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州,司天臺。
這座高聳入云的觀星之所,青黑色的輪廓與墨染般的天穹融為一體,唯有頂層那一點搖曳的燈火,如獸之獨眼,冷漠地俯瞰著山腳下陷入沉睡的州城。
杜光庭在這司天臺之內(nèi),不眠不休,枯坐了三日三夜。
他身前那架繁復而精密的紫銅渾儀,在微弱的燭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其上星羅棋布的刻度與轉(zhuǎn)環(huán),早已被他摩挲了千遍萬遍。
腳下,是散落一地的蓍草與龜甲,那些曾經(jīng)承載著天機卜筮的靈物,此刻被棄若敝履,龜甲上的裂紋與蓍草的排列組合,所有的卦象都指向一片混沌。
更廣闊的地面上,鋪滿了大大小小的輿圖與星盤,每一寸紙張上都用朱砂與墨筆繪滿了星斗的軌跡。
那些線條,時而流暢,時而滯澀,時而癲狂地交錯、盤旋、沖撞,仿佛是一個瘋子在無意識的涂鴉。
這位昔日里仙風道骨、神情淡然的司天臺主官,此刻的模樣實在狼狽至極。
他頭頂?shù)能饺毓谠缫巡恢櫍ò椎念^發(fā)被一根木簪隨意挽著,卻有大半散亂下來,與他灰白的道袍糾纏在一起。
雙頰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干裂起皮,眼眶四周是一圈濃重的青黑。
整個人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抽干了所有的精氣神,只余下那雙眼睛,偏執(zhí)地盯著天穹之上那片無垠而幽深的星海。
杜光庭手中的狼毫筆在不停地移動,在紙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演算符號與星宿名諱。
“不對……太陽過宮,太陰入斗……此為刑克之兆,不對……”
“紫微守垣,天府來朝……為何七殺、破軍、貪狼三星如此躁動?殺伐之氣過重,非吉兆……”
他喃喃自語,手背上青筋暴起,宛如虬結(jié)的樹根。
三天三夜的推演,他幾乎將畢生所學都傾注其中。
從《周易》的卜筮之法,到漢代京房的納甲體系,再到本朝李淳風、一行大師所完善的星象命理,他用盡了一切辦法,試圖從那片看似亙古不變的星空中,為他的主公,為這場關(guān)乎江南未來格局的聯(lián)姻,尋找到一個完美無瑕的契機。
然而,天道何其玄妙,又何其無情。
每當他以為抓住了那一線天機,下一刻,星斗流轉(zhuǎn),便會生出新的變數(shù),將他所有的推論打回原形。
劉靖與崔家小姐的八字,一個是潛龍在淵,命格貴不可言,卻又殺伐過重。
另一個則是鳳儀天成,溫婉賢淑,卻偏偏命宮中帶著一絲難以察探的飄零之意。
要將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命格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其難度不亞于讓水火共濟,冰炭同爐。
他甚至開始懷疑,這場聯(lián)姻,是否本就是逆天而行。
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便被他狠狠掐滅。
他杜光庭,受劉靖知遇之恩,從一個江湖術(shù)士,一躍而成為執(zhí)掌歙州司天臺的朝奉郎。
主公的意志,便是他的天命。
天若不允,他便要與這天,爭上一爭!
終于,在第四日黎明,當?shù)谝豢|熹微的晨光如利劍般刺破東方厚重的云層,與天邊那顆即將隱去的啟明星交匯的剎那,杜光庭那已經(jīng)近乎麻木的身體,猛地一震!
就是此刻!
陰陽交替,晨昏分野,金星入命,合于紫微!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驚人的亮光。
他猛地抓起身旁早已準備好的一管飽蘸朱砂的狼毫筆,顫抖著手,在一張潔白的宣紙上,落下了四個浸透了心血的朱紅大字。
七月。
十二。
筆鋒落下,力透紙背。
做完這一切,他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整個人軟軟地向后倒去。
若非身后一直默默侍立的小道童眼疾手快,一個箭步?jīng)_上來死死扶住,他險些就要從這數(shù)十丈高的觀星臺上摔下去。
“師尊!師尊!”
