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子夜。
夜風卷過弋陽城頭,帶來了寒意和遠處隱約的狼嚎。
城墻上,火把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光影搖曳,將守軍士卒一張張緊張而疲憊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在將領的嚴令下,莊三兒再一次領兵,對西門發動了一場同樣短暫而猛烈的“試探”。
喊殺聲驟然響起,又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退去,仿佛投入湖中的石子,僅僅激起一圈漣漪便歸于沉寂。
城墻之上,看著劉靖軍再一次丟下百十具歪歪扭扭的尸體,在守軍的箭雨和滾石中“倉皇”退去,壓抑了一整天的弋陽守軍終于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歡呼與嘲弄。
“劉屠戶的兵就這點本事?還不夠爺爺們塞牙縫的!”
“再來啊!爺爺的箭還沒喝夠血呢!”
污言穢語和粗俗的笑罵聲匯成一股嘈雜的聲浪,在夜空中回蕩,似乎要將白日里積攢的恐懼與不安統統宣泄出去。
對這些久經沙場的老兵油子來說,沒有什么比看著敵人狼狽逃竄更能提振士氣了。
與守軍的喧嘩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劉靖軍陣中那一片沉默的營地。
一堆堆篝火旁,士卒們圍坐在一起,默默啃著手中堅硬無味的“糗糧”干餅。
這種用炒熟的秈米混著少許麥粉壓制而成的軍糧,口感粗糲,難以下咽,但卻能最大限度地保證士卒的體力。
一名剛補入軍中的新兵,一邊費力地撕咬著干餅,一邊忍不住小聲對身邊的老卒抱怨:“火長,前兩天不是說,打了仗就有肉吃嗎?火熾軍的弟兄們喝肉湯,咱們怎么就只能啃這個……”
他的話里帶著掩飾不住的羨慕和一絲不忿。
那名斷了一根手指的老卒沒有說話,只是用下巴朝另一個方向努了努。
新兵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見不遠處的一堆篝火旁,同樣坐著幾個渾身纏著繃帶的士卒。
他們正是第一批沖向甕城、九死一生的火熾軍銳士。
此刻,這些被新兵們私下稱為“英雄”的悍卒,正默默地啃著和自已手中一模一樣的“糗糧”。
沒有半句怨言。
新兵臉上的不忿瞬間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震驚與明悟的復雜神情。
他明白了。
肉湯,不是因為打了仗就能吃。
肉湯,是用命換來的賞賜。
而這難以下咽的干餅,才是這支軍隊里,所有人都必須遵守的規矩。
在這里,沒有誰能搞特殊。
想要吃肉?想要封賞?
那就上陣殺敵,用敵人的頭顱和自已的鮮血去換!
想通了這一節,新兵心中的那點不平衡瞬間煙消云散,轉而升起一股強烈的敬畏和一絲渴望。
他低下頭,不再抱怨,而是更加用力地咀嚼著手中的干餅,仿佛那不是粗糲的軍糧,而是通往榮耀與肉湯的第一級臺階。
這種近乎詭異的紀律性,比任何激昂的戰鼓都更令人心悸。
西門箭樓之內,危固聽著城外傳來的潮水般的叫好聲,那張緊繃了一整天的臉龐,也終于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兩次試探,劉靖都選擇了同樣的戰術,這讓他原本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
一名身材微胖、滿臉諂媚的副將湊上前來,臉上堆滿了夸張的笑容,聲音大得足以讓周遭的將校都聽得一清二楚:“將軍神機妙算,當真料事如神!那劉屠戶果然是黔驢技窮,被我等堅城擋在此處,進退不得!什么饒州煞星,依末將看,不過是浪得虛名之輩!”
