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州,刺史府。
夜已深,但危全諷的書房內(nèi)依舊燈火通明。
他獨自站在一幅巨大的輿圖前,手指在“貴溪”二字上反復(fù)摩挲,指甲幾乎要將羊皮劃破。
連綿了半個月的秋雨終于有了停歇的跡象,但空氣中那股濕冷黏膩的感覺,卻像水蛭一樣鉆進(jìn)人的骨頭縫里,冰冷刺骨。
“使君,夜深了,喝碗?yún)碜影?。?/p>
李奇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參湯,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來。
危全諷沒有回頭,聲音沙啞得像是生了銹的鐵器:“李奇,你說,我這一仗,有幾成勝算?”
李奇心中一沉,他知道,當(dāng)主帥問出這句話時,他的心已經(jīng)亂了。
這不再是自信,而是尋求慰藉。
“使君?!?/p>
李奇將參湯放在案幾上,躬身道:“劉靖勢大,但其根基尚淺,不過是占了饒、歙二州?!?/p>
“我等據(jù)城堅守,廣積糧、高筑墻,以逸待勞,耗也能耗死他。”
“何必冒雨出征,與他決一死戰(zhàn)?這泥濘路難行,我軍將士多為本地人,不耐苦寒,若是……”
“耗?”
危全諷猛地轉(zhuǎn)頭,一把打翻了李奇手中的參湯。
滾燙的湯汁濺在李奇的手背上,燙起一片紅腫,他卻不敢吭聲,只是深深地把頭埋下。
“拿什么耗?拿撫州見底的糧倉嗎?還是拿那些早就想把我賣了換前程的世家大族?”
危全諷從案幾上拿起一封被火漆封口的密信,狠狠摔在桌上。
“睜開你的眼睛看看!這是我從臨川陳家家主的傳書鴿上截下來的!”
“他已經(jīng)跟劉靖的人搭上了線,說只要劉靖兵臨城下,陳家愿獻(xiàn)糧五萬石,為王師開路!”
李奇渾身一震,他拿起密信,展開一看,面如死灰。
信中措辭恭敬,言辭懇切,仿佛劉靖才是他們的主人。
“看見了嗎?”
危全諷冷笑,笑容里滿是苦澀與猙獰:“我的后院已經(jīng)起火了!我坐在這里等死,就是把脖子洗干凈了等他們來砍!”
“再耗下去,不用劉靖打,我的人頭就被他們送去邀功了!”
“這一戰(zhàn),不是我想打,是不得不打!”
“我必須在劉靖站穩(wěn)腳跟前,把他打痛、打死,用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才能震懾住撫州這群喂不熟的狼!”
他像是輸紅了眼的賭徒,雙眼布滿血絲,指著輿圖上的劉靖大營。
“而且,老天爺都在幫我!”
“這場雨,廢了他的火炮,斷了他的糧道?!?/p>
“他現(xiàn)在就是一只被困在籠子里的老虎,雖然看著兇,但只要我捅出致命一刀,他就會死!”
李奇還想再勸,卻被危全諷那癲狂的眼神嚇得閉上了嘴。
他知道,此刻的危全諷已經(jīng)聽不進(jìn)任何話了。
……
翌日,校場。
泥漿沒過了腳踝,戰(zhàn)馬不安地噴著響鼻,鐵蹄在爛泥里踩出渾濁的水坑。
危全諷一身明光重鎧,騎在那匹重金求得的西域胡馬上,目光陰鷙地掃過眼前黑壓壓的方陣。
“全軍聽令!每人攜帶五日口糧,輕裝急行!”
“目標(biāo)貴溪!遲到者,斬!”
隨著一聲令下,大軍開動。如同一條灰色的長龍,在那條被雨水泡爛的官道上蜿蜒前行。
道路泥濘不堪,士兵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爛泥里,草鞋被粘稠的泥漿吸住,每拔起一步都要費極大的力氣。
沉重的輜重車輪深陷泥潭,推車的輔兵們個個累得面紅耳赤,青筋暴起。
隊伍中,一個年輕的輔兵因為體力不支,腳下一滑,重重摔在泥水里。
懷里那包視若性命的干糧袋子散開了,炒米撒了一地,瞬間被渾濁的泥水浸透。
“我的糧……”
他驚慌失措地想去撿,那是他未來五天的命啊。
可還沒等他伸手,就被身后急行軍的同袍無情地推搡著向前。
“快走!別擋道!”
“想死嗎?沒聽大帥說遲到者斬?”
年輕輔兵被裹挾在人流中踉蹌前行,只能絕望地回頭,眼睜睜看著那些救命的口糧被無數(shù)雙草鞋踩進(jìn)爛泥,化為烏有。
抱怨聲、咒罵聲剛一響起,就被督戰(zhàn)隊軍官那沾了水的皮鞭狠狠抽了回去。
天地間,只剩下沉重雜亂的腳步聲、喘息聲。
那聲音壓抑,不像是一支奔赴勝利的王師,倒像是一支正在走向墳?zāi)沟乃驮彡犖椤?/p>
撫州城,西郊別院。
這里是囚禁危仔倡的地方。
往日里,院外至少有一隊全副武裝的牙兵日夜巡邏,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他們是大帥危全諷最忠心的狗,負(fù)責(zé)看守他那個“瘋了”的弟弟。
但今夜,別院顯得格外冷清。
危全諷為了湊齊三萬大軍,不僅抽調(diào)了城防軍,連看守危仔倡的精銳也被帶走了大半,只剩下幾個老弱殘兵在門口的哨塔里,圍著一盆炭火打瞌睡,嘴里還罵罵咧咧地抱怨著鬼天氣。
屋內(nèi),沒有點燈。
黑暗中,危仔倡依舊披著那件破舊的皮裘,蹲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面前擺著一副殘缺的棋盤,棋子散落一地。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比劃著,嘴里念念有詞。
“馬走日,象飛田……殺!殺!這條大龍,死了……”
他的聲音嘶啞,眼神渾濁,嘴角還掛著一絲涎水,活脫脫一個失心瘋的癡人。
門外,一個老仆提著一個沉甸甸的食盒,佝僂著身子走進(jìn)來。
他將食盒放在桌上,然后走到門口,從懷里掏出一塊油布,小心翼翼地堵住了門縫,又檢查了一遍窗戶。
做完這一切,他才轉(zhuǎn)過身,壓低聲音道:“二郎,可以了。”
話音剛落。
那個蹲在地上的危仔倡,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隨手將棋子掃落在地,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骨骼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脆響。
“老黃,外面的狗,都喂飽了?”