道童驚駭?shù)亟兄瑤缀蹩煲蕹鰜怼?/p>
“成了……成了……”
杜光庭靠在道童的懷里,口中喃喃自語,臉上卻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笑意。
……
刺史府,書房之內(nèi),檀香裊裊。
當劉靖在書房里見到杜光庭時,后者已經(jīng)沐浴更衣,換上了一身干凈的青色道袍,散亂的頭發(fā)也重新梳理整齊,用一根碧玉簪束在腦后。
只是,他那滿臉無法掩飾的憔悴,以及雙眼中依舊密布的血絲,無聲地訴說著過去幾日的煎熬。
“道長,辛苦了。”
劉靖放下手中的公文,親自起身,為他斟上一杯尚在升騰著熱氣的清茶:“看道長的神色,可是有結(jié)果了?”
杜光庭的目光甚至沒有在那杯散發(fā)著清香的茶水上停留片刻。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本厚厚的黃歷。
這本黃歷是他耗費一夜功夫,將推演的結(jié)果親自謄抄、裝訂而成,紙張上還散發(fā)著淡淡的墨香。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亢奮:“幸不辱命!”
他快步走到書案前,將那本厚重的黃歷“啪”的一聲放在劉靖面前,然后用一根微微顫抖的手指,迅速翻到某一頁,指尖重重地按在了一個用朱筆圈出的日期上。
“七月十二!”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邀功般的興奮:“主公,貧道以司天臺渾天儀,合以周天星斗,反復推演三日三夜,終為您與崔家小娘子的八字,覓得此天作之合!”
“此日,乃是天德、月德、天德合、月德合四德俱全之日,屆時,象征帝星的紫微星與象征文運昌隆的文曲星將于東南方天空交匯,其光華大盛,正應(yīng)我歙、饒二州之分野!此乃龍鳳呈祥之大吉兆!”
“更是日月德臨宮,百無禁忌,乃嫁娶之絕佳時日!”
劉靖的目光沉靜如水,落在那“七月十二”四個朱紅的字眼上,他并沒有立刻表態(tài),而是抬起眼,平靜地問道:“只此一日?”
這個問題,像一盆冷水,澆熄了杜光庭一半的興奮。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臉上的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鄭重。
“主公,天機難測,玄之又玄。您與崔小姐的命格,皆非尋常。“
“一為九五之尊,一為梧桐之鳳,要尋得二位相合的良辰,已是千難萬難。此次能得七月十二,實乃天數(shù)垂青。”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fā)沉重,“若是錯過此日,星移斗轉(zhuǎn),氣運流變,下一個如此完美的黃道吉日,至少……需等三年。”
三年。
這兩個字,如同一塊巨石,重重地壓在書房內(nèi)每一個人的心頭。
劉靖的指節(jié)在溫潤的青瓷茶盞上輕輕摩挲著,發(fā)出一陣細微而有節(jié)奏的聲響。
書房內(nèi)陷入了短暫的沉寂,只聽得見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
三年。
劉靖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念頭。
三年之后,這天下又是何等光景?
盤踞中原的朱溫,他的屠刀是否已染遍了河北、河東?
坐鎮(zhèn)淮南的徐溫,他的權(quán)勢是否已穩(wěn)如泰山,將整個楊氏的基業(yè)徹底吞噬?
而他劉靖,又將身在何處?
是已坐擁江南,揮師北上,還是依舊困守在這歙、饒一隅之地,為了生存而苦苦掙扎?