危固矜持地點了點頭,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但眼中的享受之色卻怎么也掩蓋不住。
他需要這樣的吹捧,他的部下們,也需要這樣的“勝利”來堅定信心。
然而,一片阿諛奉承聲中,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響了起來。
先前那名因謹慎而給危固留下印象的校尉,此刻再度上前,躬身抱拳,神色凝重地說道:“將軍,恕末將直言。劉靖軍雖兩次受挫,但其陣型不亂,撤退有序?!?/p>
他指向城下,聲音壓得更低了些,透著一股沙場老兵的篤定。
“末將留意到,他們丟下的尸首,看似狼藉,卻大都倒在我軍幾座主箭樓攢射的乏力之處,或是強弩夠不著的死角里。這顯然是刻意為之,其傷亡遠比我們看到的要小得多。”
“此乃疲敵之術,意在消磨我軍銳氣,令我等松懈。況且,他那引動天雷的攻城利器始終未曾動用,我等切不可大意輕敵?!?/p>
這番話如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箭樓內的熾熱氣氛。
眾將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這位“掃興”的同僚,眼神中多有不善。
危固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些許,他瞥了一眼那名校尉,心中略有不快,但理智告訴他,這番話并非沒有道理。
他冷哼一聲,打破了這尷尬的沉默。
“他動用了又如何?”
危固猛地轉身,大步走到垛口前,一指城下那雙層甕城。
他的聲音里透出一種近乎偏執的自信:“那東西……我見過。它聲勢浩大,確能開碑裂石,但并非無懈可擊!”
他霍然回頭,目光如刀,掃過眾將:“本將耗費無數心血,加固城防,修筑這內外雙重甕城,用的皆是糯米汁、石灰與黃土混合夯筑的堅壁,厚達三丈有余!我修這座城,就是為了它!我倒要看看,他劉靖的‘天雷’,究竟能奈我何!”
話音落下,帳內一名負責后勤輜重的校尉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低聲對同僚感嘆:“乖乖……光是這座甕城耗費的糯米,就足以讓全州百姓吃上一年飽飯了!這哪里是砌墻,這簡直是用金子在堆?。 ?/p>
這番擲地有聲的話,再次點燃了眾將的信心。
是啊,將軍早已未雨綢繆,他們怕什么?
另一名頗有心計的校尉揣測道:“將軍,那劉屠戶見強攻不成,或許是想行圍困之計,待我軍糧草耗盡,再圖破城?!?/p>
此言一出,危固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那是一種智珠在握的得意。
“圍困?”
他緩步走到指揮用的沙盤前,沙盤上,弋陽城的地形地貌被精準地還原出來。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將一切都算計在內的沉穩。
“他要圍,便讓他圍?!?/p>
“本將早已命人清點過,城中糧草軍械,足夠全軍支用兩年有余。城內井水充足,我等又背靠信江天險,撫州鄧茂將軍的水師可隨時順流而下,運來補給。他劉靖拿什么來封鎖信江?靠他那些步卒嗎?”
他伸出手指,在沙盤上代表劉靖大營的位置重重一點,語氣中充滿了不屑:“反倒是他劉靖,三縣之地早已被我堅壁清野,他那數萬大軍人吃馬嚼,耗費何等巨大?他從饒州百里運糧,糧道漫長,極易為我所趁。他耗不起!”
“本將斷言,不出三月,無需我等出擊,他自已便要軍心浮動,糧草不濟,到那時,只能夾著尾巴滾回饒州去!”
這番條理清晰、絲絲入扣的分析,如同一劑強心針,讓箭樓內所有的將校都徹底放下了心。
他們臉上的擔憂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即將見證敵人自我毀滅的興奮與期待。
信心,隨之膨脹到了極點。
只有那名謹慎的校尉,依舊是一臉鄭重,他再次硬著頭皮上前:“將軍,劉靖此人用兵,最善出奇。彭玕兩萬精銳,一日之內便全軍覆沒,幾乎未有還手之力。此等人物,絕不可等閑視之。驕兵必敗,將軍,還需謹慎為上?!?/p>
“夠了!”
這次,危固終于動了怒。他猛地一揮手,打斷了校尉的話,眼中寒光一閃:“你的謹慎是好事,但過了頭,就是動搖軍心!彭玕之敗,在于輕敵冒進,孤軍深入,被劉靖抓住了野戰的機會。而今我等據城而守,地利在我,人和在我,豈可同日而語?”