危仔倡的聲音不再嘶啞,而是帶著一種久未開口的低沉。
老仆點了點頭,語氣中透著一股狠厲:“喂飽了。那幾個看守喝了加料的酒,現(xiàn)在睡得跟死豬一樣?!?/p>
“老奴順手……幫他們解脫了。不會有人知道?!?/p>
危仔倡走到窗前,推開一條縫隙,冰冷的夜風(fēng)灌了進(jìn)來,吹動他散亂的頭發(fā)。
“大哥走了?”
“走了。今天一早就走了?!?/p>
老仆嘆了口氣:“帶走了所有的精銳,連府庫都搬空了?!?/p>
“聽說,連城里幾家大戶的私兵都被他強征了去。整個撫州城,現(xiàn)在就是個空殼子?!?/p>
“他這是把所有的家當(dāng),都壓在了這一把上啊?!?/p>
危仔倡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嘲弄:“蠢貨?!?/p>
就在這時,院墻外傳來三聲有節(jié)奏的貓頭鷹叫聲。
老仆神色一凜:“二郎,是‘老鴉’回來了?!?/p>
“讓他進(jìn)來?!?/p>
片刻后,一個渾身濕透的干瘦漢子翻墻而入。
他跪在地上,從懷里掏出一根被油紙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竹管,雙手呈上。
“二郎,這是從北方逃回來的‘潰兵’帶回來的消息?!?/p>
危仔倡接過竹管,捏碎封口的蠟?zāi)啵〕鲆粡埍”〉慕伈肌?/p>
借著微弱的月光,他掃了一眼絹布上的內(nèi)容。
僅僅一眼,他的瞳孔便猛地一縮。
“危固……沒死?”
絹布上寫著幾行字。
弋陽城破,危固被俘。
劉靖未殺之,反好生款待,令其修書一封,欲勸降撫州。
“他還活著……”
危仔倡的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絲連他自已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片刻之后,危仔倡再次睜開眼。
他將絹布放在燭火上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
“二郎,這消息……”老仆有些遲疑。
“這是個好消息?!?/p>
危仔倡看著跳動的火苗,眼中的野心如野草般瘋長:“大哥一直以為危固死了,所以才敢這么肆無忌憚地抽調(diào)精銳,欺我無人可用?!?/p>
“可現(xiàn)在危固沒死,還落在了劉靖手里。這就意味著,劉靖手里多了一張牌,一張可以隨時讓撫州軍心動搖的牌?!?/p>
“而且……”
危仔倡轉(zhuǎn)過身,看著墻上掛著的那柄落滿灰塵的長劍:“劉靖既然留著危固不殺,說明他不想把事情做絕。他想要的是一個完整的撫州,而不是一片廢墟?!?/p>
“這對我來說,就是機會?!?/p>
危仔倡走到桌前,打開食盒的夾層。
里面并沒有飯菜,而是一塊黑沉沉的兵符,以及幾封早已寫好的密信。
那是他當(dāng)年掌管信州兵馬時留下的后手。
雖然大部分舊部已被清洗,但在撫州城內(nèi),依然有對他死忠的暗子。
尤其是負(fù)責(zé)城防的一名副將,那是他當(dāng)年的親衛(wèi)。
“老黃,傳令下去?!?/p>
危仔倡的聲音變得冷酷而果斷,再無一絲瘋癲之氣。
“第一,讓‘老鴉’把危固被俘、劉靖優(yōu)待降人的消息,散布出去?!?/p>
“要快,要讓城里的每一個士兵、每一個百姓都知道?!?/p>
“就說劉靖仁義,只誅首惡,不問脅從?!?/p>
“第二,拿著這塊兵符,去找城防營的趙副將?!?/p>
“告訴他,大哥已經(jīng)瘋了,為了自已的野心要拉著全城人陪葬?!?/p>
“現(xiàn)在,只有我能救撫州?!?/p>
“第三……”
危仔倡頓了頓,目光投向刺史府的方向。
“備馬?!?/p>
“我要去見見臨川陳家的家主?!?/p>
“那些騎墻的世家大族,現(xiàn)在肯定慌得很,正缺一個主心骨呢?!?/p>
“既然大哥不在,這個家,我來當(dāng)。”
……
三日后。貴溪縣南三十里,無名山坳。
夜色深沉如墨,帳外的秋雨依舊淅瀝瀝地下著,敲打在牛皮帳篷上,發(fā)出連綿不絕的悶響。
帥帳之內(nèi),空氣渾濁而悶熱。
幾盞粗大的牛油蠟燭在銅臺上劇烈燃燒,搖曳著昏黃的光,將眾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映在帳篷壁上,宛如一群張牙舞爪的鬼魅。
危全諷站在巨大的羊皮輿圖前,手里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一枚受潮發(fā)黑的引信。
那是斥候折損了三條人命才拼死帶回來的“證物”。
他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隨手將其扔在沉香木桌案上。
“啪。”
一聲輕蔑的悶響,在寂靜的帥帳中顯得格外清晰。
“諸位,這所謂的火炮,看似犀利如雷霆,實則不過是唬人的把戲?!?/p>
危全諷雙手撐在案上,身子前傾,環(huán)視眾將,語氣中帶著一股看穿一切的篤定與傲慢。
“這段時日,通過察事廳子的探查,以及抓獲的舌頭口供,本帥已徹底摸清了它的底細(xì)?!?/p>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那枚引信,如同指著劉靖的鼻子:“不過是以一種黑色藥粉為引,需明火催發(fā)罷了。”
“威力雖猛,射程雖遠(yuǎn),但這玩意兒有個致命的弱點——它怕水?!?/p>
他頓了頓,側(cè)耳聽著帳外連綿不絕的雨聲,嘴角的笑意逐漸擴大,最終化為一聲嗤笑。
“一遇雨天,藥粉受潮,明火難燃,那些嚇人的鐵管子,便徹底成了無用的廢鐵疙瘩!”
