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初夏。
日頭已經顯出威力,懸在廣陵城上空,烘烤著大地。
城南的古運河,此刻徹底失去了往日的靈動。
河水是深沉的碧綠色,在烈日下泛著油膩的光。
無數的漕船、商船、漁船密密麻麻地擠在狹窄的河道上,首尾相接,動彈不得。
船工們沙啞而疲憊的號子聲,一聲長,一聲短,還沒傳出多遠,便消散在喧囂里,只留下一些令人心煩的余音。
碼頭處,汗臭、魚腥、牲口糞便,還有不知從哪個陰溝角落里蒸騰出來的腐爛味道,全都攪和在一起,成了廣凌這座繁華都市最真實的底味。
腳夫們赤著黑中透亮的脊梁,扛著沉甸甸的鹽包,每一步都在滾燙的青石板上留下一個清晰的漢印。
這條哺育著無數人的大河,也在榨取著無數人的生命。
碼頭的管事站在高高的貨堆上,揮舞著手臂,聲嘶力竭地大喊著什么。
但他的聲音很快就被更龐大的喧囂給吞沒了,連個像樣的響聲都聽不見。
“讓開!都讓開!”
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呀”聲由遠及近,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一隊鹽鐵轉運使的官車慢悠悠地駛了過來,護衛們腰間的佩刀刀鞘撞著象牙腰牌,叮當作響,那聲音清脆,在嘈雜的環境里格外不同。
所有人都得讓路。
挑擔的、推車的、走路的,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粗暴地撥開,紛紛退向街道兩側,緊緊貼著墻根,臉上掛著一種早已習以為常的敬畏。
其中一輛馬車的車簾被風微微掀起一角,里面的人影一晃而過,看不真切。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車廂里是另一重天,是他們永遠無法企及的清涼。
與碼頭的掙扎求生不同,街邊的熱鬧是另一種活法。
胡餅鋪子剛出爐的烤餅香氣,能把人的魂兒都勾了去。
一個深目高鼻的波斯商人,正捏著一匹光澤流麗的湖州絲綢,跟綢緞莊的掌柜用半生不熟的漢話激烈地討價還價,唾沫星子隨著他夸張的手勢亂飛。
不遠處,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儒衫士子,背著一個破舊的書箱,眼神空洞地望著眼前這光怪陸離的一切,他身處故土,卻感覺自已才是那個格格不入的異鄉人。
繁華?
或許。
這是一座用人的血汗,鑄造而來的巨城。
每一匹光鮮亮麗的綢緞底下,都可能是一個被磨破流血的肩膀。
每一件溫潤如玉的越窯秘色瓷的光暈里,都映照著工人淌滿濁汗的臉龐。
這,便是廣陵。
……
這份喧囂,卻與呂師周無關。
此刻,他正一動不動地站在淮南王府后花園的一角,周身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眼前荒誕至極的一幕,讓呂師周怒火中燒。
花園的空地上,一個嶄新的土坑已經被挖出了大致的輪廓。
幾個曾隨先王楊行密浴血沙場、身上至今還留著猙獰刀疤的黑云都精銳老兵,正滿身泥濘地揮舞著笨重的鋤頭,在坑里賣力地勞作著。
他們的手上布滿厚繭,那是常年緊握刀柄留下的印記。
可現在,那雙手卻握著農具!
汗水順著他們飽經風霜的臉頰滑落,滴進腳下的泥土里,悄無聲息。
他們在挖一個錦鯉池。
原因簡單得可笑。
只因他們的少主,新任的淮南王楊渥,嫌雇來的民夫挖得太慢,耽誤了他賞魚的雅興。
不遠處,就在一片紫藤花架的陰涼下,楊渥正毫無形象地斜倚在軟榻上。
一名身段妖嬈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將一顆顆剝好殼的冰鎮荔枝,送入他的口中。
他一邊享受著侍奉,一邊百無聊賴地用一根名貴的馬球桿,對著土坑里的老兵們指指點點,聲音里充滿了不耐煩。
“那邊!那邊再挖深點!一群廢物!本王養著你們,是讓你們吃干飯的嗎?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他尖銳的呵斥聲,像鞭子一樣抽打一般,在每一個聽到的人心上。
呂師周的拳頭在身側攥得咯咯作響,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
他再也無法忍受,大步上前,在一眾侍從驚愕的目光中,停在距離軟榻三步遠的地方,沉聲喝道:“大王!”