亂世之中,時間,是最寶貴的財富,也是最致命的毒藥。
他與崔家的聯(lián)姻,不僅僅是一場婚事。
這是他撬動整個江南士族天平的關(guān)鍵一步,是他向天下所有門閥宣告。
他劉靖,并非只會舞刀弄槍的草莽武夫,而是有資格與他們平起平坐,共同博弈的棋手。
此事,絕不容有失,更不能拖延分毫。
“就定在七月十二。”
劉靖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杜光庭聞言,如蒙大赦,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身子微微一晃。
劉靖示意一旁的親衛(wèi)扶住他,溫言道:“道長勞苦功高,先下去歇息吧。此事,我自有安排。”
杜光庭躬身一拜,被人攙扶著退了出去。
他剛走,一份來自饒州的加急密報,便被親衛(wèi)統(tǒng)領(lǐng)莊三兒親自呈了上來。
劉靖撕開信封,展開那張薄薄的麻紙。
密報上的字跡潦草而急促,只有寥寥數(shù)語,顯然是斥候在緊急情況下記錄的。
上面寫著,撫州的危全諷在豫章大敗之后,損兵折將,雖龜縮城中,閉門不出,卻并未閑著。
他正瘋狂地征發(fā)城中民夫,日夜不休,于撫州城墻之上加筑夯土,將原本的城墻又加高了數(shù)尺、增厚了丈許。
不僅如此,他還在所有城門之后,用巨大的麻袋堆砌了厚達數(shù)丈的沙包墻。
劉靖的指尖在那“夯土”、“沙包”幾個字上輕輕劃過,眼神幽深,不起波瀾。
饒州城頭的那一聲驚天動地的炮響,不僅震碎了敵人的膽魄,也徹底敲醒了他們的腦子。
這個時代從不缺乏聰明人,缺少的,只是顛覆他們認知的見識。
一旦見識過了,他們便會迅速反應(yīng)過來,用最笨拙、卻也最有效的辦法,來對抗他引以為傲的“神威”。
夯土和沙土,對于吸收爆炸的沖擊,確實有著奇效。
他將密報隨手置于身旁的燭火之上,靜靜地看著那張紙在火焰中慢慢卷曲、變黑,最終化為一縷飛灰,消散在空氣中。
“傳林博。”他淡淡地吩咐道。
戶曹參軍林博很快便到了,他步履匆匆,顯然是得了急召。
“主公。”
“婚期已定,七月十二。”
劉靖言簡意賅,直入主題:“送往廣陵的聘禮之事,由你親自督辦。“
“禮單要厚,儀仗要足,務(wù)必讓整個江南都看到我劉靖的誠意。半月之內(nèi),所有聘禮必須備齊,啟程出發(fā)。”
林博是劉靖心腹中的心腹,主管錢糧后勤,心思縝密。
聽聞婚期定下,他心中早有腹案,立刻躬身回道:“主公放心。卑職早已擬定了一份聘禮草案。“
黃金三千兩,白銀兩萬兩,綾羅綢緞一千匹,東海明珠百顆,上等玉器五十對……另有歙州特產(chǎn)名茶、徽墨、歙硯各百份。儀仗隊將由三百親衛(wèi)護送,打我劉字大旗,一路吹吹打打,直赴丹陽!”