“甚至還不如一根燒火棍趁手!”
此言一出,帳內(nèi)原本緊繃壓抑的氣氛瞬間松弛下來,仿佛一塊巨石落地。
人對未知的東西,總是心懷恐懼。
可一旦那一層神秘的面紗被揭開,露出了下面平平無奇甚至有些可笑的本質(zhì),那份恐懼便會迅速轉(zhuǎn)化為輕視。
一名滿臉橫肉的偏將率先反應(yīng)過來,他猛地一拍大腿,臉上堆滿了諂媚至極的笑:“大帥英明啊!這一眼便看穿了劉靖的虛實!”
“沒了火炮,這劉靖也就是只沒了牙的老虎,只能沖著咱們干嚎,不過如此!”
“此前他不過是仗著奇技淫巧逞兇,如今這場連綿秋雨,算是讓他原形畢露了!”
這話就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帳內(nèi)瞬間熱鬧起來。
“正是!正是!”
另一名留著山羊胡的謀士緊跟著拱手作揖,腰彎得幾乎要碰到地面,“大帥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那劉靖小兒畢竟年輕,不知天高地厚,以為憑著幾根鐵管子就能橫行江南?”
“在大帥面前,他那點小聰明簡直就是班門弄斧!”
“依末將看,這雨就是老天爺都在幫大帥!”
一個粗豪的武將扯著嗓子喊道:“這叫什么?這就叫天命所歸!劉靖逆天而行,活該倒霉!”
“等明日咱們沖過去,末將定要親手把那劉靖揪到大帥帳下,讓他給大帥磕頭認(rèn)罪!”
“哈哈哈!說得好!”
“這一戰(zhàn)定能打垮劉靖!屆時大軍反攻北上,趁勢拿下饒州!”
“何止饒州?依我看,連歙州也能一舉收入囊中!到時候大帥坐擁江南數(shù)州之地,便是那朝廷也要看大帥的臉色行事!”
一眾將領(lǐng)的馬屁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他們爭先恐后地夸贊著危全諷的英明,仿佛勝利已然如探囊取物。
危全諷聽著這些恭維,雖然面上依舊保持著主帥的威嚴(yán),但眼角眉梢的得意卻怎么也掩飾不住。
他看著輿圖上代表劉靖大營的那個小紅點,眼中的最后一絲忌憚徹底煙消云散。
“好了?!?/p>
危全諷虛按雙手,止住了眾人的喧嘩,但語氣明顯輕快了許多。
“劉靖小兒倒是有些急智,想趁著雨停前拿下貴溪。”
“可惜,他還是太嫩了,殊不知兵貴神速?!?/p>
他冷哼一聲,目光如電:“他絕對想不到,我軍會冒雨急行軍,如此之快地趕到他的眼皮子底下?!?/p>
“在他眼里,我們還在百里之外;而在我眼里,他已是甕中之鱉,困獸猶斗!”
“大帥神機妙算!”
眾將再次齊聲高呼。
危全諷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興奮,面色一肅,開始做最后的部署。
“張彪、趙虎!”
“末將在!”
兩名心腹悍將齊齊出列,神色激動。
“你二人各領(lǐng)五千精銳,趁明早天光未亮之際,潛至劉靖大軍左右兩翼密林埋伏?!?/p>
“切記,不可暴露行蹤,屆時以鳴鏑為號,三面合圍!我要讓他插翅難逃!”
“得令!”
兩人抱拳高喊,聲震帥帳。
帳下,一員虎背熊腰的戰(zhàn)將大步出列,甲葉鏗鏘作響。
此人正是譚翔羽。
“大帥!”
譚翔羽抱拳洪聲道,聲若洪鐘,震得帳頂灰塵簌簌落下。
“末將愿領(lǐng)前鋒五千,明日一早,直插劉靖中軍!”
“末將倒要看看,沒了那響得嚇人的火炮,他劉靖的骨頭是不是也那么硬!”
“定要斬其首級,獻(xiàn)于帳下!”
危全諷看著這員愛將,眼中閃過一絲滿意。
“好!翔羽,你領(lǐng)五千精銳為前鋒,咬住劉靖。”
“記住,不要一口吞下,要像狼一樣咬住他的肉,拖住他,等我中軍合圍!”
“我要讓他看著自已的軍隊一點點被蠶食,讓他嘗嘗絕望的滋味!”
“末將領(lǐng)命!”
隨后,危全諷目光掃過其余眾將:“明日大軍休整一日,養(yǎng)精蓄銳。”
“夜間拔寨行軍,給劉刺史送一份大禮!”
最后,他招手喚來貼身親衛(wèi),壓低聲音卻又不失狠厲地吩咐道。
“傳我軍令,即刻放飛奴通知水師鄧茂,命他死死守住信江,截斷劉靖所有退路!”
“若是放走劉靖一兵一卒,唯他是問!”
布置完這一切,危全諷又在心中默默推演了一遍。
前有堅城,后有追兵,兩翼有伏兵,水路被截斷,火器又失效。
天羅地網(wǎng),插翅難飛。
確認(rèn)沒有絲毫遺漏,劉靖已徹底陷入絕境后,危全諷看著搖曳的燭火,嘴角勾起一抹殘忍而得意的冷笑。
“劉靖,你的死期到了。”
……
翌日清晨。
貴溪城下,戰(zhàn)鼓聲顯得有些沉悶。
“殺啊?。。 ?/p>
震天的喊殺聲,在貴溪縣上空回蕩。
從遠(yuǎn)處看,攻城的場面聲勢浩大,云梯如林,沖車如龍。
但若是離得近了,便會發(fā)現(xiàn)端倪。
那些攻城的士兵大多是輔兵和民夫,喊得震天響,手里的刀槍卻揮得軟綿綿,與其說是攻城,不如說是在演戲。
劉靖麾下的精銳,根本沒有動用。
與此同時,危全諷已經(jīng)趁夜率兵抵進(jìn)劉靖大營不足十里。
經(jīng)過半個白日的休整,士兵精力恢復(fù)得差不多了,危全諷當(dāng)即下令急行軍,殺向劉靖中軍。
貴溪縣外,黃土高臺。
狂風(fēng)卷著劉靖那件厚重的油綢披風(fēng),獵獵作響。
他負(fù)手而立,目光穿過漫天煙塵,落在遠(yuǎn)處那條如黑龍般逼近的兵線上。
他的表情沒有絲毫波瀾,就像是一個耐心的獵人,看著獵物一步步走進(jìn)陷阱。
“報——!”