危固踱到垛口前,背著手,任由冰冷的夜風吹拂著自已的臉頰,注視著遠處黑暗中那片沉默的敵營。
弋陽,不容有失。
這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他為主家洗刷恥辱的唯一希望。
良久,他轉過身,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冷靜與威嚴。
“傳令下去,各部輪換歇息,但甲不離身,刀不離手!城頭巡邏哨探加倍,尤其是對著信江水門的方向,給我死死盯??!任何人不得擅離職守,違令者,斬!”
“喏!”
眾將轟然應諾,心中那最后一絲疑慮也隨著這道嚴苛的軍令煙消云散。
是夜。
宵禁的梆子聲早已停歇,弋陽縣內萬籟俱寂。
在官府的嚴令之下,家家戶戶都熄了燈火,連一絲光亮都不敢透出。
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巡夜的更夫提著燈籠,腳步匆匆,偶爾幾聲被驚動的犬吠,也很快被無邊的黑暗吞沒。
城頭的守軍,也因兩場“大勝”而略有松懈。
雖然軍令嚴苛,但人的精力終究有限。
除了當值的巡邏隊還在強打精神來回走動,大部分靠著墻垛休息的士兵都抵不住困意,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起了瞌睡,手中的長矛也斜搭在一旁。
一切都顯得那么平靜,平靜得讓人窒息。
突然!
轟?。?!
一聲前所未有的巨響,在毫無征兆的夜幕下猛然炸開!
那聲音并非來自天空,不是悶雷滾滾,而是來自地平線的盡頭,來自南門方向!
整個弋陽縣城都為之劇烈一顫!
城墻上,碎石和塵土簌簌落下,仿佛發生了一場小規模的地震。
無數在睡夢中的百姓被瞬間驚醒,緊接著,便是孩童的哭喊和婦人驚恐的尖叫,此起彼伏,匯成一片混亂的聲海。
城墻上,一名靠著墻垛打盹的士兵被這劇烈的震動驚得腳下一個不穩,身體失去平衡,慘叫聲剛出喉嚨,便直接從數丈高的墻垛上翻了下去,被黑暗瞬間吞噬。
“敵襲!敵襲!”
凄厲的銅鑼聲終于劃破了死寂的夜空,伴隨著守城軍官嘶啞的吼叫,將所有沉睡的、迷糊的守軍徹底喚醒。
危固幾乎是在巨響傳來的同一時間,就從床榻上一躍而起。
他連外袍都來不及穿,胡亂披上甲胄,甚至來不及扣緊,提著佩刀就瘋了一般沖上城頭。
“怎么回事!哪里來的巨響!”
他一把抓住一名嚇得面無人色、幾乎癱軟在地的校尉,通紅的眼睛里滿是暴怒,厲聲喝問。
那校尉牙齒打著顫,指著南門方向,聲音都在發抖,幾乎不成語調:“將,將軍……是,是南門……是劉靖的妖法!天雷!是天雷啊!”
天雷!
這兩個字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危固的心上。
他一把推開擋路的校尉,帶著親兵,不顧一切地沖向南門箭樓。
他沖上箭樓,扶著欄桿,迫不及待地向外望去。
只見外甕城的夯土墻上,赫然出現了一個數尺深、丈許寬的巨大坑洞!
黑洞洞的豁口邊緣,是翻卷出來的焦黑泥土和碎石,正冒著裊裊的青煙。碎裂的石塊和泥土濺得到處都是,甚至有幾塊飛濺到了內城的墻根下。
然而,也僅此而已。
那厚達三丈的、混合了糯米汁的特制夯土墻,在承受了這恐怖絕倫的一擊之后,雖然外層受損嚴重,但主體結構依然穩固,并未被擊穿!
危固先是后怕,隨即涌起一股難以遏制的狂喜。
他成功了!他真的防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已的情緒,仰天大笑起來,笑聲在寂靜的夜空中顯得格外張狂。
“看到了嗎!你們都看到了嗎!這就是本將的銅墻鐵壁!他劉靖的‘天雷’,不過如此!不過如此而已!”
周遭的將校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勝利”所感染,臉上紛紛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悅和振奮。
然而,危固的笑聲還未落下。
轟?。。?/p>
又是一聲幾乎同樣巨大的轟鳴,這一次,是從遙遠的西門方向傳來!