他的聲音洪亮如鐘,充滿了軍人的剛直與煞氣,讓周圍的靡靡之音為之一滯。
楊渥被嚇了一跳,不悅地抬起頭,看到是呂師周,臉上的不耐煩變成了顯而易見的厭惡。
“大王!”
呂師周的目光越過楊渥,直視著那些在土坑中停下動作,默默低著頭的老兵。
“他們是牙兵,是先王留給您守護江山社稷的利刃,不是給您挖池子取樂的苦力!”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呂師周想起了先王楊行密是如何看重這些老兵,稱他們為自已的“骨血”,可如今,這些“骨血”卻在他們誓死效忠的繼承者手中,受著這般奇恥大辱。
楊渥聞言,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他懶洋洋地瞥了呂師周一眼,輕蔑地揮了揮手,像在驅趕一只討厭的蒼蠅:“本王讓他們挖,是看得起他們!”
“怎么,難道本王使喚幾個下人,還要經過你呂指揮使的同意不成?你一介家仆,管得未免也太寬了!”
“家仆”二字,讓呂師周臉色變了又變。
楊渥似乎覺得還不夠,他猛地從軟榻上坐起,那張與先王有幾分相似,卻滿是乖張與暴戾的臉湊了過來。
他手中的馬球桿“啪”地一聲,重重地點在了呂師周的胸甲上,桿頭鑲嵌的寶石冰冷而堅硬。
“滾!給本王滾出去!別在這里礙本王的眼!”
呂師周紋絲不動,任由那馬球桿頂著自已。
他死死地盯著楊渥的眼睛,試圖從那雙瞳孔里,找到哪怕一絲一毫先王的影子,找到一絲一毫身為君主的責任與擔當!
然而,什么都沒有。
只有被慣壞的驕縱,和深入骨髓的愚蠢。
他心中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期望,在這一刻,徹底化為了冰冷的灰燼。
先王臨終前的囑托,仿佛還在耳邊回響,但眼前這個繼承者,卻親手將這份忠誠與托付碾得粉碎。
他沒有再爭辯,因為他知道,對牛彈琴,毫無意義。
呂師周只是深深地看了楊渥一眼,那眼神復雜到無法言喻。
有失望,有悲哀,有決絕。
然后,他緩緩后退一步,轉身,邁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這座讓他感到窒息的花園。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下令,撤走了所有圍守在王府周邊的黑云都士卒。
在這之前,楊渥的動作其實更快。
為了修建他心心念念的馬球場,五千黑云都早在半月前就已經被他找借口遷往了東城。
如今,原本護衛王府的左右兩側牙城,早已被夷為平地,化作一片巨大的工地,日夜喧囂。
起初,剛剛搬遷出王府時,呂師周心中警鈴大作。
他深知廣陵城中暗流涌動,楊渥的肆意妄為早已引得諸多老臣不滿。
他不敢有絲毫懈怠,不但白日安排重兵把守王府各處要道,夜間也分派了三支百人精銳,三班輪換,交替巡邏,確保王府的安全萬無一失。
但這卻引起了楊渥的強烈不滿。
因為黑云都的士兵會對進出的工匠與民夫進行嚴格的盤查,這極大地拖慢了他修建馬球場的進度。
為此,楊渥三番兩次地將呂師周叫到王府,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頓臭罵,斥責他小題大做,妨礙自已的“正事”。
呂師周頂著巨大的壓力,始終不愿完全撤走護衛。
然而,連續半個多月的風平浪靜,讓這位久經沙場的宿將也漸漸感到疲憊。
廣陵城內一派歌舞升平,似乎并沒有他想象中的危險。
呂師周緊繃的神經也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些許,甚至開始懷疑,或許真的是自已太過敏感,想多了。
直到今日,花園里那屈辱的一幕發生。
那不僅僅是對老兵的羞辱,更是對呂師周,對所有追隨先王打下這片江山的忠臣們最無情的踐踏。
它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撤了吧。”
他在下達命令時,聲音平靜得可怕。
“大王……不喜歡我們礙眼。”
傍晚。
夕陽的余暉將天空染成一片瑰麗的橘紅色。
結束了一天操練的呂師周,剛剛回到自已在東城的大營。
他卸下一身沉重悶熱的戎裝,甲胄葉片摩擦發出“嘩啦”的聲響,仿佛也帶走了一天的疲憊。
呂師周換上一身輕便的棉麻常服,正想靜坐片刻,整理一下混亂的思緒。
就在這時,一名親衛腳步匆匆地從門外跑了進來,躬身通報:“將軍,牙城外有人求見。”
“誰?”
