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一襲官服的徐知誥悄然而至。
他步履沉穩,神情恭敬,與徐知訓的張揚形成了鮮明對比。
進門后,他先是規規矩矩地行禮,然后才垂手侍立,一言不發。
徐溫沒有多言,只是將那份報紙推了過去。
徐知誥雙手接過,細細看完,臉上同樣沒有太多表情,只是在看到“弒主”二字時,眼角微不可察地跳動了一下。
“你怎么看?”
徐溫淡淡地問道,目光平靜,卻帶著考校的意味。
徐知誥沉吟了許久,似乎在組織語言,而不是像他兄長那樣脫口而出。
他躬身,聲音比剛才低沉了幾分:“回稟父親,孩兒以為,劉靖此舉,其心可誅。”
他沒有立刻展開長篇大論,而是先定下了一個基調,顯示自已與父親站在同一立場。
“他非欲以一紙而破堅城,實乃于我等高堤之上,欲鑿蟻穴。”
徐知誥抬起頭,眼中帶著一絲年輕人特有的銳氣與恰到好處的憂慮。
“劉靖深知無法在兵馬上與我淮南抗衡,故而行此攻心之計。”
“此舉看似無用,實則有三害。”
“其一,動搖我軍之心。弒主之名,終究不祥,軍中尚有許多楊氏舊部,此言一出,難免人心浮動。”
“其二,離間我等與淮南世家大族。我等根基未穩,正需拉攏人心,他此舉是讓我等與士林為敵。”
“其三,也是最險惡的一點,是為那些心懷不滿之人,授之以柄。”
“朱瑾、劉威之流,本就心存觀望,如今得了這白紙黑字的‘大義’,便有了攻訐父親您的口實和旗號。”
“故孩兒以為,眼下之危,非在劉靖兵鋒,而在廣陵之堤,恐因蟻穴而潰于內。”
“若人心浮動,軍心不穩,則禍起蕭墻之內,遠甚于外敵。”
這番話說完,徐知誥便不再言語,靜候父親的評判。
徐溫的眼中,露出了一絲不加掩飾的滿意之色。
這個養子,看得透,看得準,而且知道分寸。
他比那個只知道咋咋呼呼、魯莽沖動的親兒子,強了不止百倍。
良久,他才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蕭索。
就在這壓抑的沉默中,徐知誥忽然上前一步,對著徐溫深深一揖。
“父親。”
他的聲音沉穩而恭敬,打破了書房內的死寂。
“大哥勇烈,冠于三軍,乃我徐家未來開疆拓土的絕世利刃。然利刃需鞘,方能收放自如,不傷已身。”
徐溫抬起眼,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等著他的下文。
徐知誥直起身,目光清澈,坦然迎向養父那深不見底的眼神,繼續說道。
“兄長如臂,可馳騁疆場,決勝千里;孩兒愿為指,靈巧輔之,拾遺補闕。”
“兄友弟恭,文武輔弼,方是我徐家立于不敗之地的根本。”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只是再次躬身,靜靜地立在那里。
話音落下,滿室俱靜。
徐溫定定地看了他許久,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剖開,看清他心底最深處的每一個念頭。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聲音里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鄭重。
“好。知誥,你有此心,為父甚慰。”
徐溫站起身,走到徐知誥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變得意味深長。
“你說的對,利刃需鞘。”
“這個‘鞘’,你來當。”
“放手去做,莫讓為父失望。”
“孩兒,遵命。”
徐知誥深深一拜。
待徐知誥也退下后,書房內徹底恢復了寧靜。
徐溫回到案前,看著那份《歙州日報》,臉上所有的情緒都已收斂。
他對著另一處更深的陰影,用微不可聞的聲音,下達了一道密令。
“去,找個可靠的人,盯緊他們兩個。”
“我要知道,他們說的每一句話,見的每一個人,做的每一件事。”
……
歙州,刺史府。
夜深人靜,書房內燈火通明。
青陽散人將一枚邊緣浸染著暗褐色血跡的蠟丸,用雙手恭敬地呈到劉靖面前。
“主公,這是北地‘信鴿’陳十三用性命換回來的最后消息,他已‘歸巢’。”
“歸巢”,是劉靖麾下情報組織的黑話,意為殉國。
劉靖接過蠟丸,指尖能感受到那干涸血跡的粗糙和冰冷。
他沉默地捻開蠟丸,展開那張薄如蟬翼的絹帛,目光掃過上面的密信。
“李克用已于初九病逝……晉陽舉喪,李存勖繼位……朱溫聞訊大喜,已增兵兩萬,命虎將劉知俊總領諸軍,再攻潞州……天下目光,皆在北矣。”
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將那張染血的絹帛,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的燭火上。
火苗舔舐著絹帛,將其化為一縷青煙,消散在空氣中。
這是一個無聲的葬禮,為了一個素未謀面,卻為自已事業獻出生命的忠誠之士。
做完這一切,劉靖才抬起頭,眼中所有的情緒都已隱去,只剩下冰冷的決斷。
他的手指在墻上懸掛的巨幅輿圖上緩緩劃過,最終停留在江南一隅,一個名為“撫州”的地方。
青陽散人撫須道:“主公,李克用一死,李存勖新立,根基不穩,必然要先穩內部。”
“朱溫則傾力北上,欲畢其功于一役。”
“南北兩大巨頭即將展開殊死搏斗,再無余力南顧。這正是我等掃平江南,以定根基的天賜良機!”