大地的震顫再一次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腳下。
全城的守軍,連同城內的百姓,都被這忽東忽西、神出鬼沒的攻擊徹底搞懵了。
南門的警報還未解除,西門的鑼聲又起,士兵們如同沒頭的蒼蠅,在軍官的呵斥下疲于奔命,混亂在城墻上蔓延開來。
危固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僵硬在了臉上。
他終于明白了劉靖的意圖。
這個該死的混蛋,他不是要攻城。
他只是要讓所有人都睡不成覺!
“將軍,我們現在怎么辦?”
一名副將焦急地問道,他的聲音里也帶上了一絲惶恐。
危固的牙關咬得咯咯作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骨頭縫里磨出來的:“傳令全軍!不許慌亂!各自守好自已的防區!這是敵人的疲兵之計!他打他的,我們守我們的!”
命令被迅速地傳達下去。
但恐懼,卻無法被命令禁止。
待眾將領命退去,各自奔赴防區,箭樓之上,只剩下危固和他寥寥幾名親衛。
他獨自一人立于箭樓最深沉的陰影中,感受著城墻的微微震顫,聽著遠處傳來的混亂聲響,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緩緩地從貼身的甲胄夾層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用上好青銅鑄造,刻著一個篆體“倡”字的兵符。
兵符的邊角已經被磨得異常光滑,透出溫潤的包漿,顯然被它的主人摩挲了無數遍。
“今夜,我,危固,用這座我親手督造的堅城證明了,那‘天雷’并非不可抵擋!”
“您等著,屬下會用劉靖的頭顱,來洗刷您蒙受的所有恥辱!很快,很快您就能堂堂正正地走出那個禁閉的院子,重新站在陽光下!”
他將那枚承載著他所有執念的兵符重新貼身藏好,眼中閃過一絲近乎瘋狂的光芒。
可他不知道,真正的折磨,才剛剛開始。
一個時辰后。
轟!??!
巨響在東門方向炸開,沉悶的轟鳴再次讓整座城市顫抖。
又一個時辰后。
轟?。?!
北門。
這一夜,弋陽城內再無安寧。
那驚天動地的雷鳴,如同地府催命的鐘聲,每隔一個時辰便會準時在城墻的某一處響起。
東、南、西、北,四個方向輪流來過一遍。
不求任何實質性的殺傷,只為制造最大程度的恐慌與最深沉的疲憊。
城內的百姓蜷縮在床榻上,用被子緊緊蒙住頭,卻依然擋不住那穿透靈魂的巨響和隨之而來的震動。
守城的士卒更是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他們被迫在深夜中時刻保持警惕,豎著耳朵,等待著下一次不知會從何方響起的雷鳴。
這種等待,比真刀真槍的攻城,更讓人絕望。
……
北方,朔風漸起,吹得人衣甲透涼。
潞州城下,梁軍大營連綿十里,旌旗在風中無力地垂著,宛如一頭陷入泥潭的巨獸,死氣沉沉。
中軍帥帳內,新任的潞州行營都統劉知俊,正冷冷地注視著眼前這位被貶為都虞侯的前任主帥康懷貞。
帳內的空氣仿佛都凝結了,炭火盆里的火苗無力地跳動,映照著兩人鐵青的臉。
“康將軍?!?/p>
劉知俊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像這初秋的風一樣冰冷:“八萬大軍,圍攻孤城數月,損兵折將不說,竟連軍糧都無法自保。將士們腹中空空,如何為你攻城拔寨?陛下對你,很失望?!?/p>
康懷貞一張老臉漲成了豬肝色,他本是朱溫麾下宿將,戎馬一生,何曾受過這等屈辱。
他想辯駁,想說那城里的周德威如瘋狗一般,但看著劉知俊那雙銳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只能屈辱地躬下身,那身跟隨他多年的陳舊鎧甲,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
劉知俊不再理他,轉身看向沙盤。
他剛從河北率兩萬精兵趕到,一路風塵仆仆,帶來的卻是迎面一盆冷水。
一入大營,他便感受到了那股揮之不去的頹喪之氣。
營中的伙夫甚至開始在湯里摻雜麩皮和野菜,即便如此,那一勺稀得能照見人影的湯水,也常常是士兵們一天的唯一熱食。
每日都有三三兩兩的“灶勇”在夜里開了小差,次日巡營,便只剩下空蕩蕩的鋪位和一堆冰冷的茅草。
城內的周德威,城外的李嗣昭,日夜不停地襲擾著梁軍漫長而脆弱的補給線。
“傳我將令!”