呂師周皺了皺眉。
“是……是徐指揮府上的管家。”
徐溫?
呂師周的眉心皺得更緊了。
片刻后,那名管家被引了進來。
他一見到呂師周,立刻滿臉堆起諂媚的笑容,快走幾步,深深地一揖到底:“見過呂將軍!”
“我家阿郎在府中備下了薄酒,特遣小人前來,不知將軍可否賞臉光臨?”
呂師周坐在主位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沒有立刻回答。
大堂內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他的臉隱藏在陰影里,讓人看不清神色。
徐溫……
這個先王麾下最懂得鉆營的文臣,如今權勢日重,與自已素來沒什么深交,今日為何突然宴請?
是試探?是拉攏?還是……別有圖謀?
無數念頭在呂師周的腦海中閃過。
他想到了白天楊渥那張可憎的臉,想到了自已撤走衛兵的命令,心中沒來由地升起一絲煩躁。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那管家額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最終,才緩緩點了點頭:“你且回去復命,待我沐浴更衣,稍后便至。”
夜色如墨,無聲無息地籠罩了喧鬧了一整天的廣陵城。
呂師周簡單地用井水沖洗了一番,驅散了身上的暑氣與操練后的汗味,便換上常服前往。
他沒有大張旗鼓,只帶了八名最信得過的親衛,沉默地驅馬穿過逐漸寂靜的街道,向城西的徐溫府邸行去。
其中一名跟隨他多年的親衛隊長,湊上前來,壓低了聲音:“將軍,徐司徒此番突然相邀,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您……”
呂師周擺了擺手,打斷了他。他看著遠處廣陵城中的點點燈火,臉上露出一絲自嘲的疲憊。
“無妨。”
他淡淡道:“如今這光景,我一個被大王厭棄的武夫,還有什么值得他圖謀的?去看看也罷。”
那親衛見狀,不再多言,只沉聲道:“將軍萬事小心。”
馬蹄敲打在青石板上,發出“噠噠”的清脆聲響,在空曠的夜里傳出很遠。
他站在那座比尋常官邸要氣派得多的府邸大門前,勒住了馬韁。
門前高懸著兩盞巨大的燈籠,光暈柔和,照亮了門前的一小片區域,也照亮了門楣上“徐府”兩個燙金大字。
府內,隱約傳來絲竹之聲,婉轉悠揚,夾雜著女子輕柔的歌聲。
晚風吹來,還帶來了些許令人食指大動的菜肴香氣。
夕陽的最后一縷余暉,在門環的青銅獸首上悄然熄滅,獸首的眼窩陷入了徹底的黑暗。
一切都如此正常,如此充滿著安逸富足的生活氣息。
可呂師周望著眼前大門,只覺得心中有些不安。
他壓下這股不祥的預感,只當是白日受辱后的心緒不寧。
呂師周不動聲色地向身后一名親衛遞了個眼色,示意他們在外等候,保持警惕,才翻身下馬,將馬韁交給迎上來的仆役,邁步走進了這座燈火輝煌的府邸。
與此同時,就在廣陵城錯綜復雜的巷道深處,一支數百人的黑甲隊伍,如一群融入黑暗的鬼魅,悄無聲息地穿行著。
他們行動間悄無聲息,盔甲與兵刃碰撞聲極小,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被刻意壓得極低。
甲胄之外,都蒙上了一層黑紗,乍看上去,與黑云都的裝扮極其相似。
畢竟這段時日,廣陵城中的百姓早已習慣了黑云都的士卒在王府周邊巡邏,他們的出現,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這行人的目標,正是此刻防衛空虛的淮南王府。
王府門前的那一對威武石獅,在夜色中沉默地蹲踞著。
其中一只的眼角,不知何時已悄然生出了一道細微的裂痕。
……
徐府前廳之內,熏香裊裊,是上等的龍涎香。
徐溫早已等候多時,他今日穿了一身寬大的便服,顯得格外平易近人。
一見到呂師周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立刻滿面春風地迎了上來:“呂兄來了,快且入座!”
呂師周心下警惕,面上卻不動聲色地拱手唱喏:“下官見過徐指揮。”
他雖不喜徐溫,但如今徐溫兼著左牙指揮使,名義上是他的上司。
“不必多禮。”
徐溫扶住他的手臂,嘴角含笑道:“眼下下了差,又是在府中,不必行這些繁文縟節。今日設宴,只是想與呂兄敘敘舊。”
敘敘舊?
