞天過海,讓人替她圓房。
后悔那日命霜雪霜星“伺候”她時,沒有早一點留意太子的到來。
真是可惜了。
“一切都是你算計好的。”鄭明芷盯著門口的人,緩緩站起身,陳述道。
事情剛發(fā)生那會兒她受驚太過,之后一連串的打擊也讓她喪失了理智。
以至于她完全沒了思考的余力。
可被圈禁的這兩個月,鄭明芷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崩潰,又無數(shù)次冷靜。
漸漸的,她便想明白了。
以她和這人的關(guān)系以及這人脾性,她以有事相商為借口請他來嘉榮堂用晚膳,他其實完全可以拒絕。
再使喚海順來聽她要說的事。
可他沒有。
她很輕易地就把他請來了。
其次。
鄭明芷不信這男人那晚沒留意到她當(dāng)時的裝扮,就算不看她,可眼角余光總會無意間注意到幾眼吧?
尤其這人不僅有一身好武藝。
還生性敏銳,行事謹(jǐn)慎。
這般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她當(dāng)時別有所圖,步步為營的太子殿下,怎么可能那般輕易就被她算計中了毒?
說來也是好笑。
這些道理她明明該在決定行動之前就想通的,偏那時她滿腦子都是不能讓姓宋的那賤婢搶了她的位置。
滿腦子都是她必須要一個嫡子,致使最基本的邏輯都被她給忽視了。
“向來顧全大局的太子殿下為了讓我給宋檻兒騰位置,真夠煞費苦心的。”
鄭明芷冷笑道。
駱峋神情淡漠地睇著她。
須臾。
他問:“你憑何以為你有如今的下場,是孤為讓你給她騰位置而為之的?”
鄭明芷想說難道不是嗎?
然話未出口,便聽他道:“不是你欲犯錯在先,孤給你機會在后么?再者……”
駱峋頓了頓。
“朝廷養(yǎng)了安順侯府兩百余年,養(yǎng)出了一家欺君犯上的叛臣賊子,你憑何以為孤會一直容忍你。”
“廢你,不是毋庸置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