劉靖聽著林博周詳?shù)陌才牛瑵M意地點了點頭。
這些都是明面上的東西,是做給天下人看的。
他沉吟片刻,補充了一句:“六禮之中,納征為重。雁者,順陰陽往來,隨候而遷,一生只配一偶。我要親自去捕一只活雁,作為聘禮之首,以示信諾。”
林博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欽佩。主公此舉,既合古禮,又顯心意,必能傳為一段佳話。
“卑職明白。”
……
七日后。
時值五月中旬,端午已過,江南之地正式踏入了盛夏的門檻。
卯時三刻,天幕已從深藍轉(zhuǎn)為魚肚白,一輪紅日正掙扎著從地平線升起,將萬道金光投射在水汽氤氳的丹陽湖上。
空氣中不再有春末的涼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濃郁水草與土腥的氣息。
林間的夏蟬仿佛一夜之間被喚醒,開始了它們不知疲倦的合唱,為這寂靜的清晨平添了幾分喧囂的生機。
歙州城外的這片廣袤濕地,蘆葦生長得比半月前更加野性、瘋長,幾乎要將狹窄的水道徹底吞沒。
劉靖一身便于行動的黑色勁裝,潛伏在蘆葦叢中,一動不動。
溫熱的湖水浸濕了他的褲腿,緊緊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種黏膩的觸感。
他身后不遠處,幾名玄山都的精銳親衛(wèi)同樣屏息凝神,他們只負責警戒,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響,驚擾了主公的興致。
自饒州歸來,劉靖便終日埋首于堆積如山的軍政要務(wù)之中,今日,是他難得的、屬于自已的時間。
遠處的水面上,漂浮著田田的荷葉,幾支粉色的荷花骨朵已然含苞待放。
一群大雁正悠然游弋,它們時而將頭埋入水中覓食,時而引頸高歌,清越的鳴叫聲在蟬鳴的背景音中,顯得格外突出。
劉靖的目光,在雁群中緩緩掃過,最終鎖定了一只體型最為碩大、羽毛光亮、神態(tài)孤傲的雄雁。
就是它了。
他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地抬起了手中的長弓。
那是一張用千層疊筋與百年柘木制成的寶弓,弓身在晨光下泛著幽深的光澤。
引弓,如滿月。
弓弦之上,一支特制的、去掉了鋒刃只保留了配重的“活捉矢”蓄勢待發(fā)。
這一刻,時間仿佛變慢了。
“嗖——”
一聲輕微到幾乎不可聞的弦響,箭矢如一道黑色的閃電,撕裂晨霧,精準無誤地擊中了那只雄雁的翅膀根部!
那雄雁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悲鳴,猛地從水面撲騰而起,卻只翻騰了半圈,便無力地摔回水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雁群受驚,“嘎嘎”大叫著沖天而起,四散飛去。
一名親衛(wèi)立刻趟著沒過大腿的湖水,大步向前,將那只仍在奮力掙扎的雄雁撈了上來,恭敬地呈到劉靖面前。
劉靖接過,入手沉重。
雄雁的翅膀受了重創(chuàng),但并未折斷,眼神依舊兇悍不屈。
“好雁。”
他平靜地吐出兩個字,將雁遞給親衛(wèi),聲音沉穩(wěn)而清晰。
“用最好的籠子,喂最好的食料,小心看護。”
“我要它,活著到丹陽。”
不久。
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如同一條蜿蜒的紅色長龍,在震天的鼓樂聲中,緩緩駛出城門。
隊伍的最前方,是高舉著“劉”字大旗和“崔”字繡旗的旗手,其后是一百名披堅執(zhí)銳、精神抖擻的親衛(wèi)。
隊伍中央,是數(shù)十輛滿載著紅綢包裹聘禮,張紅掛彩的大車,車輪滾滾,壓得官道都微微下沉。
劉靖身著一身藏青色的常服,未著官袍,獨自立于高聳的城樓之上,默然注視著那片耀眼的紅色,在官道上漸行漸遠。
城樓下的百姓擠滿了街道兩旁,人人臉上都洋溢著興奮與與有榮焉的喜悅。
他們高聲歡呼著,為他們的使君,為這場盛大的聯(lián)姻而祝福。
他嘴角牽起一抹自已都未曾察覺的弧度,旋即又迅速斂去,化為一貫的深沉。
“亂世之中,何談兒女情長。”
他心中自語:“今日之盟,非為一已之私,而是為了他日能讓她,以及這歙州萬千百姓,能夠安然立于陽光之下,免受流離之苦。”
他知道,這支隊伍一旦進入廣陵地界,便如同羊入虎口。
但此刻的徐溫,正忙于清除黨羽,后院起火,自顧不暇,絕不敢輕易動這支代表著他劉靖臉面,也代表著江南士族態(tài)度的隊伍。
這便是他一直等到楊渥死后,才正式派出使者提親的緣由。
否則,以楊渥那睚眥必報的性子,這支隊伍恐怕根本走不出宣州地界的大會山。
劉靖這才轉(zhuǎn)身下樓,矯健地跨上早已等候在城門下的戰(zhàn)馬。
沒有片刻停留,甚至沒有回頭再看一眼繁華的州城。
馬鞭一揚,清脆的響聲在空中炸開。
“駕!”