呂師周心中不由冷笑一聲,他可不記得自已與徐溫有甚交情。
一番毫無營養的虛偽寒暄之后,徐溫熱情地招呼呂師周在主賓位落座。
舞姬們魚貫而入,絲竹聲也變得更加動人。
徐溫親自提起桌上的鎏金酒壺,為呂師周斟滿了杯中的美酒。
“呂兄。”
徐溫舉起酒杯,雙眼凝視著呂師周,那眼神“真誠”得可怕,仿佛能將人的心都看穿:“你我相識至今,已有二十余載了吧?”
“二十六載。”
呂師周緩緩答道。
短短一句話,就讓呂師周拉入回憶之中。
彼時的先王,不過只據有廬州一郡,江南之地混亂無比,大大小小的勢力足有百余。那時,他尚且年少,隨父投奔先王。
那時的徐溫,還只是先王麾下一個小小的伍長。
“李太白有詩云: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時光匆匆,二十余載一晃而過,你我從英姿勃發的少年郎,變的垂垂老矣。當年追隨先王南征北戰,卻恍如昨日。”
呂師周握著冰冷的酒杯,不知在想著什么。
他沒有看徐溫,只是目光空洞地盯著杯中晃動的琥珀色酒液,從喉嚨里擠出一個沉悶的音節。
見狀,徐溫也不在意,繼續說道:“我已過知天命之年,不知還有幾年陽壽。”
瞥了眼徐溫幞頭下烏黑的鬢角,呂師周朗聲道:“徐指揮春秋鼎盛,氣血充盈,何故傷春悲秋。”
徐溫微微嘆了口氣:“并非是我傷春悲秋,近些時日,午夜總夢見先王。先王問我,楊氏基業可堅,我卻無言以對。”
“如今江南看似穩固,實則內憂外患,北有朱溫,南有錢镠,這兩年又冒出劉靖這等猛虎,奪取歙州。朝堂之內奸佞橫行,大王年少,被朱思勍、范思從等奸佞蠱惑,楊吳基業風雨飄搖,稍有不慎,便會有滅頂之災,屆時到了九泉之下,我又有何顏面見大王。”
呂師周品著酒,靜靜看著徐溫表演,心中警惕卻并非放松分毫。
哪曾想,徐溫話音一轉,端起酒杯,那眼神復雜而真誠:“來,不說這些煩心事!今夜,你我兄弟就當是為先王守夜,共飲此杯,如何?”
“請酒。”
呂師周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
王府正門外,那支黑甲隊伍的為首將領紀祥,在一處黑暗的拐角后,冷冷地抬起了右手。
門口當值的幾名黑云都士卒,是呂師周撤走大部人馬后,僅剩的幾名看門人。
他們見了這支突然出現的隊伍,先是一愣,還以為是哪一營的弟兄過來換防,正要開口詢問口令。
可回答他們的,是數十支早已上弦的強弩。
“咻咻咻——”
密集的尖嘯撕裂空氣。
一支弩箭精準地貫穿了其中一名士卒的咽喉,他臉上的錯愕還未散去,喉嚨里便發出“嗬嗬”的漏風聲,鮮血從指縫間噴涌而出。
其余幾人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被射成了篩子,抽搐著倒在血泊中。
……
徐府的廳堂內,徐溫依舊在絮絮叨叨說著往事,呂師周雖心中不耐煩,卻也不好拂了對方的面子。
他端起酒杯,將杯中溫熱的酒液一飲而盡。
酒是好酒,醇厚辛辣。
可這股暖意,卻驅散不了他心中那股愈發濃重的寒意。
今夜的酒,喝得格外不是滋味。
……
王府門前,濃重的血腥氣,迅速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紀祥的面容冷酷如冰,他看也未看地上的尸體,一揮手。
“張武,帶一隊人守住后門!李四,你帶人把守所有側門!一只蒼蠅也不許放出去!”
“喏!”
兩名百夫長沉聲應諾,各自點了五十人,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向著預定位置迅速消失。
另一名隊正則指揮手下,將門前的尸體飛快地拖入旁邊的黑暗中。
又有人提著水桶,簡單地沖洗著地上的血跡。
一切都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熟練得令人心悸。
“走!”
紀祥握緊了腰間佩刀的刀柄,第一個踏過了那高高的門檻。
……
王府深處,寢宮之內。
絲竹之音靡靡,一隊身著輕紗的舞女,伴隨著樂曲翩翩起舞。
楊渥側躺在軟榻之上,一邊享受著婢女的服侍,一邊欣賞歌舞。
微微張開口,身旁可人兒的婢女,便貼心的將酒盞送到唇邊。
抿了口果酒,他隨意一指。
另一名婢女當即心領神會,拿著象牙筷箸夾起一片晶瑩剔透的魚膾,沾了沾醬汁,送入楊渥口中。
“唔!”