一名傳令兵策馬狂奔至臺下:“稟刺史!危全諷親率主力直撲中軍,旌旗遮天,兵力不下兩萬!”
劉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總算來了。通知莊三兒,演得像一些,最后一哆嗦,可別泄了氣。”
“得令!”
傳令兵聞言,立即跑下高臺,駕馬離去。
劉靖繼續(xù)吩咐道:“鳴金收兵!”
鐺鐺鐺!
刺耳的金鑼聲在戰(zhàn)場上響起。
貴溪城樓之上。
守將正趴在濕滑的垛口上,瞪大眼睛看著城下的動靜。
只見原本攻勢如潮的劉靖大軍,隨著那一陣急促的金鑼聲,竟如退潮的海水般迅速向后撤去。
撤退顯得極為倉促,甚至可以說是狼狽。
一面“劉”字大旗在慌亂中被擠倒,踩進(jìn)了泥濘里;幾輛還在燃燒的沖車被遺棄在護(hù)城河邊,冒著黑煙;更讓人眼紅的是,那幾架令守軍聞風(fēng)喪膽的投石車和巨大的八牛弩,竟然也被孤零零地拋棄在原地,無人看管。
“退了?真的退了?”
守將先是一愣,隨即猛地一拍大腿,臉上的橫肉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發(fā)出一陣狂笑。
“哈哈哈!好!好啊!定是大帥的援軍趕到了!”
“劉靖小兒這是聽到風(fēng)聲,嚇得屁滾尿流了!”
聞言,城樓上的氣氛瞬間從緊張轉(zhuǎn)為狂喜。
“將軍神目如電!”
一名校尉興奮地湊上前,指著城下那些遺棄的輜重,眼中冒著貪婪的光,“您看,他們連攻城器械都不要了,這分明是逃命的架勢啊!咱們是否立刻開城出戰(zhàn),痛打落水狗?”
“是啊將軍!這可是撿現(xiàn)成軍功的好機會??!”
其他幾個校尉也紛紛附和,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沖下去搶下戰(zhàn)功。
守將雖然心中也癢癢,但他畢竟也是個老兵油子,生性多疑。
他瞇起綠豆眼,擺了擺手,故作高深地說道。
“不急,不急。”
他撫摸著下巴上稀疏的胡茬,目光在城下逡巡:“劉靖此人,用兵向來詭詐多端?!?/p>
“這撤退雖然看著狼狽,但保不齊是他留了什么后手,想引咱們出城呢?!?/p>
說到這里,他指了指遠(yuǎn)處那片隱約可見的煙塵,得意洋洋地說道:“再等等。等到刺史大軍徹底合圍,把他劉靖困在中間,咱們再出城!”
“到時候,咱們里應(yīng)外合,前后夾擊,那才叫甕中捉鱉,坐收漁利!”
“將軍英明啊!”
“還是將軍穩(wěn)得住!若是咱們貿(mào)然出擊,怕是中了鳥計。如今坐山觀虎斗,最后再去砍那劉靖的腦袋,這才是上上之策!”
一眾校尉紛紛豎起大拇指,馬屁拍得震天響。
王麻子聽得渾身舒坦,他看著城下那些散落一地的兵器甲胄,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劉靖的人頭被掛在城門上的景象,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壓不住。
……
此時,另一片戰(zhàn)場。
譚翔羽騎在戰(zhàn)馬上,手中的鑌鐵長刀每一次揮舞,都帶起一片腥紅的血雨。
“噗嗤!”
長刀斬斷了一名風(fēng)旭軍士兵的長槍,順勢削去了他的半個肩膀。
鮮血噴濺在譚翔羽的鐵甲上,但他眼中的殺意卻并未因此而沸騰,反而透著一絲冷冽的審視。
太順了。
作為久經(jīng)沙場的宿將,譚翔羽本能地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眼前的敵人確實在“潰退”,旗幟歪斜,甚至連沉重的盾牌都扔了一地。
但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盡管他們在跑,但始終保持著三五成群的小隊形,互相掩護(hù),且戰(zhàn)且退。
“這就是劉靖的精銳?”
譚翔羽眉頭微皺,勒緊了韁繩,戰(zhàn)馬發(fā)出一聲嘶鳴。
“將軍!他們崩了!”
身旁的副將興奮地指著前方:“劉靖的中軍就在那土坡后面!只要沖過去,咱們就是首功!”
譚翔羽沒有立刻下令,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前方那個看似狼狽逃竄的敵將背影。
那里是一片碎石灘。
如果是真正的潰敗,人會本能地往平坦的地方跑,可這群人卻偏偏往那片難走的碎石灘上引。
“有詐。”
譚翔羽心中警鈴大作。
他剛想舉手下令停止追擊、整頓陣型,身后卻傳來了急促的鳴鏑聲。
危全諷猛地?fù)]動令旗,劍指前方,聲音因極度的興奮而微微顫抖:“全軍壓上!”
“傳令前軍譚翔羽,給本帥死死咬住他們!別讓他們輕易跑了!”
“今日,我要將劉靖這只甕中之鱉,連殼帶肉一起嚼碎!”
隨著響箭升空,東西兩側(cè)的山林中,同時響起了震天的喊殺聲,驚起無數(shù)飛鳥。
譚翔羽也自然聽出那是危全諷催促進(jìn)攻的死命令。
“該死!”
譚翔羽咬了咬牙。
大帥就在后面看著,如果不追,那就是貽誤戰(zhàn)機!
如果追……
他看了一眼自已身后氣勢如虹的五千精銳鐵騎。
“就算有詐又如何?”