他一騎當先,直奔城外深山。
其方向,與那支遠去的送親隊伍,截然相反。
那里,是他最大的倚仗與機密——火藥工坊所在。
……
歙州西南,群山連綿,人跡罕至。
在一處極其隱秘的深山幽谷之中,戒備森嚴,遠非外界所能想象。
這里是劉靖治下最核心的機密所在,山谷外圍數(shù)十里,便設(shè)有明暗哨卡無數(shù),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皆是由最忠誠的親衛(wèi)老卒駐守。
劉靖獨自一人,在通過數(shù)道關(guān)卡的驗明正身后,方才進入谷中。
眼前的景象,讓他微微頷首。
與之前相比,這處山谷的規(guī)模擴大了一倍不止。
數(shù)十間新建的磚瓦房舍錯落有致,沿著山谷中的溪流排開。
整個工坊被清晰地劃分為幾個區(qū)域。
原料區(qū)、研磨區(qū)、混合區(qū)、晾曬區(qū),以及最遠處的成品倉庫,彼此之間以土墻相隔,布局井井有條,顯然是經(jīng)過了精心的規(guī)劃。
在一片新開辟出的工坊區(qū),幾座新砌的土窯正冒著滾滾濃煙,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燃燒后特有的氣味。
那是新建的硫磺冶煉工坊。
盡管以目前從硫鐵礦中“升煉”的技術(shù),所產(chǎn)的硫磺純度不高,產(chǎn)量也極為有限。
但它的存在,代表著劉靖終于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原料被完全卡脖子的窘境。
他正沿著新鋪就的石子路緩緩前行,思忖著此地的發(fā)展,一陣清脆又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刺史!”
一道略顯稚嫩卻充滿驚喜的聲音傳來。
劉靖循聲望去,只見妙夙正提著她那身并不合體的青色道袍的下擺,快步向他跑來。
許久不見,這小道姑似乎長高了不少,身形不再像初見時那般單薄。
原本因長期營養(yǎng)不良而顯得黃蠟清瘦的臉頰,如今有了些許健康的肉感,在山谷陽光的映照下,透出少女特有的紅潤光澤。
見到劉靖,她的臉上滿是不加掩飾的開心。
“刺史,您怎么來了?”
她跑到劉靖面前,微微喘著氣,臉頰紅撲撲的。
“過來看看。”
劉靖的語氣溫和了:“順便,來取一樣東西。”
他沒有急著去詢問產(chǎn)量或是進度,而是在妙夙的陪同下,巡視了一圈工坊。
劉靖看得很仔細,從原料的堆放到匠人的操作,從工房的通風到防火的設(shè)施,無一遺漏。
隨后,他信步走進一間靠近溪邊的工棚。
這里是匠人們平日里歇腳和用飯的地方,棚子搭得有些簡陋,里面擺著幾張粗糙的木桌和長凳。
此刻并非飯點,棚內(nèi)只有寥寥幾人。
劉靖沒有驚動任何人,只是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靜地坐了下來。
一名正在埋頭修補手中工具的老匠人,全神貫注,直到劉靖坐到了他身邊,帶起的微風拂動了他的衣角,他才猛然驚覺。
一抬頭,看到近在咫尺的劉靖,老匠人嚇得魂飛魄散,手里的銼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渾身一抖,立刻就要跪下行禮。
“刺史……”
劉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阻止了他下跪的動作。
“老丈,別動,坐著就好。”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他指了指老匠人身旁那堆破舊的工具:“我看看。”
他隨手拿起那把掉落在地的銼刀,刀身已經(jīng)磨損得十分嚴重,許多齒紋都已變得光滑。
他又拿起一把木槌,槌頭也因長久的敲擊而開裂。
劉靖沒有問生產(chǎn),也沒有問進度,只是看著老匠人那雙布滿了厚繭、裂口的手,輕聲問道:“老丈,這里的生活是否舒心?”