魚膾入口,楊渥不由發出一聲滿足的輕哼。
今日的魚膾著實可口,肉質鮮嫩,咀嚼之余微微彈牙。
白日里被呂師周頂撞的怒氣,早已在美酒和美食中煙消云散。
他甚至在盤算著,等馬球場修好了,該如何羞辱呂師周那個不識抬舉的蠢貨。
忽地,寢殿外隱隱傳來一陣嘈雜的哭喊和尖叫之聲。
被攪了雅興的楊渥,當即皺起眉頭,正要開口呵斥。
“砰!”
一聲巨響,寢宮那兩扇沉重的木門被人用蠻力一腳踹開,轟然向內倒去。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的楊渥整個人一顫。
下一刻,紀祥手持一柄還在滴血的鋼刀,帶著數十名渾身煞氣的甲士,大步闖了進來。
“當啷!”
驚惶之下,婢女手中的琉璃酒杯摔得粉碎。
楊渥看著為首那人刀鋒上滴落的鮮血,嚇得魂飛魄散。
他只是性情暴戾,狂妄自大,并非是癡傻兒,眼下哪里還不清楚這些人要干什么。
一時間,那張養尊處優的臉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哆嗦著,色厲內荏地叫道:“紀祥,你敢持械帶兵擅闖王府,還不速速退下,本王就當甚么都沒發生過。”
“大王,末將恕難從命。今日奉命,特來送你一程!”
紀祥獰笑一聲,踩著名貴的波斯地毯,一步步走向羅漢床。
揚渥手腳并用地向后爬,狼狽地在光滑油亮的羅漢床面上打滑,身下華美的絲綢袍子迅速被一片濕熱的痕跡浸染,一股騷臭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他竟然被嚇的失禁了。
很快,他便退到了角落,退無可退。
“饒……饒命……”
揚渥終于從喉嚨里擠出一點聲音。
“別殺我!別殺我!錢!我給你們錢!王府府庫之中,有數百萬之巨,都可以送給你們。”
“對,刺史!只要你們放下刀……本王便封你們為刺史!”
“誰是主謀?是張顥嗎?你們放心,本王會幫你們殺了他!”
聽到數百萬貫錢財以及刺史這幾個字,紀祥身后的幾名甲士,眼中明顯閃過一絲貪婪與意動,握著刀的手也微微松動了幾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他們冒著被誅九族的風險,就是為了謀求一個富貴。
眼下,楊渥開出的條件,著實讓他們心動。
唯有紀祥,那張如同鐵鑄的臉上沒有半分波動。
他乃是張顥的心腹愛將,今日所為,是為張顥,也是為他自已。
同時,他也清楚,以楊渥瘋狗一樣的性子,怎會放過自已。
下一刻,他猛地舉起橫刀,在楊渥驚恐絕望的尖叫聲中,狠狠捅去!
“噗嗤!”
刀鋒入肉的聲音,沉悶而清晰。
楊渥的胸口爆開一團刺目的血花,慘叫聲戛然而止。
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已胸前的傷口,然后重重地倒在地上。
揚渥并沒有立刻斷氣,只是絕望地睜大了雙眼,身體像離了水的魚一樣劇烈地抽搐著。
紀祥見他沒死,想要拔刀再刺,只是橫刀卡在了骨縫里,拔了兩下竟沒有拔出來,反倒惹得楊渥一陣凄厲的慘叫。
情急之下,他干脆松開握刀的手,四下看了看,忽然伸手將一名嚇傻的婢女薄紗披肩扯下。
三兩下將薄紗擰成繩狀,紀祥一躍跳上羅漢床,在楊渥最后的徒勞的掙扎中,面無表情地將繩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繩索,開始一寸一寸地收緊。
窒息的痛苦讓楊渥的掙扎愈發劇烈,他的眼球暴突,臉色漲成了青紫色。
就在他瞳孔徹底放大的前一刻,紀祥在他耳邊,用近乎呢喃的聲音,輕輕說道:“大王莫怕,頭暈是正常的,先王在下面等你。”
楊渥的身體最后一次劇烈地抽搐,四肢猛地繃直,然后,徹底僵住,再無聲息。
紀祥松開了手中的繩索,卻沒有立刻起身。
他彎著腰,用一絲不茍的動作,將楊渥身上因為掙扎而變得凌亂不堪的衣袍,仔仔細細地撫平,整理好。
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站直了身體,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紀祥轉過身,對著身后那些或震驚、或貪婪、或恐懼,神情各異的甲士們,用毫無波瀾的語氣,吐出了四個字:“一個不留!”