一股屬于猛將的傲氣涌上心頭。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任何陰謀詭計都是徒勞。
他對自已手中的刀有信心,對自已麾下的兒郎有信心。
只要沖過去,撕碎他們,任何陷阱都會變成笑話!
“傳令!注意兩翼,不要散開!”
譚翔羽大吼一聲,壓下了心頭的那一絲不安,長刀前指。
“全軍突擊!碾碎他們!”
他不是沒看出來,他是賭。
賭他的刀比對方的陷阱更快!
然而,他賭輸了。
五千前軍士兵嗷嗷叫著,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追擊著莊三兒那支看似“潰敗”的軍隊。
泥漿飛濺,殺聲震天。一直追了兩里地。
眼看就要追上那面歪斜的“莊”字旗,譚翔羽甚至能看清最后一名敵兵背上驚慌失措的汗水。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原本正在狼狽撤退的兩千風(fēng)旭軍,突然像是聽到了某種無聲的號令。
“止!”
一聲暴喝,如平地驚雷。
兩千人同時頓住腳步,轉(zhuǎn)身,列陣。
這一連串動作行云流水,沒有絲毫的慌亂與遲疑。
前一刻還是漫山遍野的“潰兵”,后一刻便化作了一座森嚴(yán)的鋼鐵叢林。
追擊的譚翔羽心里“咯噔”一下,這哪里像是潰兵?
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在他看來,已方四面合圍,兵力數(shù)倍于敵,對方這不過是臨死前的反撲罷了。
“裝神弄鬼!困獸猶斗!給我沖垮他們!”
雙方甫一接觸,戰(zhàn)局卻瞬間出現(xiàn)了一面倒的局勢。
兩千精銳在莊三兒的帶領(lǐng)下,猶如一臺巨大的絞肉機。
“盾!”
前排數(shù)百名壯漢猛地單膝跪地,手中的蒙皮巨盾轟然砸入泥土,肩膀死死頂住盾背,構(gòu)筑起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線,硬生生頂住了危軍追兵的第一波沖擊。
“槍!”
盾牌的縫隙中,無數(shù)桿丈八長槍如毒蛇般探出。
借著敵軍沖鋒的慣性,鋒利的槍尖輕易地刺穿了戰(zhàn)馬的胸膛和士兵的皮甲。
“斬!”
側(cè)翼早已蓄勢待發(fā)的刀斧手趁機殺出。
他們手持利斧與橫刀,身形靈活,專門往馬肚子下鉆,砍馬腿、剁人頭。
一時間,人喊馬嘶,血肉橫飛。
詐敗、誘敵、深入、反擊。
這一套戰(zhàn)術(shù),聽起來簡單,兵書上也都寫著,但真正能做到的,并非什么阿貓阿狗。
道理很簡單。
古時通信落后,數(shù)千甚至上萬大軍,往往連綿數(shù)里。
這個時候,一旦將領(lǐng)下令撤退,基層的士兵往往分不清是真退還是假退。
他們會覺得已方潰敗了,從而心生恐懼。
而恐懼,是會傳染的。
一傳二,二傳四,四傳十六……
一旦恐懼蔓延,假敗就會變成真敗,演戲就會變成災(zāi)難。
因此,敢玩這一手的,必須是一支擁有極強紀(jì)律性以及鋼鐵意志力的軍隊。
令行禁止,進(jìn)退自如。
能做到這八個字的,無一不是當(dāng)世強軍!
而劉靖麾下的風(fēng)旭軍,正是這樣的強軍!
等到危全諷率領(lǐng)中軍主力趕到時,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幕。
莊三兒的兩千人,竟然壓著譚翔羽的五千前軍在打!
譚翔羽的部隊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尸橫遍野。
但危全諷并不意外,反而指著莊三兒等人,對左右笑道。
“困獸猶斗罷了。這兩千人想必是劉靖小兒麾下的精銳親兵,他這是想用精銳斷后,妄圖殊死一搏,自已則率余下大軍強攻貴溪,求一條生路。”
他輕蔑地?fù)u了搖頭:“豈不知螳臂當(dāng)車,自尋死路?!?/p>
說罷,危全諷令旗一揮:“全軍壓上!碾碎他們!”
隨著一萬五千中軍主力壓上,原本搖搖欲墜的五千前軍頓時士氣大振,重新穩(wěn)住了陣腳,開始反撲。
兵力上的巨大懸殊,讓風(fēng)旭軍的防線也開始承受巨大的壓力。
戰(zhàn)場中央。
莊三兒渾身浴血,手中的陌刀早已砍得卷了刃。
一名危軍校尉挺槍刺來,莊三兒不退反進(jìn),側(cè)身避過槍尖,刀刃高舉,猛地掄圓。
“噗!”
一聲悶響,那校尉連人帶盾被劈成了兩半,鮮血噴了莊三兒一臉。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臉上浮現(xiàn)起一抹猙獰而狂熱的冷笑。
他看著漫山遍野壓上來的敵軍,不僅沒有絲毫畏懼,反而高舉陌刀,仰天高吼。
“風(fēng)!”
這是風(fēng)旭軍的口號!
身后,兩千名正在浴血奮戰(zhàn)的士兵,仿佛被這一聲怒吼點燃了靈魂,齊齊高吼:
“風(fēng)!風(fēng)!大風(fēng)!”
聲勢震天,竟蓋過了數(shù)萬人的喊殺聲!
那股視死如歸的氣勢,讓對面的危軍士兵不由得心頭一顫。
“報——!”
此時,后方傳來令兵的急吼,聲音中透著興奮:“主公有令!危全諷大軍已全部入甕!命莊將軍再接再厲!主公已向?qū)④娫霰鴥汕?,?wù)必頂住!”
莊三兒大笑:“來得好!弟兄們,主公在看著咱們!”
“今日便是死,也要從他們身上咬下一塊肉來!殺!”
譚翔羽眼睜睜看著自已的精銳前鋒,就像是撞上礁石的浪花,瞬間粉碎。
“不……這不可能……”
他揮舞著鑌鐵長刀,親自沖了上去。
他是撫州第一猛將,他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
他不信這邪!