老匠人渾身劇烈地一顫,那雙因年老而顯得渾濁的眼睛里,瞬間涌上了濕潤的水汽。
他的嘴唇哆嗦著,仿佛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半晌才發(fā)出沙啞破碎的聲音。
“和之前比,強太多了……”
“那時候……苛捐雜稅比山里的狼都多,官差比土匪還狠。一年到頭,累死累活,打的糧食也填不飽肚子……為了半個發(fā)黑的餅子,跟野狗搶食……我……我那小孫子,才五歲……就是那年冬天……餓,餓沒的……”
說到最后,老匠人再也說不下去了,泣不成聲,用那粗糙得像樹皮一樣的袖子,不住地抹著渾濁的眼淚。
“如今……如今能頓頓吃上干飯,隔三差五還能見著肉腥……俺們這幫老骨頭,這輩子都沒過過這樣的好日子!小的們都說,這輩子能給使君干活,造這‘神威’的家伙事兒,值了!就算累死在這,也值了!”
劉靖沉默著,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聽著,感受著那份最樸素的感恩與忠誠。
片刻后,他站起身,走到不遠處一口尚在溫著的大鍋前,揭開鍋蓋,一股濃郁的肉香瞬間彌漫開來。
他拿起大勺,親手為老匠人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肉湯,雙手端著,穩(wěn)穩(wěn)地放在他面前。
肉湯的香氣,混雜著老匠人壓抑的哭聲,在簡陋的工棚里無聲地彌漫。
離開工棚,劉靖的心情有些沉重,但也更加堅定。
他所做的一切,為的,就是讓這樣的悲劇不再發(fā)生,讓這些樸實的百姓,能有尊嚴地活下去。
他來到妙夙的屋子。
與谷外工坊區(qū)的喧囂和刺鼻氣味不同,此地顯得異常安靜整潔。
唯有算籌在木盤上清脆的敲擊聲,以及竹簡上墨跡未干時散發(fā)出的、淡淡的松煙香。
“火藥產(chǎn)量如何?”
一進門,劉靖便開門見山地問道。
“回使君。”
妙夙立刻放下手中的算籌,從一旁的書架上取來一本厚厚的賬冊,條理清晰地稟報。
“自上次使君改良配方,并設(shè)立新規(guī)之后,各坊產(chǎn)量穩(wěn)步提升。如今,每日可產(chǎn)硝、硫、炭合制的催發(fā)火藥五十斤上下。”
日產(chǎn)五十斤。
劉靖心中默算。
這個數(shù)字,聽起來不少,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遠遠不夠。
一門神威大炮,發(fā)射一次就需要足足五斤顆粒火藥。
這五十斤的日產(chǎn)量,僅夠一門炮開火十次。
而一場攻城戰(zhàn),需要的絕不止十炮。
“損耗呢?”
劉靖又問,他的問題直指要害:“江南潮濕,春夏多雨,庫里的火藥,能保證多少是立即可用的?”