寢殿內立即響起婢女們的尖叫,與刀刃入肉之聲。
很快,寢殿再次回歸平靜。
舞女與婢女的尸體被拖走,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只是空氣中,卻彌漫著濃郁的血腥味。
紀祥轉身,對一名心腹百夫長低聲下令:“去太醫署,將王太醫請來,告訴他,大王突發惡疾,人事不省。記住,是請。”
那百夫長心領神會,帶著一隊人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紀祥則提步,走向寢宮之外,他的任務,是封鎖這里,等待這場大戲的下一個關鍵人物。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年過花甲的王太醫便被幾個甲士半扶半架地“請”了過來。
老頭子半夜被從被窩里拖出來,一路疾行,嚇得魂不附體,還以為自已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當他被推進那間彌漫著血腥與騷臭味的寢宮時,腿肚子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紀祥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王太醫顫巍巍地上前,當他看清軟榻上那個面色青紫、胸口衣袍被血浸透的身影時,整個人如遭雷擊。
他下意識地伸出兩根手指,想要去探楊渥的脖頸,但手剛伸到一半,就被紀祥冰冷的眼神給釘在了原地。
作為侍奉了兩代淮南王的御用太醫,他只看了一眼,便知曉了一切。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王太醫的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
紀祥緩緩上前一步,聲音不大:“王太醫,大王近日沉迷玩樂,心力交瘁,方才突發惡疾,人事不省。”
“太醫乃是杏林妙手,醫術精湛,想來應當知曉到底是何病癥?”
王太醫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看著紀祥那張毫無感情的臉,看著他身后那些按著刀柄、眼神兇狠的甲士,他明白了。
如今只要自已說錯一個字,他自已包括全家老小,明天就會從廣陵城徹底消失。
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滾落,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哭喊道:“大王……大王乃是……突發風疾,痰氣上涌,堵塞心脈……老夫……老夫來遲一步,藥石罔效啊!老夫罪該萬死!”
紀祥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微不可見的滿意神色。
他對著門外揮了揮手。
“傳令下去,大王不幸暴斃。全城縞素,為大王致哀!”
而此刻,徐府的宴席,也終于到了尾聲。
……
子時。
呂師周帶著幾分微醺,和一絲怎么也揮之不去的不安,離開了府邸。
徐溫一直將他送到大門口,臉上的笑容自始至終都熱情洋溢,看不出絲毫破綻。
呂師周騎在馬上,夜風吹來,帶著幾分涼意,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些許。
剛回到牙城,一名心腹親兵連滾帶爬地沖進營帳,臉上滿是驚駭:“將軍!不……不好了!”
那親兵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得尖利,甚至帶著一絲哭腔。
“王府……王府出事了!”
呂師周臉上的酒意,仿佛在這一瞬間被徹底蒸發,褪得一干二凈。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了親兵的衣領:“說清楚!出什么事了!”
“大王……大王他……”
親兵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懼,磕磕巴巴地說道:“暴斃了!”
暴斃了!
呂師周腦子里“轟”的一聲炸開,一片空白,耳中只剩下尖銳的鳴響。
他緩緩地抬起頭,看著那個跪在地上滿臉驚懼的親兵,眼神里沒有悲傷,也沒有憤怒。
徐溫那過分熱情的笑。
那杯意有所指的“忠義之酒”。
傍晚時分,空無一人的王府大門。
還有……他親手撤走的所有衛兵。
一樁樁,一件件,一幕幕,都在他的腦子里瘋狂地閃過去,最后拼湊成一個完整而殘酷的真相。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他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身體一陣踉蹌。
“哐當!”
一聲巨響,撞倒了身后的兵器架。
長刀、長槍和箭矢散落了一地。
呂師周只是低著頭,看了看自已那雙正在微微發抖的手。
“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著,笑得渾身顫抖,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笑聲中充滿了荒謬與悔恨。
那笑聲,比任何哭聲都更令人心碎,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恐懼。
跪在地上的親兵,驚恐地看著自已那已經徹底瘋掉的將軍,嚇得連哭泣都忘了。
營帳之內,只剩下那癲狂的笑聲,在死寂的夜里,久久回蕩。