劉靖緩緩點頭。
所有梟雄都在等待時機,但真正的霸主,是創造時機。
而現在,時機自已送上門來了。
“不錯。莊三兒與季仲那邊可已準備妥當?”
“回主公,已盡數集結于饒州余干縣,糧草輜重齊備,只待主公親至,便可揮師西進!”
“好。”
劉靖不再猶豫,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傳令下去,本官三日后親赴饒州,與大軍匯合,兵進撫州。”
“此戰,務必一戰而下,徹底鏟除危全諷此獠!”
次日清晨,天色剛從魚肚白轉為蒙蒙亮,后院的青石板路上還帶著夜的涼意與露水的濕滑。
院中,一副完整的玄色山文寶鎧,護心鏡上雕刻著怒目麒麟,被恭敬地陳列在金絲楠木打造的甲架上,在晨曦中散發著冰冷而肅殺的光澤。
劉靖張開雙臂,靜立如山。
新婚燕爾的主母崔鶯鶯,正一絲不茍地為他系著胸前的甲絳。
她身為清河崔氏的嫡女,自幼所學的禮儀讓她在這種時刻依舊保持著端莊與從容,可那雙為他畫眉描紅的纖纖玉手,此刻在觸碰到冰冷的甲片時,卻有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暴露了她內心的不安。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甲絳上微微一頓,但很快就恢復了鎮定,只是打結的動作,比平時慢了半分。
“早些回來。不許受傷,一根頭發都不許少!不然……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她的聲音透著壓抑不住的關切:“鶯鶯……在府中等你凱旋。”
話語里帶著幾分平日的嬌蠻,此刻卻滿是無法掩飾的擔憂與不舍。
一旁的崔蓉蓉,看著甲架上那柄象征著權柄與殺伐的佩劍,眼眶瞬間就紅了。
她不像妹妹那般能將情緒藏得滴水不漏,看著心愛的男人即將奔赴生死未卜的戰場,她的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揪住,疼得厲害。
當劉靖伸手準備取劍時,崔蓉蓉搶先一步,雙手覆上他的手背,緊緊按在劍柄上。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和鼻音:“夫君,此去饒州,千軍萬馬,刀劍無眼,萬望保重。”
而錢卿卿,則默默地站在甲架的另一側,那里,威風凜凜的麒麟甲正靜靜安放。
她一言不發,只是從懷中取出一塊潔白的絲帕,仔仔細細地擦拭著盔甲上本不存在的灰塵。
一遍又一遍。
千言萬語,都在那沉默而專注的動作里。
劉靖感受著三份截然不同卻同樣深沉的牽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沖淡了即將出征的肅殺之氣。
他先是握住崔鶯鶯的手,那微涼的指尖讓他心中一疼,他用力握了握,聲音溫和而堅定:“好,都聽你的,保證完完整整地回來。”
然后,他轉向崔蓉蓉,反手將她的手包裹在掌心,用拇指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花,笑道:“放心,區區危全諷,還傷不了我。”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沉默的錢卿卿身上。他從甲架上取過頭盔,四目相對,無需言語。
“待我掃平危全諷,便回來陪你們。”
這時,崔鶯鶯端來的,正是他們大婚時用過的一只鎏金合巹杯,里面盛滿了溫好的餞行酒。
劉靖接過,一飲而盡,將空爵遞回。
沒有更多纏綿悱惻的言語,這便是亂世之中,最莊重的告別。
他轉身,張開雙臂,與三位妻子一一擁別。
隨后劉靖轉身大步離去,背影決絕,再無半分留戀。
大丈夫征戰沙場,豈能作此兒女情長之態。
府外,玄山都牙兵早已列陣以待,人馬俱寂。
他們身披統一的黑色重甲,腰懸橫刀,背負弓矢。
戰馬不安地噴著響鼻,騎士們腰間的水囊與箭壺在微風中發出細微的碰撞聲。
劉靖在萬眾矚目下,翻身上馬。
那匹寶馬“紫錐”不安地刨著蹄,噴出一股濃重的白氣。
他最后回頭,望見刺史府高高的角樓上,三道纖細的身影正憑欄遠眺,晨風吹動著她們的裙擺,宛如三朵在風中搖曳卻又倔強不倒的花。
劉靖收回視線。
那一瞬間,眼中所有的溫情都已褪盡,只剩下如鐵的冷硬與決絕。
“出發!”
一聲令下,鐵騎卷起漫天煙塵,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涌出歙州城,直奔饒州而去。
厲兵秣馬數月,兵甲已足,錢糧已滿。
撫州,危全諷。
你的死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