妙夙的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回刺史,此事正是小道最頭疼的。”
“如今雖用了石灰、木炭吸潮,以油布蠟封,但仍有近一成的火藥會受潮結(jié)塊。”
她頓了頓,補充道:“雖說這些受潮的火藥,可以重新用低溫烘干或天氣晴朗時曬干,可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機稍縱即逝,哪有功夫等我們慢悠悠地把火藥曬干。”
劉靖點了點頭,妙夙能看到這一點,已然成長了許多。
他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到八月初,庫里能有多少存貨?我說的是所有,包括已經(jīng)制成的雷震子。”
八月初,便是他預定的出兵之日。
八九月正值江西秋收時節(jié),可就糧于敵,減輕后勤壓力,并采取一些激進冒險的戰(zhàn)術(shù)。
妙夙沒有絲毫遲疑,她取過算盤,纖細的手指在算珠上飛快地撥動著,發(fā)出一陣清脆的響聲。
片刻之后,她肯定地答道:“回刺史,若無意外,工坊全力生產(chǎn),到八月初,當可積存催發(fā)火藥四千斤,已完工的雷震子八百枚。”
四千斤火藥,八百枚雷震子。
劉靖的腦海中,瞬間浮現(xiàn)出那份關(guān)于危全諷加固城防的密報。
夯土、沙包……這些東西會極大地消耗火藥的威力。
這點火藥,要轟開一座早有萬全準備的堅城,怕是還不夠。
必須要有更具威力,或者說,更具效率的破城之法。
他正沉思,卻聽妙夙的語氣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只是……刺史,近日常有不明身份的獵戶在山谷外圍徘徊,行蹤詭異,不似尋常山民。小道已命人加強戒備,并在山谷外圍的一處陷阱中,發(fā)現(xiàn)了此物。”
她轉(zhuǎn)身從一個上了鎖的木盒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被布包裹的箭簇。
那是一枚三棱破甲矢,形制奇特,做工精良,絕非尋常獵戶捕獸所用。
更重要的是,在箭簇的尾部,用極細的刻針,刻著一個極小的篆體“徐”字。
劉靖接過那枚冰冷的箭簇,指尖在那微小的“徐”字上輕輕一捻,眼神瞬間冷了下來。
徐溫。
他把玩著那枚致命的箭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對一臉緊張的妙夙說道:“不必驚慌。將此物仿制一百枚,做得一模一樣。”
妙夙一愣,眼中滿是不解。
劉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森然的寒意:“下次再有‘獵戶’前來窺探,不必驅(qū)趕。留下一兩個活口,讓他們回去報信。剩下的,用這些‘禮物’,送他們上路。記住,要讓他們死在返回廣陵的路上,死在宣州的地界之內(nèi)。”
妙夙冰雪聰明,瞬間便明白了劉靖的意圖。
這是要嫁禍給宣州觀察使李遇!
徐溫的探子死在宣州,箭簇還是廣陵制式,徐溫必然會懷疑是李遇在背后搞鬼。
李遇本就對徐溫專權(quán)不滿,如此一來,兩人之間的猜忌必將更深。
一箭雙雕,借刀殺人!
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背脊直沖頭頂,她這才深刻地體會到,這位平日里對自已溫和有加的使君,其手段之狠辣,心機之深沉,遠超她的想象。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鄭重地道:“小道明白。”
看著她這副乖巧的模樣,劉靖的心中,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觸動了一下。
他伸出手,很自然地,在她那小小的發(fā)髻上,輕輕揉了揉。
動作很輕,很隨意,就像是看到了自家一個很聽話的晚輩,一個下意識的安撫。
妙夙的身體瞬間僵住了。
一股從未有過的熱氣,猛地從她的脖頸直沖頭頂,讓她那張因常年待在谷中而顯得白皙的俏臉,瞬間染上了一層動人的紅霞,燙得驚人。
她的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師父曾教導過,男女有別,授受不親。
她應(yīng)該立刻躲開的!
這個念頭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可她那想要后退的身體,卻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軟綿綿地使不出力氣。
她不但沒有躲,反而……反而很喜歡這種感覺。
一種被保護、讓她無比心安。
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羞得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找個縫鉆進去。
她的心跳得飛快,像一只揣在懷里的小鹿,瘋狂地沖撞著她的胸口。
她只能死死地低著頭,長長的睫毛不停地顫抖著,根本不敢去看劉靖的眼睛。
劉靖自已似乎也為這個順手的動作微微一愣,掌下的那份柔軟細膩,讓他心中也是微微一蕩。
他輕咳一聲,略顯急促的說道。
“我……我先去軍器監(jiān)看看。”
他站起身,聲音比平時快了一拍。
“你……好生歇息,莫要太過勞累。”
說完,他便大步流星地離去,背影似乎比來時更多了一絲匆忙。
直到劉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口,妙夙才長長地松了口氣。
她抬起手,輕輕地碰了碰自已的臉頰。
燙得能煮熟雞蛋了。
……
離開火藥工坊,天色已近黃昏。
劉靖卻依舊沒有停下腳步,他又馬不停蹄地趕往位于新安江畔的軍器監(jiān)。
還未走近,一股股灼人的熱浪便撲面而來,幾乎要將人的眉毛烤焦。
空氣中彌漫著滾刺鼻的煤灰與汗水蒸發(fā)的混合氣味。
巨大的水力鍛錘被滔滔江水驅(qū)動,發(fā)出“轟隆!轟隆!”的巨響,每一次捶打,都仿佛讓整片大地隨之震顫。
任逑和他的弟弟,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兩兄弟皆是身材魁梧,滿面煙塵,見到劉靖,臉上是混雜著興奮與焦急的復雜神色。
“主公!”