那名盾手雖然舉盾格擋,但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依然顯得有些單薄。
“鐺——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巨響。
譚翔羽這一刀勢大力沉,竟將那蒙皮巨盾劈開約有半尺!
刀刃進(jìn)了那名士兵的肩膀,鮮血瞬間噴涌而出。
那名盾手慘叫一聲,眼看是活不成了。
“哼!裝神弄鬼!”
譚翔羽一擊得手,信心大增。
他猛地拔出長刀,帶起一蓬血雨,正準(zhǔn)備趁勢殺入陣中,撕開這道防線。
然而,下一刻,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那個倒下的缺口,僅僅存在了一瞬。
還沒等他催馬前沖,后排立刻有一名盾手面無表情地跨步上前,填補了戰(zhàn)友的位置。
那染血的地面被鐵靴重重踏過,仿佛剛才死去的不是一個人,而只是壞掉的一個零件。
新的盾手舉起盾牌,眼神冰冷,兩旁的同袍也將長矛刺出。
一左一右,如同巨大的剪刀般向譚翔羽絞殺而來。
譚翔羽只覺得頭皮發(fā)麻。
他能殺一個,能殺兩個,但這道墻……
它是活的!它殺不完!
他不得不回刀防守,但這次,他面對的是兩個人的合力一擊。
“鐺!”
他不得不回刀自救,橫起長刀試圖格擋這致命的一擊。
“鐺!”
兩桿長矛重重地刺在刀桿之上,火星四濺。
譚翔羽只覺得虎口劇震,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襲來,仿佛被攻城錘正面撞中。
鑌鐵長刀雖然勉強架住了長矛,卻被那股巨力壓得死死貼在胸甲上,再難挪動半分。
巨大的沖擊力讓他上身猛地后仰,險些跌落馬背。
胯下的戰(zhàn)馬也被這股突如其來的阻力弄得失去了平衡,加上面前那森冷的槍林,本能地發(fā)出一聲悲鳴,人立而起,硬生生止住了沖勢。
“斬!”
側(cè)翼的刀斧手抓住戰(zhàn)馬騰空、腹部暴露的瞬間,貼地滾來,手中利斧狠狠砍在馬腿上。
“啊——!”
譚翔羽發(fā)出一聲絕望的怒吼,戰(zhàn)馬悲鳴倒地。
他狼狽地滾落在泥水里,頭盔被打飛,披頭散發(fā)。
他剛想爬起來,刀刃已經(jīng)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正是莊三兒。
“你就是譚翔羽?”
莊三兒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中沒有憐憫,只有冷漠:“身手不錯,可惜,跟錯了人。”
譚翔羽抬起頭,看著這如墻推進(jìn)的盾陣,看著那些從盾牌后探出的如林槍尖,看著自已那些引以為傲的部下在屠刀下哀嚎。
他慘笑一聲。
“不動如山,侵掠如火……古人誠不欺我。”
“劉靖……練得好兵!”
說完,他猛地將脖子往斧刃上一送。
噗嗤。
鮮血飛濺。
撫州第一猛將,隕。
……
相比于中路的硬碰硬,左翼的戰(zhàn)斗顯得更加詭異。
這里是一片蘆葦蕩,危全諷的左翼伏兵統(tǒng)領(lǐng)張彪,正率領(lǐng)五千人馬,借著蘆葦?shù)难谧o(hù),想要從側(cè)面突襲劉靖的中軍。
“快!穿過這片蘆葦蕩,劉靖的側(cè)翼就暴露了!”
張彪催促著手下。
然而,當(dāng)他們沖出蘆葦蕩的那一刻,等待他們的不是驚慌失措的側(cè)翼,而是一支靜靜列陣的軍隊。
這支軍隊人數(shù)不多,約莫兩千。
為首的一員將領(lǐng),身披輕甲,面色蒼白如紙,正捂著嘴,劇烈地咳嗽著。
咳咳咳……
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在這肅殺的戰(zhàn)場上顯得格格不入。
“病鬼?”
張彪愣了一下,隨即大笑:“劉靖沒人了嗎?派個癆病鬼來守側(cè)翼?弟兄們,沖過去!砍了他!”
五千危軍嗷嗷叫著沖了上來,如同決堤的洪水。
病秧子騎在馬上,冷冷地看著這一幕,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睛里,此刻卻透著一股如同寒冰般的冷靜。
“將軍,敵人勢大,咱們真的要硬碰硬嗎?”
身旁的副將有些緊張。
“咳咳……”
病秧子用手帕捂住嘴,劇烈地咳嗽了幾聲,然后緩緩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嘲弄:“誰說要跟他們硬碰硬了?”
他輕輕一揮手。
“第一隊,放!”
早已埋伏在丘陵高處的五百名弩手,同時扣動了手中的擘張弩。
崩!崩!崩!
密集的弩矢呼嘯而下,如同死神的鐮刀,瞬間在沖鋒的危軍中犁開了一道血肉胡同。
“射完就撤!去第二道防線!”
第一隊弩手射完一輪后,毫不戀戰(zhàn),立刻順著預(yù)留的小路向后方撤退。
危軍將領(lǐng)張彪見狀,勃然大怒:“想跑?給我追!碾碎他們!”
然而,當(dāng)危軍沖上丘陵時,迎接他們的不是逃兵的背影,而是早已嚴(yán)陣以待的第二隊。
“放!”
又是一輪箭雨,再次收割了一波生命。
“撤!”
第二隊射完,同樣迅速后撤。
張彪就像一頭被戲耍的公牛,氣得雙眼通紅。
他帶著大軍瘋狂追擊,卻一次又一次地撞上新的伏擊圈。
病秧子的兩千人,就像一個技藝高超的屠夫,利用復(fù)雜的地形,不斷地放血、拉扯,一點點消磨著危軍的銳氣和兵力。
每一次接觸,危軍都會丟下幾十上百具尸體,而病秧子這邊卻傷亡極小。
半個時辰后,張彪的五千大軍已經(jīng)被這種“凌遲”般的戰(zhàn)術(shù)折磨得筋疲力盡,死傷超過千人,士氣低落到了極點。
“將軍……不能再追了!這是個陷阱!”