劉知俊的聲音斬釘截鐵,打破了帳內的死寂:“立刻征發山東諸州‘白丁’,組成民夫隊,晝夜不停,往前線運糧!”
將令如催命符,一道道發往河北、河南。
無數剛剛結束秋收的百姓,離了田地,被官差用繩索串著,驅趕上路。
他們推著獨輪的雞公車,背著沉重的糧袋,一步一叩首地走向那名為“潞州”的血肉磨坊。
然而,他們的血汗,很快便在太行山崎嶇的谷道中化為泡影。
潞州城頭,身形魁梧、面容黝黑的周德威接到探報,得知梁軍正在征發百姓運糧,嘴角露出一絲殘忍的冷笑。
“想吃飯?問過我周德威的刀沒有!”
他當即點起一千被稱作“鴉兒軍”的精銳輕騎,如鬼魅般繞出城池,精準地撲向了一支由數千民夫組成的運糧隊。
沒有激烈的交戰,只有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山谷中,民夫們絕望的哭喊聲還未傳出多遠,便被馬蹄聲和刀鋒入肉的悶響所淹沒。
梁軍的押運部隊不過數百人,在“鴉兒軍”的沖擊下如紙糊般被撕碎。
手無寸鐵的民夫在騎兵的馬刀下哭喊奔逃,糧食、輜重被付之一炬,黑色的濃煙在谷道中沖天而起,仿佛在嘲笑著劉知俊的努力。
眼看糧道將絕,劉知俊麾下大將李思安主動請纓,獻上一策。
“都統,末將愿率軍從東南山口,沿途修筑甬道,直通夾寨!以墻為盾,護我糧草!”
他雙目赤紅,聲音沙啞。
甬道,一種兩側筑有高墻的軍用通道,足以抵御騎兵的沖擊。
這是個笨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
劉知俊別無他法,只能允其所請。
然而,這道用血肉筑成的生命線,很快就變成了新的屠場。
周德威仿佛不知疲倦,他與麾下眾將晝夜輪番出擊。
白日,梁軍士卒頂著城頭時不時射來的冷箭,在塵土飛揚中夯筑墻體,汗水浸透了他們的衣甲,與泥土混在一起,結成硬邦邦的殼。
夜里,當他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剛剛睡下,晉軍的敢死隊便會在黑暗的掩護下摸過來,用巨錘、鐵鎬將他們白日辛苦筑起的墻體砸得粉碎。
慘叫聲、廝殺聲、金鐵交鳴聲,成了每夜固定的夢魘。
梁軍的士卒們,白天要當苦力修墻,晚上要防備敵人偷襲,幾乎沒有合眼的時間。
短短十數日,劉知俊帶來的兩萬河北精銳,便被折磨得疲于奔命,怨聲載道。
逃兵的現象非但沒有遏制,反而愈演愈烈。
為了穩住軍心,劉知俊不得不下達了最嚴酷的軍令。
“傳令全軍,再有夜間開小差者,捉回后不問緣由,其所屬之火,一體連坐,皆斬于軍前!”
這道殘酷的連坐令,讓梁軍士卒之間充滿了猜忌和恐懼,士氣愈發低落。
最終,在又一次修筑的甬道被晉軍摧毀,并折損了數百名士卒后,劉知俊不得不下令全軍后撤,閉壘自固,暫停了所有攻勢。
梁軍大營的帥帳內,劉知俊一拳砸在案幾上,震得茶盞都跳了起來。
他看著沙盤上那座如跗骨之蛆般的潞州城,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了一絲陰沉。
“周德威……”
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
帳外,一名親衛匆匆來報,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
“報!都統,晉,晉軍又來襲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