這里的噪音實在太大,任逑必須湊到劉靖耳邊,用盡全力嘶吼,才能讓他聽清一句話。
兩兄弟顧不得禮節(jié),興奮地將他引到一處新建的、高達數(shù)丈的巨大爐窯雛形前。
“主公!按照您的圖紙,這高爐的雛形,我們兄弟倆帶著人日夜趕工,總算是建起來了!可……可就是這爐溫,怎么都上不去!煉出來的,還是熟鐵,成不了您說的那種能化成鐵水的‘生鐵’!”任逑抹了一把臉上的黑灰,急得直跺腳。
劉靖抬頭看著這座凝聚了無數(shù)人心血的龐然大物,它代表著這個時代冶金技術(shù)的巔峰,卻也遇到了這個時代無法逾越的瓶頸。
“差的是火,是風。”
劉靖一語中的。他沒有多說廢話,抓過一根旁邊用來標記的木炭,就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蹲了下來,開始畫圖。
“尋常木炭,熱力松散,燒得快,卻不耐燒。我們需要一種更‘硬’的炭,名曰‘焦炭’。將煤石隔絕空氣,以高溫烘烤,逼出其中的雜氣,剩下的,便是焦炭……”
他一邊畫著簡易的煉焦窯結(jié)構(gòu)圖,一邊用最淺顯的語言解釋著焦炭的原理。
“有了焦炭,便有了足夠猛的‘火’。但光有火還不夠,還得有足夠猛的‘風’。你們看那江上的水輪……”
劉靖指向窗外那座驅(qū)動著千斤鍛錘、不知疲倦的巨大水車。
“它能驅(qū)動千斤重的鐵錘,自然也能驅(qū)動一個比人還高、比牛還壯的巨大風箱!以水力驅(qū)動風箱,引江水之力,化為無窮之風,日夜不休地向爐內(nèi)鼓風,風助火勢,火借風威!何愁頑鐵不化,何愁鐵水不流?”
圍在幾人旁邊的巧匠,就這么蹲在地上,癡癡地看著地面上那幾幅潦草卻精準的圖畫,聽著劉靖那顛覆他們所有認知的言語,所有人都呆住了。
水力鼓風!焦炭煉鐵!
講解完核心技術(shù),劉靖沒有停下。
他用那根黑色的炭筆,在煉焦窯和水力風箱的圖紙旁邊,又隨手畫出了一副極其潦草、卻輪廓分明的江南輿圖。
他的手指,從歙州的位置出發(fā),一路向北,越過長江,在淮南境內(nèi)的一片山區(qū),重重地點了一下。
“我需要鋼鐵。需要能造出踏平那里的鋼鐵。”
他指著那個被炭筆涂黑的點,對依舊處在震撼中、目瞪口呆的任氏兄弟說道。
“那里,有我們需要的鐵礦,有燒不完的木材。奪下那里,我們的高爐,才能真正日夜不息。”
任氏兄弟瞬間明白了。
主公需要的,從來不只是一座能煉出鐵水的高爐,他需要的,是能源源不斷生產(chǎn)出精良兵甲,能支撐他踏平天下、開疆拓土的戰(zhàn)爭機器!
一種前所未有的使命感與狂熱,在兩兄弟的眼中熊熊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