副將哭喊著。
張彪也終于清醒過來,他看著自已傷亡慘重的部隊,再看看遠(yuǎn)處那面不緊不慢后撤的“劉”字大旗,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咳咳……”
遠(yuǎn)處的山坡上,病秧子再次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更加蒼白。
“蠢貨?!?/p>
“戰(zhàn)爭,不是人多就能贏的?!?/p>
……
右翼戰(zhàn)場,則是純粹的暴力美學(xué)。
柴根兒是個實誠人。
劉靖告訴他,要把敵人放進(jìn)來打,他就真的把敵人放進(jìn)了三十步內(nèi)。
危軍右翼統(tǒng)領(lǐng)趙虎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看到了那手持骨朵的柴根兒。
“死!”
柴根兒沒有花哨的動作,就是一記橫掃。
面前的三名危軍刀盾手舉盾格擋。
砰!
一聲巨響。
三面盾牌瞬間粉碎,連帶著盾牌后面的手臂、胸骨,全部被這一棍砸成了肉泥。
三個人像是破布娃娃一樣飛了出去,落地時已經(jīng)成了一灘爛泥。
“怪物……這是個怪物!”
后排的危軍嚇得肝膽俱裂。
但柴根兒沒有停,他帶著身后的兩千重步兵,直接撞進(jìn)了危軍的人堆里。
哪里人多,他就往哪里砸。
骨朵揮舞之處,沒有一具完整的尸體。
不管是鐵甲還是皮甲,在那恐怖的巨力面前,都和紙糊的沒區(qū)別。
……
半個時辰。
僅僅半個時辰。
危全諷派出的左右兩翼一萬伏兵,崩了。
左翼被病秧子騷擾的焦頭爛額,死傷過半,剩下的哭爹喊娘往回跑。
右翼被柴根兒砸得魂飛魄散,遍地碎尸。
按理說,這時候應(yīng)該乘勝追擊,擴大戰(zhàn)果。
但詭異的一幕發(fā)生了。
兩支殺紅了眼的軍隊,在擊潰敵軍后,竟然齊齊停下了腳步。
他們沒有去追殺那些潰兵,而是像兩股黑色的洪流,在戰(zhàn)場上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
病秧子向右,柴根兒向左。
他們無視了那些逃跑的散兵游勇,目標(biāo)極其明確——危全諷的中軍側(cè)后方。
土丘之上,危全諷正指揮著中軍主力猛攻莊三兒的防線。
他雖然驚訝于莊三兒的頑強,但并不慌張。
在他看來,只要左右兩翼的伏兵一到,劉靖必死無疑。
“報——!左翼崩了!”
“報——!右翼也沒了!那邊有個拿鐵骨朵的怪物……根本擋不住??!”
危全諷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
左右兩翼全崩?這怎么可能?
他猛地轉(zhuǎn)頭看向戰(zhàn)場,只見遠(yuǎn)處,兩股黑色的洪流正快速移動。
他們沒有追殺潰兵,也沒有回援中路,而是……
危全諷的瞳孔猛地縮成針尖。他看懂了。
“他們……他們想包圍我?”
危全諷的聲音都在顫抖:“瘋了!劉靖瘋了!他只有不到一萬人,竟然想包圍我兩萬主力?!”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瘋狂地?fù)]舞著令旗:“傳令!讓貴溪守軍立刻出城!立刻!”
貴溪城樓上,守將正趴在垛口上,看得津津有味。
遠(yuǎn)處的戰(zhàn)場打得熱火朝天,雖然看不清細(xì)節(jié),但看那煙塵滾滾的架勢,肯定是自家大帥占了上風(fēng)。
“將軍,快看!響箭!”
一名眼尖的校尉指著遠(yuǎn)處的天空。
那是危全諷求援的信號。
王麻子精神一振:“好!大帥那邊得手了!這是讓咱們出城去痛打落水狗呢!開城門!全軍出擊!”
轟隆隆——沉重的吊橋放下,厚重的城門緩緩打開。
三千貴溪守軍,像是出籠的鴨子,亂哄哄地沖了出來。
他們腦子里想的全是賞錢和戰(zhàn)功,根本沒人注意城北那片安靜得有些過分的樹林。
就在最后一名守軍沖出城門,王麻子正準(zhǔn)備策馬揚鞭的時候,樹林里驚起了一群烏鴉。
緊接著,是一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破風(fēng)聲。
咻咻咻——
一波箭雨,精準(zhǔn)地覆蓋了吊橋區(qū)域。
剛沖出來的幾十名守軍瞬間倒地,變成了刺猬。
“敵襲!敵襲!”
守將嚇得差點從馬上掉下來。
他驚恐地看向樹林,只見無數(shù)將士,像幽靈一樣從地下冒了出來。
“等你們很久了?!?/p>
牛尾兒舔了舔嘴唇,手中長刀一揮:“奪城門!”
五千名早已蓄勢待發(fā)的伏兵,如猛虎下山,直撲洞開的城門。
這根本不是戰(zhàn)斗,這是屠殺。
貴溪守軍本就是二流部隊,再加上毫無防備,隊形散亂,瞬間就被沖散了。
牛尾兒沒有理會那些四散奔逃的守軍,他的目標(biāo)只有一個——城門。
只要占據(jù)了城門,這三千守軍就是無根的浮萍,死路一條。
更重要的是……
牛尾兒站在吊橋上,回頭看向遠(yuǎn)處的主戰(zhàn)場。
那里,危全諷還在等著他的“救兵”。
……
危全諷還在等。
他死死盯著貴溪方向,等著那支援軍的出現(xiàn)。
然而,等來的卻是插在貴溪城頭的黑色“劉”字大旗。
那一刻,危全諷覺得天塌了。
前有莊三兒的鐵壁,左右有病秧子和柴根兒的合擊,后路又被牛尾兒徹底切斷。四面楚歌。
“水師……我還有水師!”
危全諷雙眼赤紅,像是輸紅了眼的賭徒:“鄧茂!鄧茂手里還有大小船只上百艘!主力戰(zhàn)船雖少,但只要他能用小船沖過來,接應(yīng)我過江,一切就還有望!”
他轉(zhuǎn)頭看向信江。
那里霧氣昭昭,看不清江面。
但隱約能聽到隆隆的戰(zhàn)鼓聲。
“來了!水師來了!”
危全諷狂喜。
但下一刻,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因為那戰(zhàn)鼓聲中,夾雜著凄厲的慘叫,還有……沖天的火光。
信江下游,江霧彌漫。
水師提督鄧茂站在高大的樓船甲板上,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時不時回頭看向船艙口那堆積如山的陶罐。那些陶罐上封著紅泥,散發(fā)著一股刺鼻的怪味。那是猛火油。
大帥下了死命令,一旦劉靖的軍隊敗退至江邊,無論死活,必須用這些猛火油封鎖江面,把劉靖燒死在信江里。
“都給老子小心點!”
鄧茂沖著手下的水兵吼道:“這玩意兒比你們的命都金貴!別磕了碰了,漏出來一滴,老子剝了你們的皮!”
“提督!前面有船!”
瞭望手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鄧茂猛地轉(zhuǎn)頭。
只見前方的迷霧中,一支船隊像幽靈一樣緩緩浮現(xiàn)。
數(shù)量極少,不過區(qū)區(qū)十幾艘。
尤其是為首的數(shù)艘,通體蒙著灰撲撲的牛皮,看著就像一群趴在水面上的鋼鐵巨獸,既無帆也沒槳,順著水流無聲地逼近,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這就是劉靖的水師?”
鄧茂瞇起眼,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幾口棺材板也敢來攔路?傳令!全速前進(jìn),撞沉他們!”
戰(zhàn)鼓擂響。百艘危軍戰(zhàn)船借著順風(fēng),氣勢洶洶地壓了上去。
三百步。
鄧茂已經(jīng)能看清對方船頭那粗糙的牛皮紋理。
他拔出橫刀,正準(zhǔn)備下令弓箭手準(zhǔn)備。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對面那群死氣沉沉的“棺材船”,側(cè)舷突然裂開了一道道縫隙。
咔嚓——擋板落下,露出來的不是人,而是一個個黑洞洞的窗口。
鄧茂愣了一下。
那種令人心悸的寒意順著脊梁骨竄了上來。
雖然沒看清里面是什么,但多年的戰(zhàn)場直覺告訴他——絕對不是什么好東西!
“不對勁……快!散開!”
鄧茂的吼聲還沒落地,對面就傳來了崩崩崩的悶響。
像是幾百根琴弦同時崩斷。
數(shù)百個光點劃破迷霧,呼嘯而來。
那是……火箭?
鄧茂下意識地想要嘲笑。
這么遠(yuǎn)的距離,箭矢早就飄了,就算射中,這點火苗能干什么?
噗!
一根粗大的弩槍狠狠扎在了他不遠(yuǎn)處的甲板上。
箭桿還在劇烈顫抖,箭頭上綁著的麻團正熊熊燃燒。
鄧茂瞳孔猛地一縮。那落點……離那堆陶罐只有不到半尺!
“火!滅火!”
鄧茂的嗓子瞬間破了音,瘋了一樣沖過去想要把那根弩槍踢開。
但下一刻,更多的呼嘯聲接踵而至。
噗!噗!噗!
第二輪齊射到了。
這一次,甘寧沒有給他任何機會。
一根帶著烈焰的弩槍,精準(zhǔn)地扎進(jìn)了那堆陶罐山的中心。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鄧茂眼睜睜看著那個陶罐碎裂,黑色的液體飛濺而出,瞬間被箭頭上的火苗點燃。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直接把鄧茂掀飛了出去。
他重重地摔在甲板上,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耳鳴聲。
當(dāng)他掙扎著抬起頭時,看到的是一片地獄。
整艘旗艦的船頭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沖天而起的黑紅色火柱。
那火太毒了,沾著木頭燒木頭,沾著人燒人,甚至順著流淌的油液,把甲板燒穿,流進(jìn)底艙。
“啊——!救命!這火滅不掉!”
“我的臉!我的臉!”
身邊的親兵變成了火人,慘叫著跳進(jìn)江里。
但更恐怖的一幕發(fā)生了。
那個親兵剛浮出水面,周圍漂浮的油層瞬間被引燃。
水面上騰起了一片火海。
那親兵在火海里撲騰了兩下,就再沒了聲息,只剩下一團焦黑的影子隨著江水起伏。
“完了……”
鄧茂癱坐在滾燙的甲板上,看著周圍。
不僅僅是他的旗艦。
前鋒的十幾艘蒙沖斗艦,因為都堆滿了猛火油,此刻全部發(fā)生了殉爆。
一艘接一艘,像是被點燃的爆竹。
黑煙滾滾,遮天蔽日。
他引以為傲的水師,甚至連對方的邊都沒摸到,就被自已帶的“殺手锏”燒成了灰燼。
岸上,土丘。
當(dāng)?shù)谝惠喬展拊诳罩袆澇鰭佄锞€時,一股濃烈刺鼻的硫磺與火油混合的氣味,順著江風(fēng)撲面而來。
危全諷身邊的謀士李奇聳了聳鼻子,臉色瞬間煞白,失聲尖叫:“大帥!這味道……這是猛火油的味道!”
危全腕愣住了。
這股味道,他太熟悉了。
這一罐油,值十貫錢。
他花了整整五萬貫,才買來這五百罐。
為了湊這筆錢,他甚至削減了撫州牙兵三個月的賞錢。
而現(xiàn)在,這些“賞錢”回來了。
轟——!??!
江面上,烈焰騰空。
鄧茂的船被一發(fā)弩矢射中油罐堆,瞬間殉爆。
危全諷眼睜睜看著那艘樓船被炸成兩截,看著那些身價昂貴的猛火油像潑水一樣灑滿江面,將他的水師、他的霸業(yè)、連同他那五萬貫的血本,統(tǒng)統(tǒng)燒成了灰燼。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危全諷喃喃自語,恍若癡傻。
明明前一刻,還是四面合圍的優(yōu)勢啊,只是短短時間,便倒反天罡,困獸成了自已。
“噗嗤!”
忽地,他喉間一陣抽搐,一口血箭噴出。
這一日,貴溪城外,尸橫遍野。
這一日,信江水赤,火光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